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州城接近城郊的地方有一間開了許多年的小茶館,環境雖然簡陋,但是老闆有一手上好的煮茶手藝,自少康年間就是許多讀書人的去處,不少人在此品茗論道,別有一番趣味,老闆雖然不識文墨,但因著這樣的名聲,便文人雅客給此處起了個名號,取自《論語》“朝聞道,夕死可矣”,稱為“問道茶館”。
大昭建國後,齊昭並沒有褫奪大燕年間中第的讀書人的功名,反而是以禮相待,因此,雖然皖州從大燕到南軍再到大昭,短短几年間改朝換代,但是這間小茶館還是一如既往地熱鬧、安寧。
不過,對於許許多多受了恩惠的讀書人而言,大昭的“禮”只不過是老虎的施捨,而老虎之所以稱霸森林,靠的是利爪而非仁慈。若有的選,這些固執已見的儒生仍然不願意選擇如今這樣的一個“牝雞司晨”的太平盛世,而對大燕的古制甘之如飴。
今日正是陽光明媚的好時節,問道茶館照例坐了好些客人,二樓的廂房最是熱鬧,三四個儒生打扮的男子圍爐煮茶,為首那人正值中年,蓄著長鬚,如今正眉頭微蹙,凝眉思索,半晌方道:“石鼎煮泉茶欲熟,銅瓶汲後井無波。人生萬事皆堪耳,莫惜頻頻倒玉河。”
下首的那名青年儒生先是一愣,然後轉而笑道:“好詩好詩。陳舉人不僅經商有道,竟然還文采斐然,實在是令小生敬佩萬分。”
“哈哈哈。”陳舉人撫著長鬚,似笑非笑地看著眼前的年輕人,“興之所至、興之所至。”
陳舉人本名陳明旭,今年四十有三,少康三年中舉,後久試不中,遂棄文從商,做了好些小本生意,倒賣皖州瓷器、絲綢等,又在四方鎮置辦了許多田產,很快便成了一方富戶。他平日不貪財也不好色,只是愛好品茗作詩,因而閒來無事時常到問道茶館坐坐,自然也引來不少想要入仕的年輕人與之攀談,尋求門路。
陳明旭這詩自然寫的不算好,這事在座的諸位都心知肚明,只是卻都言之鑿鑿地誇獎陳明旭,活像他是什麼詩仙再世似的。
正當此時,一位僕役急匆匆地跑了進來,附耳在他耳邊耳語了幾句,陳明旭臉色一變,轉而淡然地望向幾位文人學子:“諸位,今日陳某尚有要事在身,便先行告辭。此處的費用陳某全包,諸位後生自便即可。”
話音未落,陳明旭也不理會面面相覷、一頭霧水的儒生,起身走出了包廂,待上了馬車,他才將那僕役叫來細細詢問:“那人是什麼人?”
“倒不清楚。那佃戶說好像是陝州人,來皖州做些生意。”
“陝州人無緣無故往皖州來做什麼?”
“聽說是家裡遭了難,想著樹挪死、人挪活,便出來謀生。”
陳明旭思忖片刻道:“這若是確有其事,倒是一筆大生意。周承軒怎麼說?”
“周管家說想等老爺前去再行商量。”僕役垂著頭,畢恭畢敬,“他的意思是,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儘管是樁大生意,但是,長安方才鬧了那麼一場,那位又派了人到皖州,正是要小心謹慎的時候,若是壞了大事,實在是不妙。”
“周承軒未免太過謹慎了些,就算長安有人來,主子不都安排妥當了?大生意若是放走了,未必還能等來這麼一樁。”陳明旭不滿道,“他為主子看著田莊也才幾年,真以為自已能與我平起平坐了,要不是我,哪有他現在的風光?”
主子之間的齟齬僕役半句也不敢置喙,只是垂著頭,一言不發,陳明旭也只是發發牢騷,並沒有指望一個僕役能給自已什麼振聾發聵的意見,於是只是說了兩句,又道:“既然如此,那便上莊子看看,我倒要看看這周承軒能有什麼道道。”
這周承軒從前是個目不識丁的農戶,後來跟了陳明旭,在他府上做了管家,連承軒這個名字都是陳明旭給取的,本來說起來二人只是主僕關係,但偏生周承軒極有經商的才能,被上頭的主子賞識,幾年下來,竟然與陳明旭平起平坐起來。
陳明旭為人本就心高氣傲,心裡自然也多有意見,只是礙於上頭的大事,他也不敢真的耍什麼脾氣。
……
原來自紀黎吩咐燕子堯調查陳舉人後,他便編造了一個陝州商人的身份在田莊裡行走,與佃戶交談,打聽收成,隨後更是在田莊上等了幾日,終於等到了周承軒——周管家的蹤跡。
與周承軒搭上線後,燕子堯便迫不及待地將自已的發現告知紀黎。
“周承軒看上去似乎也沒有對我起什麼疑心,看上去也挺平平無奇的,就是一個富貴人家的普通管家,三句話不離‘做不了主’。”燕子堯一邊說,一邊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
紀黎耐心地聽著,並不多做評論,直等到燕子堯將自已與周承軒見面時的情景一五一十地告知後,才道:“我倒覺得這周承軒倒有些意思。八府巡按的冊封剛剛才下過,皖州也絕不可能沒有收到風聲,這時候一個外鄉人突然到他們的地盤上打聽,自然不可能不令人起疑。他這般說,事實上也不過是為了賭你的嘴。若你真是一個人傻錢多的普通商人,也不會因此就怪罪於他,等他查探過後,又能與你繼續談生意,兩不耽誤。”
聽完紀黎的話,燕子堯才恍然大悟:“既然如此,他豈不是會派人盯著我們?”
“或許吧。”紀黎道,“不過,有你在,一般的宵小我們也不必害怕。”
說完紀黎頓了頓,又問:“除了這個周承軒,你還打聽到什麼與陳舉人有關的訊息了?”
“這倒是有些奇怪。這陳舉人既不貪財也不好色,跟官府更是平日不多來往,唯一的愛好便是品茗作詩,他大部分時間不在四方鎮,而是在皖州的府邸。閒暇之時會到皖州主城的茶館與一幫文人騷客圍爐煮茶,看上去跟一般的儒商沒什麼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