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這微妙的僵局並未持續太久。
就在慕容絮絮思忖是否要留下訊息,擇日再來時,異變陡生。
一人一鳥同時感到周遭天地元氣猛地一滯!緊接著,以回雁峰為核心,方圓千里內的天地靈機驟然變得狂暴而洶湧。
無形的風憑空捲起,不再是尋常山風,而是裹挾著濃郁水行精粹的靈氣潮汐。
這靈潮初時如溪流潺潺,轉瞬間便化作江河奔騰,一重高過一重。
與此同時,空氣中瀰漫開一股浩瀚的水之本源氣息,吸上一口,都彷彿能滌盪神魂,洗練道基。
“這是……”
慕容絮絮眸光驟亮,只覺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峰頂上空,原本晴朗的天穹驟然變得深邃如淵,無盡的水汽自虛空中憑空凝聚,竟在剎那間化為一片碧波浩渺的汪洋虛影,其勢磅礴,幾欲傾覆天地。
而就在這片虛幻的碧海中心,一點深邃到極致的幽光,驟然亮起。
嗡——!伴隨著一聲彷彿來自遠古的厚重鼎鳴,一尊古拙蒼茫、三足兩耳的巨鼎虛影,緩緩自無盡水光中浮現。
鼎身並非實體,卻流轉著比星辰更璀璨的暗金紋路,無數蝌蚪狀的上古銘文在鼎壁沉浮明滅,蒸騰起難以言喻的先天道韻。
而鼎口氤氳著混沌初開般的水霧,每一次鼎身虛影的輕微震顫,都引動下方千里汪洋虛影隨之起伏咆哮,彷彿它就是這水之世界的核心,萬水之源!陳藍看得如痴如醉。
作為水屬禽妖,這純粹至極的水行本源大道顯化,對她而言無異於一場醍醐灌頂的大道洗禮,體內妖元活潑流轉,許多往日晦澀之處竟豁然開朗。
慕容絮絮亦是心神劇震,暗自驚歎:“這便是他叩破玄關的道果氣象?當真……深不可測!”
當澤鼎虛影最後一次震盪,發出彷彿定鼎乾坤的悠長嗡鳴後,那懸於峰頂的巨鼎虛影連同無垠碧海,如同潮水般緩緩褪去消散。
漫天異象隨之隱沒,風停雲散,天地復歸清明,彷彿方才那撼動心魄的一幕只是幻夢一場。
唯有空氣中依舊濃郁精純,令人通體舒泰的水靈之氣,以及那彷彿烙印在神魂深處的鼎鳴餘韻,無聲地訴說著方才道果昇華,以及叩破玄關的真實。
慕容絮絮與陳藍懸浮空中,心神依舊沉浸在那浩瀚水行大道的餘韻之中,久久未能回神。
恰在此時,籠罩著回雁峰頂洞府的層層禁制靈光,如同被無形之手撥開的水簾,悄然向兩側流淌分開,顯露出通往山巔洞府的道路。
同時,一個清朗平和的聲音,清晰地傳入她們耳中,帶著一絲剛剛破關而出的溫潤笑意:“鶴道友遠道而來,有失遠迎,既已到此,還請入內一敘吧!”
聲音正是陳沐。
此番連破兩重玄關,一切水到渠成。
這得益於棲真觀的龐大因果之力,更離不開他自身道基的渾厚紮實與十餘年如一日的苦修打磨。
此刻他元神澄澈,道韻圓融。
而澤鼎穩固也更勝往昔,鼎身玄墨如夜,內蘊星辰流轉,動靜之間皆含天地偉力,貨真價實的經歷了六次重塑……
“眼下境界初穩,正是沉澱打磨的好時機。”
“棲真觀因果已了,外界喧囂暫歇,正好藉此清淨,一可細細體悟新境界之玄妙,夯實道基,二可推演完善幾門道術手段,以應日後之變,三則……”
陳沐目光掃過洞府之外,陳藍那充滿敬畏與孺慕的氣息清晰可辨,“陳藍稟賦非凡,我多加指點,或能助其早日問道,於她於我,皆有益處。”
正思忖間,洞府禁制已開。
陳藍引著仍帶著幾分震撼之色的慕容絮絮走了進來。
慕容絮絮探頭探腦,一雙靈動的大眼好奇地打量著洞府內簡潔而道韻盎然的佈置,鵝黃裙裾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旋動,顯出幾分久別重逢的生疏與拘謹。
陳沐盤坐蒲團之上,周身清光內蘊,氣息淵深似海,比之三仙谷時又不知強橫凝練了多少。
他見狀微微一笑,溫言道:“鶴道友不必拘謹,此番前來,可是師姐之命?”
見他神態語氣一如往常的溫潤平和,並無因境界突破或聲名鵲起而生的倨傲,慕容絮絮心緒稍安。
她不敢耽擱,忙斂衽一禮,雙手奉上一枚溫潤玉簡:“真君猜得不錯,主人確有要事相尋,特命絮絮將此玉簡親手奉上。”
陳沐神色不動,抬手接過玉簡,神念沉入其中。
玉簡內容不長,卻字字千鈞。
仙使遴選、仙宗相爭、上界機緣、玄都俊傑之爭……慕容汐所知所慮,盡數蘊含其中。
陳沐眸光深處,有萬千思緒電閃而過。
雖說玉簡之中的內容簡短不已,且一些涉及關鍵之處模稜兩可,似是連師姐也不盡知其中詳情,但他還是轉瞬便將此中重點挑選出來。
他沉吟片刻,難怪師姐流連玄都如此之久,原來竟意在如此潑天機緣。
若就事論事,仙使遴選,確為他們這等玄關初境修士想都不敢想的“登天梯”,畢竟牽扯到那傳聞中的上界,一旦稍有功成,回報定然極豐。
可對他而言……
陳沐眼底深處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警醒。
他沉默片刻,神情復歸平靜,指尖靈光微閃,在那玉簡之上快速燒錄下答覆,隨即遞還給慕容絮絮。
“有勞鶴道友奔波。”陳沐語氣依舊平和。
慕容絮絮接過玉簡,心中好奇實在按捺不住,忍不住問道:“真君……作何答覆?”
陳沐並無隱瞞,坦然道:“煩請回復師姐,沐此番境界初破,根基尚需打磨,更有靈寵修行需指點,事務繁雜,分身乏術,遴選之邀,盛情心領,然無意參與其中。”
慕容絮絮聞言,大眼珠瞬間瞪圓,滿是難以置信。
事務繁多?這……這豈是推拒如此天大機緣的理由?她雖是妖身,但也深知因果機緣對修士意味著什麼,陳真君他……為何?!
她百思不得其解,心中惋惜之情幾乎溢於言表。
但見陳沐神色平靜淡然,顯然心意已決,絕非客套推諉。
她不敢再多問,只能強壓下心中翻騰的疑惑與遺憾,恭敬行禮:“絮絮……明白了,絮絮告退。”
待慕容絮絮帶著滿腹不解化作流光遁去,一直侍立一旁的陳藍,亦是心潮起伏。
她一步三回頭,終究還是按捺不住,低聲問道:“真君……那仙使機緣……當真就這般……捨棄了麼?”
她雖不明其中關竅,但也知那必是無數修士爭破頭的天大好事。
這一次,陳沐沒有再用“事務繁多”的藉口。
他目光投向洞府之外浩渺的雲海,眼底深處似有星河流轉,又似沉落著難以言說的幽深,最終只是化作一聲微不可聞的輕嘆,搖頭笑了笑,溫聲道:
“機緣雖好,未必皆宜。此事莫要再提,你且下去,好生體悟方才異象所得,莫要辜負了這份道緣。”
此事固然誘人,可只一個侷限,便斷卻了他所有的念頭。
那便是牽扯到了上界……
無人知曉陳沐與上界有何牽扯關係,可他自己不會忘卻。
若是一旦被有心之人發覺,那等待自己的,將是滅頂之災!
他不確定所謂的“何仙使”遴選之事會不會讓他露出痕跡,也不願去賭。
畢竟他眼下還只是一個問道修士,而意欲拿他的人,早已是此界乃至上界之巔……陳藍雖仍有困惑,但見真君無意深談,且言語中似有深意,便不敢再問,恭敬應了聲是,帶著滿心敬服退下。
出了洞府,山風拂面。
陳藍心中念頭翻騰:“真君他……連這般上界機緣都能為我等而捨棄麼?定是擔憂我修行未成,他若遠去,無人護我等道途!”
她越想越覺得可能,一時心潮澎湃,感動莫名,原本就堅定的向道之心更加熾烈:“真君待我恩重如山!我陳藍定要勤修不輟,百年之內,必破五階問道之境!絕不負真君再造之恩與今日捨棄機緣之情!”
若讓陳沐知曉她這份單純而堅定的“誤解”,怕是真的會哭笑不得。
不過,他倒不會點破。
陳藍的修行進境,確與他的道途相合。
這份美麗的誤會,化作她前行的動力,倒也算一樁好事……
……
姒族古閣,月華依舊。
慕容絮絮化作的靈鶴流光瞬息而至,穩穩落在庭院之中,顯出人形,雙手將玉簡奉給早已等候的慕容汐。
“主人,真君回覆在此。”
姒玄霜亦在旁,她心有所感,提前到來。
見慕容絮絮神色複雜,姒玄霜心中便是一沉,秀眉微蹙,難道真有人能抵住此等大機緣誘惑?慕容汐接過玉簡,神念探入之前,下意識問了一句:“師弟怎麼說?”
慕容絮絮小臉微皺,語氣帶著難掩的惋惜:“真君他……主人還是自己看吧。”
慕容汐不再多言,神念沉入玉簡。
片刻之後,她緩緩收回神念,面上並無太多意外,只有一絲淡淡的瞭然與不易察覺的失落,沉默了下去。
“汐妹妹,如何?陳道友他……”
姒玄霜見她沉默,心中焦急更甚。
慕容汐低聲道:“師弟婉拒了,言道境界初破,需靜心打磨道基,參悟道法,且山中尚有靈寵需他指點修行,分身乏術。”
姒玄霜臉上頓時佈滿難以置信的驚愕:“這……汐妹妹,如此千載難逢之機……莫非是絮絮未能將其中利害與機緣之重說明白?”
她看向慕容絮絮,後者連忙搖頭擺手,一臉委屈。
姒玄霜轉向慕容汐:“要不……妹妹你親自去一趟回雁峰?陳道友或許只聽你的勸解?”
她之前說的可不是假話,陳沐如今聲名正盛,若自請前去便有極大機率能被選上。
如此一來,她們這一方就等同多了一個助力,之後與劫雷古池、舞相劍冢相爭,好處多多。
可怎麼就……
出乎她意料的是,慕容汐輕輕搖了搖頭。
她望向回雁峰的方向,眸光深邃,彷彿穿透了無盡空間,看到了那個熟悉身影。
“姐姐,不必了。”
慕容汐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洞悉的平靜,“師弟心意已決,絕非託詞,他行事向來謀定後動,思慮深遠。既言無意,必有我等未能盡知的緣由,強求……反倒不美。”
她頓了頓,唇角勾起一絲理解的笑意:“人各有志,道途自擇,他的道……或許不在那何仙使掀起的風雲之中。”
姒玄霜張了張嘴,看著慕容汐平靜中帶著不容置疑的神色,最終也只能化作一聲充滿遺憾的嘆息:
“唉……可惜!太可惜了!陳道友他……當真令人費解,也令人……欽佩。”
這聲“欽佩”,卻是真心實意。
能如此果斷地拒絕潑天誘惑,堅守己道,這份心性定力,絕非常人可及……
……
推開了師姐之邀的陳沐,本以為終能靜下心來,享受一段純粹的山居修行時光。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
棲真觀的雲紋請帖,很快便隨著祥雲送到了回雁峰前。
一次,兩次,三次……言辭愈發懇切,禮數愈發周全。
而此時的陳沐,早已知曉了棲真觀在開觀大典上如何不遺餘力地為他揚名造勢。
細細想來,哪還不知對方的企圖?
這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直指背後的碧落潮生閣……
可他又哪來的權力能代表師門?棲真觀此等“不問自取”的行為,已然將他陷於風口浪尖之境地。
而如今名借到了,卻還想讓他這正主親身前去站臺撐場,將這名望徹底坐實,乃至利益最大化。
“互惠互利,借勢而為,本是常理,我借棲真之因果破關,棲真借‘我’之名震懾四方,也算兩清。”
陳沐看著手中燙金的請柬,嘴角泛起一絲淡淡的疏離笑意,“可這般得寸進尺,慾壑難填,卻有些……不地道了。”
他陳沐,豈是任人擺佈,充作門面招牌的傀儡?是以,無論棲真觀如何盛情相邀,陳沐次次皆是溫言婉拒,理由無外乎“閉關穩固境界”、“參悟道法緊要”、“山中清修不便遠行”,態度溫和卻透著不容置喙的堅決。
幾番下來,棲真觀再是遲鈍,也終於咂摸出味道來了。
陳沐,似乎並不願與棲真觀繫結過深,甚至對他們過度宣揚其名望之舉,隱有不喜。
意識到這點,棲真觀心中縱有遺憾與一絲尷尬,卻也明白過猶不及的道理,更不敢真個得罪這位潛力無窮的年輕真君。
於是,後續的邀約便漸漸稀疏,終至不再打擾。
而隨著陳沐的婉拒與棲真觀的偃旗息鼓,加之那位攪動風雲的“何仙使”遴選之期尚遠,回雁山、岐州乃至整個玄都修真界,竟悄然進入了一種難得的“風平浪靜”、“海晏河清”的狀態。
那些因棲真立觀、陳沐揚名而起的暗流與議論,也漸漸平息下去,彷彿一場大戲落幕,天下重歸太平。
陳沐所求的,正是這份清淨。
他安坐於回雁峰巔,晴時飼鶴聽松濤,雨時觀瀑煮靈茶。
閒時,便對著雲海推演滄海變數,將那“東明燭照”神通與自身水法印證結合,精研更深玄妙。
忙時,則悉心指點陳藍修行,將其水屬妖元引導向更精純深厚的境地,助其感悟大道。
偶爾心有所感,便引動靈樞真水,於洞府之內演化滄海生滅,澤鼎沉浮,在無聲無息間打磨著自身那已攀至玄關六重的渾厚道基。
山外風雲變幻,仙路漫漫爭渡。
山內,唯有一人一鳥,一鼎一水,於這方寸靈山之間,演繹著獨屬於他們的道法自然,倒也過得有滋有味,自在逍遙。
至於陳白,卻是差得太多,當不算在其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