或許西陵鳶不會理解,為何一個人能將孩童時只見過幾次面的人記上十年之久。
作為一個未足月生產下的孩子,洛無雙從小就體弱多病,一歲時的高熱險些帶走他生命,三歲因一個磕絆昏迷兩日,連大夫都勸太傅夫妻二人做好準備,這樣的體質很難說能活幾年。
這樣脆弱的孩子,稍微被風吹一吹就會染風寒,只能整日待在家中,每日做的事就是看書吃藥。
對於年幼的他而言,能到院中曬曬太陽已經是一天之中最高興的時候。
有親戚家的同齡孩子到家中做客,洛無雙只能坐在廊下靜靜看他們嬉戲玩鬧,不時跑過來問他,“你怎麼不和我們一起玩呀?”
他膚色比尋常孩子白很多,是那種泛著病態不正常的慘白,似乎風颳得大些他都能隨風飄著走。
聞言只能沉默著扯扯嘴角。
另一個大點的孩子就會替他解釋,“小書是個病秧子,不能和我們一起玩。”
父親怕他們沒輕沒重傷了他,並不讓他參與其中。
枯燥又無趣的童年,伴隨著不時的咳嗽和腦袋陣痛,他心中鬱結,身子就愈發虛弱,時間大半在床上躺著痛苦虛度。
大夫每每來都是嘆著氣走,容笑悄悄躲著抹眼淚,私下和太傅二人給年僅八歲的他備好一口材質頂好的棺材。
貼身照看的奶孃每天最擔心的事就是他一閉眼喊不醒了。
直到九歲那年的冬天,太傅在屋內作畫,洛無雙守在身旁研墨,與之閒聊。
“父親,你前幾日任職做了皇家書院的先生?”
“是啊,平日也不忙,陛下提議我便應了。”太傅很高興洛無雙有想說話的慾望,不停和他聊起書院趣事。
“前兩日小公主也入了書院,真是個有靈氣的女娃,比裡面很多達官貴人的孩子都要聰慧。”
太傅笑得很是無奈,“不過就是有些活潑過頭,膽子比天大,搗蛋得很,你可知她今兒怎麼捉弄我?”
“她帶著一條同體黝黑的小蛇來書院,說要自已的小寵陪讀,每次望下去,那蛇腦袋就在肩膀上對我吐信子,她卻笑著讓我克服恐懼,流利背了一通昨兒個我講的文章,你爹我啊,反駁就是打自已臉了。”
洛無雙想象不到,他還沒見過蛇,只知道那是一種能令人沒由來心生恐懼的動物,疑惑眨著眼睛問,“她不害怕嗎?”
“沒有毒性的小蛇沒有殺傷力,但她確實比很多人都勇於挑戰自我。”
洛無雙沉默點頭,低下頭繼續研磨不再言語。
書房裡便只剩太傅安靜寫字,不時傳兩聲少年的咳嗽。
“天寒,你回屋去吧,屋裡暖和。”
洛無雙白著臉搖頭,“父親,再多同我講講這些趣事吧。”
太傅並非多愁善感的人,卻因這一句話眼中滲出溼意。
他的孩子,沒有自由天地,生來活在痛苦中,別人肆意玩樂的年紀裡他連聽這些快樂都是奢侈。
後來他三天兩頭常給洛無雙講故事,也講書院被那個大魔頭小公主折騰出來的糟心事。
——像個皮猴,上躥下跳半點不安分。
洛無雙眼中偶爾流出些許羨慕,淺淺一笑評價道,“她真有活力。”
如此日復一日近一月,夢中突然開始不再是那些虛無,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她捉弄人,她嘴甜,她能說會道,一張小嘴叭叭叭從未停過。
該是吵鬧的,可洛無雙不再那般覺得生活無趣了,醒來時還會覺得有些可惜,隱隱期待下一次在夢裡做她玩伴。
因為很想知道在父親口中作天作地的小女娃到底是個什麼模樣,他請求太傅給她畫一張肖像。
畫紙上的六歲女孩生得乖巧,穿著淺色宮裝,髮間插著小巧蝴蝶簪子,一雙大眼睛炯炯有神,最顯眼的不外乎那個毫無形象的笑容。
小西陵鳶笑起來並非窈窕淑女,而是張大嘴巴,不顧及露在外面整齊白牙,似乎從畫上都能聽到從她口中傳出來的‘哈哈哈’。
真可愛啊,他想,和夢裡有點不一樣。
洛無雙見過的小表姐表妹無論玩得多開心,都是笑不露齒,端著姿態。
怎麼會有女孩子能笑得這麼肆無忌憚呢?看著比春日的暖陽還溫暖明媚。
外面雪愈下愈大,他的身體愈發經不起風吹,幾乎難以下榻。
奶孃見他額間不斷滲出汗水,身子滾燙,連忙跑出去找大夫,沒一會兒,容笑和太傅都急匆匆趕回來。
他於混沌中聽到母親的抽泣聲,他想安慰母親,如往常一樣說自已沒事,可眼皮沉重,如何也睜不開。
要結束這短暫且蒼白的生命了嗎。
腦海中突然浮現那幅畫像上的笑容,滾燙暖流劃過泛冷身軀,畫面中,是父親口中關於小公主的故事,聽說她被其他孩子稱為大魔王。
耳畔似乎從母親的哭聲變成了那一聲幻想出來的銀鈴笑聲。
“哈哈哈哈哈哈,讓你騙我,摔溝裡了吧?”
........就算是大魔王也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大魔王。
外面似乎是冰天雪地,可他心間不受控制湧起點點暖意。
還沒親眼看過那樣肆意的笑容呢。
這是書中所言,死前的走馬觀花嗎?
他這幾年光陰一片昏暗,似乎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事物,活著平白給父母增添負擔。
可是,他好想認識那個特別的小女孩,只在夢裡見一見也太過不甘了。
鼻腔總是充斥著濃重藥味,聞久了嗅覺也變得麻木,或許她身上,是香香的吧.......
意識消失前,他眼角滾下一滴淚。
這一睡,整整三天沒醒過來,若非殘存微弱鼻息,太傅當真得準備喪禮,京中最後的大夫都束手無策。
他只能跑到宮裡請求陛下批一位太醫,陛下仁厚,特批他的親用太醫,保住了洛無雙一條命。
經此生死一劫,所有人都想開了,抱著讓他能怎麼開心怎麼來的念頭,允許他想做什麼嘗試去做。
洛無雙卻沒有好轉,他厭煩日復一日準時準點當飯吃的苦澀藥湯,躲避家人的關切,將自已悶在屋子裡,久不見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