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族族地深處，月華如水，無聲流淌在玉砌廊道，將雕花窗欞的投影拉得細長。
姒玄霜步履匆匆，素履點過清冷的月輝，穿過一重重月門，徑直來到一座被千年月桂環繞的幽靜古閣前。
閣前庭院，一張以寒玉髓打磨的搖椅正輕輕晃動。
慕容絮絮學著主人的模樣，慵懶地蜷在上面，雙目緊閉，小腦袋一點一點，似在假寐。
忽地，她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動，感應到一股清冷氣息靠近，猛地驚醒，慌忙跳下搖椅，理了理略顯凌亂的鵝黃裙衫，規規矩矩站好，低眉順眼。
“絮絮，汐妹妹何在？”
見是主人的閨中密友，慕容絮絮緊繃的心絃頓時一鬆，忙恭敬地斂衽行禮：“回真君，主人她……仍在靜室閉關苦修，特意吩咐絮絮，若無十萬火急的要事，萬不可驚擾分毫。”
姒玄霜面上帶著一絲罕有的急迫，月華面紗下聲音清晰傳來：“眼下這‘要事’便來了，快，喚她出來！”
見她神色不似玩笑，慕容絮絮心頭一緊，不敢怠慢，忙回身自腰間錦囊取出一枚青色令符，指尖靈光一點，令符脫手飛出，沒入古閣緊閉的門扉，如同石子投入深潭。
“嗡——”
虛空中驟然響起一聲清越悠揚的磐鳴，如深谷泉澗，穿透禁制，在寂靜的古閣內外迴盪，餘韻嫋嫋，洗滌心神。
磐音未絕，厚重的月桂沉香木門“吱呀”一聲向內洞開。
慕容汐尚未走出，略帶一絲被打斷修煉而微惱的聲音便先傳了出來：
“何事喚我？可是絮絮你……”
話音未落，她已踏出門檻，一身素白常服，青絲僅用一根玉簪鬆鬆挽著，幾縷碎髮垂落頰邊，更添幾分清麗。
她目光掃過慕容絮絮，隨即落在庭院中那道月華繚繞的身影上。
“回主人，是姒真君來了。”慕容絮絮連忙垂首回稟。
慕容汐心下一動，眼下玄都暗流湧動，為那“何仙使”遴選之事，各方俊傑皆在爭分奪秒閉關苦修，以期更進一步。
而姒玄霜與自己交情莫逆，若非真有要事，豈會此刻前來打擾？莫非……真與那遴選有關？念及此處，她快步走下臺階，迎向翹首相望的姒玄霜，行了一個平輩之禮：“姐姐何事如此急迫？可是何仙使那邊，又有確切訊息傳來了？”
姒玄霜見她出關，眼中焦急稍緩，卻搖了搖頭，唇角勾起一絲捉摸不透的笑意：“非是此事，是陳沐，陳道友——”
她話未說完，慕容汐那雙眸子倏然一亮，幾乎是脫口而出：“是師弟前來了？”語氣中的那一絲期待，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
姒玄霜被她這過於迅疾的反應唬得微微一怔，片刻後，面紗下的笑意更深，帶著幾分戲謔道：“是……也不是。”
慕容汐被她看得臉上微微一熱，頓覺有些不好意思，忙上前親暱地挽住姒玄霜的纖手，引著她向庭院中的石桌走去，聲音放輕了幾分：
“好姐姐，莫要繞來繞去的，吊人胃口，到底怎麼了？可是師弟那邊出了什麼變故？”
姒玄霜掩口輕笑，也不再賣關子，拉著慕容汐在鋪著軟雲錦的石凳上坐下，這才將棲真觀立派大典上沸沸揚揚的傳言，以及陳沐在其中扮演的關鍵角色，原原本本、繪聲繪色地道了出來。
“什麼？師弟他……陣斬問道中境修士？力壓……圓滿真君？！”
慕容汐的震驚與劫雷古池的雷珩如出一轍，一雙美目瞬間瞪圓，滿是難以置信。
她雖知這位師弟天賦異稟，道法玄奇，但問道之境，一境一重天！
初境與中境、圓滿之間的鴻溝，豈是輕易能越？不過，她心思轉得極快，瞬間便反應過來，傳言必然有所誇大。
尤其是“力壓圓滿”之說，指不定因何緣故。
可即便如此，陳沐能以初境之身，在如此大戰中陣斬中境、與圓滿周旋而不敗……這份突然展露的、遠超她此前預估的強橫實力，依舊讓她心神劇震，咂舌不已。
她這位師弟，當真是深藏不露，三仙谷之行，竟讓他闖下如此煊赫聲名！這時，姒玄霜又開口，語氣中帶著由衷的讚歎：“陳道友此番壯舉，可謂石破天驚，意義非凡，碧落潮生閣有此俊傑，當真是羨煞旁人。”
她話鋒一轉，目光灼灼地看向慕容汐，帶著一絲試探問道：“汐妹妹，陳道友此番聲名鵲起，不知……他可否有意參與不久之後的‘何仙使’遴選之事？”
此言一出，庭院中彷彿有微風停滯，月華都凝滯了一瞬。
慕容汐美目光華流轉，心思電轉。
姒玄霜此問，正中她下懷！
師弟與她皆是問道初境，正是需要入世歷練、積累因果、尋求突破的關鍵時期。
若能一同被那位來自上界的“何仙使”選中，參與其謀劃之事……那將是何等巨大的因果機緣？足以抵得上數百年苦修！
只不過……
她雙眉微蹙，沉吟道：“姐姐，何仙使此次遴選，立意在於玄都俊傑，我與師弟……終究非是玄都本土人士，姐姐能為我周旋一二，已是天大的人情，若再添上師弟……”
她話未說完，姒玄霜便已揚起素手，打斷了她，笑道：“汐妹妹，你多慮了！比起你，說不定陳道友被何仙使選中的機率，還要更大一些呢！”
“哦？”慕容汐愕然抬眼，“這是從何說來？”
姒玄霜眸光深邃，解釋道：“你可知陳道友如今在我玄都的名氣有多大？陣斬中境、力戰圓滿的傳聞雖或有誇大，但其彪炳戰績卻是不爭的事實。”
“東燭仙君親口問候其師承，棲真觀開觀大典上，他雖未至，聲名卻已蓋過滿座群修！此等煊赫聲勢，早已如日中天，傳遍玄都每個角落。”
“這等人物，本身就是一塊最耀眼的金字招牌，何須我等再去刻意‘運作’？”
她頓了頓，語氣帶著幾分篤定：“況且，他相助玄都道統開觀立道，此乃惠及整個玄都修行界的善因大果。”
“而何仙使縱使來自上界，亦需講求一個‘理’字，更要顧及玄都各方觀感。”
“若陳沐道友自請參與遴選，以其如今的名望與功績，於情於理，何仙使都絕無拒絕的可能，這，便是大勢所趨！”
聞聽此言，慕容汐心中豁然開朗，如撥雲見日。
姒玄霜所言，鞭辟入裡，切中要害。
師弟這潑天的聲名，竟成了此刻最大的依仗和敲門磚！
她緩緩點首，眼中憂慮盡去，取而代之的是躍躍欲試的光芒。
她沉思片刻，不再猶豫，翻手取出一枚溫潤的空白玉簡，以神念為筆，斟酌著將“何仙使”遴選之事簡明扼要地燒錄其中。
“絮絮，”慕容汐正色道，“此玉簡事關重大，你即刻動身，務必親手將此簡交到師弟手中，不得有誤！”
慕容絮絮早已在族地待得百無聊賴，聽聞能出去“放風”，還能去見見“熟人”，心下一時大喜，忙不迭地雙手接過玉簡，珍而重之地貼身收好，脆生生應道：“主人放心，絮絮定不辱命，親手送達！”
言罷，她躬身一禮，身形靈動地旋身出了古閣庭院。
甫一踏出禁制籠罩的範圍，原地白光一閃，一隻通體雪白的靈鶴已然振翅而起，清唳一聲，化作一道迅疾流光，刺破月華雲霧，眨眼間便消失在東方天際，蹤影全無。
見她如此麻利急切，慕容汐不覺又好氣又好笑，轉身回到石桌旁，素手輕揮，一套瑩白如玉的茶具憑空出現，壺中靈茶自沸，清香嫋嫋。
她為姒玄霜斟上一杯靈茶，伸手示意後，問道：“姐姐，何仙使那邊，近來可有新的訊息傳來？”
既然已出關，不妨與這位訊息靈通的密友好好聊聊這關乎道途的遴選之事。姒玄霜端起茶杯淺啜一口，搖了搖頭，月華面紗下神色平靜：“沒有訊息，便是最好的訊息。”“何仙使身份特殊，行蹤飄忽，遴選之事牽扯甚廣，過早定論反而不美，若無意外，約莫二三十年，何仙使便會親臨玄都，開啟正式遴選。待到那時……”
她放下茶杯，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精芒，“便是各憑手段，各顯神通了。”
慕容汐點了點頭，深以為然。
她亦舉杯抿了一口清冽的靈茶，壓下心頭因陳沐之事掀起的波瀾，終究是按捺不住那份長久以來的好奇，輕聲問道：
“姐姐，那何仙使……既出身上界，地位尊崇，緣何還需我等下界修士幫忙？這其中……”
姒玄霜聞言，意味深長地看了慕容汐一眼，指尖輕輕敲擊著溫潤的石桌，聲音壓低了幾分：“汐妹妹，上界……又如何？大道之下，何處不是等級森嚴？弱肉強食之理，放之諸天萬界而皆準。”
“所謂‘何仙使’，不過是受祖輩福廕生在上界罷了。”
她頓了頓，聲音更沉：“且據我所知，如今的何仙使在上界根基仍淺，甚至可以說是……無權無勢，拿什麼請人相幫？”
“無奈之下，也只能借祖輩遺澤，設法返回這‘祖界’玄都，以‘遴選’之名，招攬我等本土俊傑為其奔走效力。”
“此乃互惠互利之舉，他借我等之力達成目的，我等則借他之梯，窺探那上界風光，搏一份更進一步的機緣，說穿了，不過是一場各取所需的交易罷了。”
話雖如此說，但那“上界機緣”四字，依舊沉甸甸地壓在慕容汐心頭。
千百年也未必能等來一回的機會，如今恰好落在她們這一代頭上，這難道不是冥冥中的造化？
無論如何，該爭時，必要傾盡全力去爭！
……
且說慕容絮絮化作靈鶴真身，出了姒族族地後，便一路向東疾馳。
她心繫主人重託，不敢有絲毫懈怠，雙翅鼓盪風雲，遁速催至極致，快逾閃電。
不知凡幾的迢迢路途，竟只用了短短數日功夫，便已接近姒玄霜所指示的回雁山地域。
而一路悶頭趕路，未能盡興欣賞沿途風景，慕容絮絮心中早已憋悶。
此刻眼見目的地已然在望，她索性化作人形，放緩了速度，懸停於高空雲氣之中，饒有興致地俯瞰下方這片即將抵達的靈山。
但見群峰迭嶂，如蒼龍伏臥，其中一峰尤為挺拔奇秀，勢如孤雁引頸回望，峰頂隱有霞光繚繞，靈氣沛然，正是回雁峰。
她眸光一亮，只覺此山鍾靈毓秀，草木蔥蘢間流淌著勃勃生機。
峰頂更是籠罩著一層若有若無的玄奧道韻，威嚴隱現，顯然是被高人長居，山川亦受其道法侵染，氣象已非尋常靈山可比。“好一處仙家洞府！”慕容絮絮心中暗贊。
而就在她靠近回雁峰護山禁制邊緣之際。
山腰一處被藤蔓遮掩的洞府內，正在淬鍊妖元的陳藍猛地睜開雙眼，心中一驚，瞬間收功，化作一道迅疾藍影衝出洞府。
她懸停半空，銳利的目光穿透雲層，瞬間鎖定了高空雲氣中那道身影。
對方目標明確，直奔回雁山，雖氣息純淨，並無惡意，但修為赫然已是五階問道之境。
陳藍心頭一緊，抬首望了一眼被厚重靈氣和禁制籠罩的山洞府，自忖主人閉關正值緊要關頭，豈容驚擾？
她初入四階不久，想來遠非對方敵手，可守護洞府之心卻無比堅定。
陳白也感應到異常，焦急地想要跟上，卻被陳藍一個嚴厲的眼神制止。
她初入世間，尚不知人心險惡，若來者突然發難，她有信心憑藉天賦速度周旋一二，但陳白修為尚淺，留下才是安全。
主意已定，陳藍再無猶豫，雙翼猛地一振，身形如離弦之箭，衝破下方繚繞的雲霧，直射高天。
“唳——！”
一聲清越的鳥鳴劃破長空。
慕容絮絮正欲下落，眼前忽然藍光一閃，一隻體態修長、羽色奇異的禽鳥已映入眼簾。
優雅流暢的體態，修長優美的頸項，尤其是一雙眸子，澄澈如冰湖，顧盼間自有靈性流轉……
“好……好俊的模樣！”
慕容絮絮身為靈鶴一族，對同屬羽族的審美自然極高，此刻一見陳藍這從未見過的藍白羽色與優雅身姿，竟不由得呆了一瞬。
這羽毛，藍得純粹深邃如古潭寒玉，白得皎潔無瑕若高山新雪，兩色交融，渾然天成，竟比她見過的許多珍禽異鳥都要乾淨優雅，卓然不群。
“前輩？”
陳藍見她只是愣愣看著自己，並無動作，心中警惕稍松，但職責所在，依舊保持著恭敬而疏離的姿態。
“在下陳藍，乃此山護法，不知前輩緣何駕臨回雁峰？”
慕容絮絮這才從驚豔中回過神來，暗笑自己失態。
她搖了搖頭，收斂心神，聲音溫和地回道：“我名慕容絮絮，奉主人之命，特地前來，有要事相商。”
她好奇地打量著陳藍，“你又是哪一位？怎地從未在陳真君身邊見過你？”
聞聽此言，陳藍緊繃的心絃稍稍放鬆，既與真君認識，那想來不會有什麼危險。
她微微垂下優雅的頸項，語氣恭敬了許多：“在下陳藍，蒙真君不棄，收留身側侍奉，追隨真君時日尚短……前輩此行，可是要拜見真君？”
慕容絮絮點了點頭：“正是，我有主人親筆玉簡，需親手呈交陳真君，他可在山中？”
“真君確在山中。”
陳藍面上露出一絲為難之色，“只是……真君自三仙谷歸來後，便一直在主峰洞府閉關靜修，參悟玄機，特意吩咐不可打擾，此時貿然驚擾，恐於真君修行有礙……”
她話語委婉，但意思明確。
慕容絮絮頓時皺起了秀氣的眉頭。
閉關也分輕重緩急，她來時已聽姒玄霜說起，陳沐得了棲真觀莫大因果，此次閉關極可能是為了尋求境界突破的關鍵時刻……
這可就難辦了，打擾修士破關，乃是大忌。
可主人的囑託言猶在耳，若就此打道回府，如何覆命？
她捏著袖中那枚溫潤的玉簡，一時陷入兩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