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遁光撕開雲層,陳沐踏雲而歸。
北風獵獵,捲動他素白廣袖,下方連綿山勢如墨龍蜿蜒,回雁峰那熟悉的輪廓已遙遙在望。
數日飛遁,他的心湖卻如古井無波,唯有三仙谷中因果糾纏、道術玄妙,在心間反覆推演。
甫一落在峰巔青巖之上,恰逢舊月將沉未沉,西天尚餘一痕清冷。
東方地平,朝陽卻已如熔金噴薄,剎那間萬道金芒刺破薄暮,潑灑而下。
萬仞青山披上金甲,雲海蒸騰,流霞翻湧,其勢磅礴雄渾,直欲將天地重開。
陳沐負手獨立峰頂,沐浴在這開天闢地般的晨光之中,心神為之所奪,腦海中自然而然地跳出四個字來:“日新月異”。
三仙谷一戰,他以問道初境之身,仗道法玄奇,道果奧妙,力壓中境,周旋圓滿,乃至於得東燭仙君青眼,可謂一時風頭無兩。
然則盛名之下,隱憂暗藏。
世間神通,從無真正“不破”之說,只看對手能否尋隙而入。
而此番手段盡顯,若落在有心人眼中,便如將自身道途脈絡置於人前。
如是一味固守舊法,不思變通,短時或可恃強,可時日推移,有心之人必能尋得剋制法門。
是以,水漲,則船需更高。
變通之道,無非二途,或以自身玄功為基,融會貫通,推演新法。或廣納百家,修行新術,常備奇兵。
前者需水磨工夫,非朝夕可成,後者則如新得之“東明燭照”,雖玄妙非凡,只是眼下亦非參悟良機。
當務之急,唯在“叩關”!一念及此,心頭雜緒暫掃。
恰在此時,兩聲清唳穿透雲霞,兩道迅疾藍影自山腰洞府掠出,正是陳藍、陳白。
二鳥遠遠望見峰頂那熟悉身影,目中皆是驚喜交加。
“是真君回來了!”
二鳥心花怒放,忙斂了修行,振翅乘風,須臾間便飛至峰頂,斂翼落在陳沐身前古松虯枝之上,恭謹垂首:“拜見真君!”
陳沐目光掃過二鳥,見陳藍周身靈光內蘊,青羽流光,氣息比離去時更為凝實深邃。
陳白雖仍顯稚嫩,但妖氣純淨,根基穩固,顯是未曾懈怠。
他微微頷首,露出一絲嘉許笑意。
“陳藍,”他目光落在那體態更為修長優雅的青藍大鳥身上,“你稟賦奇佳,出世未久便臻四階妖王之境,實屬難得。”
“然問道之境,非比等閒,乃叩問天地大道之門徑,你如今修為,不過初窺門徑,切不可因眼前小成而生懈怠之心。”
陳藍肅然,清脆如少女的聲音透著堅定:“真君教誨,陳藍謹記於心,絕不敢有負真君再造之恩!”
“好。”陳沐滿意點頭,“福生論道之事已畢,因果已了,貧道暫不離山,待我此番閉關突破之後,你可常來洞前請教。”
“你我雖道途有別,可大道同源,觸類旁通,或可為你省卻些摸索之功。”
聞聽此言,陳藍眼中喜色更盛,當即俯首再拜:“謝真君厚愛。”
陳沐又勉勵了陳白幾句,囑其循序漸進,打好根基,隨後不再多言,轉身步入山巔那座古樸洞府之中。
靜室幽深,隔絕塵囂。
陳沐揮手佈下層層禁制,靈光流轉,將內外徹底隔絕。
他在蒲團上盤膝坐定,雙目微闔,心神沉入識海深處,不過片刻,便已古井無波,再無一絲漣漪起伏。
“東燭仙君之因果……當可助我連破兩重玄關……”
低語聲在靜室中消散。
陳沐不再遲疑,自袖中取出一枚龍眼大小、氤氳著濃郁生機的碧綠丹藥,納入口中。
丹藥入口即化,轉瞬化作一股溫和卻磅礴的暖流散入四肢百骸。
隨即,他手掐玄奧法印,心念微動。
霎時間,識海深處,那道與棲真觀,與東燭仙君緊密相連、金光璀璨的因果金線驟然顯現。
金線嗡鳴,磅礴浩瀚的因果之力被引動,如天河倒灌,與體內丹藥之力交匯相融。
兩股沛然巨力在陳沐體內經脈中奔流不息,卻又被他強大的元神精準駕馭,徐徐引導,循著玄功路徑運轉周天。
漸漸地,他周身毛孔舒張,竟有絲絲縷縷的金霞透體而出,將整個靜室映照得一片輝煌。
眼、耳、口、鼻七竅之內,亦有柔和金光浮動流轉。
乃至頭頂之上,氤氳紫氣升騰繚繞,凝聚不散,隱隱顯化出大道符文虛影。
而第五重玄關的壁壘,在這內外交攻的沛然偉力沖刷下,悄然發出細微卻清晰的碎裂之音,道道裂痕蔓延開來……
……
光陰荏苒,三月時光彈指而過。
岐州三仙谷,昔日戰場廢墟早已不見蹤影。
在東燭仙君的意志下,一座座氣勢恢宏、道韻盎然的宮觀樓閣拔地而起,依山傍水,霞光繚繞,瑞氣千條。
巨大的山門以萬年玄玉雕琢而成,上書三個古樸蒼勁,蘊含大道真意的大字——“棲真觀”!今日,正是棲真觀開觀立道,昭告玄都的大典之日!谷中人頭攢動,祥雲匯聚。
玄都各州大小宗門,世家,散修巨擘,無論心中作何想法,面上皆派出得力門人或親自前來,獻上賀禮。
是以一時間,仙樂陣陣,靈禽飛舞,場面之宏大,為岐州近千載所未有。
福生、兩儀兩觀舊人,如今皆著嶄新的棲真觀道袍,面上混雜著激動感慨與一絲尚未完全消弭的複雜。
齊雲素、陶峰變、羅封等長老位居前列,神情肅穆而自豪。
許榕、郭子喆、吳氏夫婦等新晉供奉長老亦在席間,腰間懸掛著象徵身份的棲真玉牌,氣度從容,眉宇間難掩意氣風發。
他們偶爾目光掃過觀禮人群中幾個面色尷尬的身影,嘴角便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那幾人正是當日大難臨頭,毀約離去的青嶼等人。
此刻眼見許榕等人搖身一變,成了這新興仙門、有散仙坐鎮的棲真觀長老,青嶼等人心中悔恨交加,豔羨之情幾乎溢位眼眶,卻也只能強顏歡笑,暗自嗟嘆機緣弄人。
然而,今日最惹人議論紛紛,目光探尋的,卻非是棲真觀本身,亦非那高坐雲臺,氣息淵深如海的東燭仙君晏空……
“那位力挽狂瀾的陳沐陳道友,今日竟未到場?”
“聽說是婉拒了棲真觀的盛情相邀,仍在自家洞府清修……”“嘖嘖,這位道友當真是……淡泊得緊啊!如此揚名立萬的場合……”
“嘿,你懂什麼?這叫真人不露相!人家是真有本事,何須藉此場合彰顯?”
“說的是啊!你們可知當日詳情?問道初境啊!陣斬中境大修!更在問道圓滿的齊雲素前輩手下硬撼許久而不敗!這是何等驚世駭俗的戰力?”
“何止是不敗!我聽一位從三仙谷出來的道友說,那陳沐道友神威凜凜,道法所指,連齊前輩都不得不暫避鋒芒,若非東燭仙君及時現身,結局猶未可知!說平分秋色,絕不為過!”
“嘶……碧落潮生閣竟出了如此人物?當真是底蘊深不可測……”
“那可不!據說其師承更是神秘莫測,連東燭仙君都曾特意問候……”
……
席間議論聲嗡嗡作響,無論真心讚歎還是心存疑慮,一個名字被反覆提及,其聲威隨著棲真觀有意無意的宣揚,以及無數修士的口耳相傳,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飛出岐州,席捲整個玄都修真界。
“陳沐”二字,短短月許,已成玄都問道境修士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存在。
碧落潮生閣問道初境修士,陣斬中境,力敵圓滿!不過,傳言越是傳播,便難免有所誇大。
例如細節愈發誇張,戰績愈發煊赫,甚至衍生出諸多離奇版本。
有人言之鑿鑿說其乃上古仙人轉世,有人猜測其得了某位隱世大能的真傳,更有甚者,將棲真觀立派之功也分潤其半……
只不過無論世人如何作想,信幾分,疑幾分,陳沐這個名字所代表的實力與神秘,已如一顆驟然升起的耀眼星辰,實打實地烙印在了玄都修士的心頭……
……
玄都北境,雷雲終年不散之地,劫雷古池宗門深處。
共影殿內,空曠高闊,唯有幾座法壇懸浮,符文流轉,引動著絲絲縷縷精純的雷霆精氣。
兩道人影高踞於主位法壇之上,氣息沉凝,隱有風雷之聲相伴,下方,一名弟子正躬身稟報。
“……棲真觀開觀大典,聲勢浩大……各方雲集……那陳沐雖未到場,但其名……其名已傳遍玄都……”
弟子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將外界沸沸揚揚的傳言,尤其是關於陳沐力壓問道圓滿的說法,小心翼翼地轉述出來。
“什麼?!”
左首法壇上,一位面容蒼白、眼窩深陷的男子猛地睜開雙眼,眸中電光一閃即逝,霍然起身,“你說什麼?碧落潮生閣那小子……力壓問道圓滿修士?!這如何可能?!”
他聲音拔高,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怒,幾步跨下法壇,逼近那稟報的弟子,氣息壓迫得那弟子幾乎喘不過氣。
“師……師叔息怒!”
弟子臉色發苦,冷汗涔涔,“弟子……弟子也未能親見那位陳真君,是在大典宴席上,聽……聽一位交遊廣闊的散修道友所言……傳得……傳得甚是厲害……”
蒼白男子,劫雷古池長老,雷殛真君雷珩,臉色變幻不定,震驚與疑慮交織。
問道圓滿與初境之間,乃是天塹鴻溝!
縱有絕世神通,法寶傍身,也絕難逾越!這傳言……荒謬!“呵。”
一聲略帶沙啞的嗤笑自右首法壇傳來,打破了殿內凝滯的氣氛。
另一位身著紫紋雷袍,面容冷峻,眉骨處一道蜿蜒雷痕尤為醒目的修士緩緩睜開雙眼,正是冬一。
他周身氣息比之前更加躁動凌厲,顯然修為又有精進。
“雷珩師弟,你著相了。”
冬一聲音平淡,“傳言麼,三人成虎,添油加醋乃是常事,力壓圓滿?不過是無知者誇大其詞罷了。”
“估計是那齊雲素終究忌憚其出身,未盡全力,陳沐小兒能在他手下撐過幾合,藉機揚名,已算僥天之倖。”
他緩緩起身,紫袍無風自動,獵獵作響,目光透過敞開的殿門,投向那鉛雲低垂、電蛇遊走的遠方天際。
“不過,”冬一話鋒一轉,語氣微沉,“大出風頭卻是為真。”
“短短數十載,從一介元嬰躥升至能與我等問道修士爭鋒,更在棲真立派這等大事中攫取偌大聲名……此子成長之速,確乎驚人……”
雷珩亦是感嘆,又想到了棲真立觀之事,不由說道:
“早知如此……你我當日不如應了兩儀觀之邀,親赴三仙谷,如此不僅能與那位新晉的東燭仙君結下些香火情,或也能順勢壓一壓那小子的氣焰,不使其如此輕易便名動玄都。”
“非也。”
冬一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當務之急,豈是糾結於此等微末名聲之爭?那棲真觀,不過是一承繼前人遺澤、僥倖得了個散仙的暴發戶罷了。”
“東燭晏空?呵,萬年枯守方得機緣,根基淺薄,又能走多遠?與‘何仙使’之事相比,皆如螢火之於皓月!”
他收回目光,看向雷珩,眼神銳利如電:“更何況,這名頭,豈是白得的?”
“棲真觀如此不遺餘力地為陳沐揚名造勢,所圖為何?無非是借他碧落潮生閣嫡傳的身份,扯起虎皮做大旗!”
“兩個龐然大物之間的試探與角力,首當其衝的,便是這被推到風口浪尖的小兒!他此刻聲名有多煊赫,日後所承之重壓便有多恐怖。”
“碧落閣那位老祖宗,又豈是易與之輩?棲真觀想借勢,也得看自家骨頭夠不夠硬……陳沐?不過是棋盤上一枚被雙方利用的棋子,這滔天聲名,便是架在他脖頸上的無形之刃……”
此言一出,如醍醐灌頂。
雷珩臉上的懊惱震驚之色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明悟後的陰沉。
他緩緩點頭:“師兄所言極是,倒是我一時被那虛名所惑了。”
殿內沉默片刻。
雷珩似又想起什麼,眼中閃過一絲熱切與忐忑,壓低聲音問道:“冬一師兄,那……何仙使遴選之事……我等……能被選上麼?”
他眸光閃爍,語氣中帶著強烈的不自信。
提到“何仙使”,冬一那冷峻的臉上也瞬間佈滿了凝重,再無半分方才點評他人的輕鬆。
他沉吟良久,指尖無意識地在法壇邊緣敲擊,發出沉悶的雷音。
“何仙使乃我玄都古族後裔,心向故土,此次將如此重要的遴選落在玄都界域,便是明證。”
冬一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與太陰姒族的姒玄霜、無相劍冢的碎金小兒相比……我還是頗有幾分把握的。”
聽到冬一這般篤定自信的表態,雷珩大大鬆了一口氣,臉上陰霾盡去,湧起強烈的期待與激動:“若真能被何仙使選中,得賜上界機緣……那才是我等真正的大造化,大道可期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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