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空此言一出,不僅齊雲素、陶峰變等兩觀門人面露驚愕,連許榕、郭子喆等人也愣住了,皆是不解其意。
祖師何以說這位到此不久的陳沐道友,與棲真一脈“緣分不淺”?陳沐倒是神色坦然,似乎心中已有幾分猜測。
他上前一步,對著晏空稽首行了一禮,姿態不卑不亢。
晏空含笑點頭,目光深邃,緩緩道出緣由:“數千載前,貧道於洞天之中靜坐,心中因當年同門相爭而鬱結的執念怨氣,終是散去大半。”
“念及同門之誼與恩師遺澤,曾不惜耗費本源,送出一縷微弱分神,攜帶著當年兩位師兄相爭未果,最終由我封存於洞天深處的最後一卷傳承功法,送出洞天之外。”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下方神情愈發驚疑的眾人:“貧道本意,是希冀此卷能補全兩位師兄所得傳承之缺,彌合道統裂痕之根由。”
“然則……適才貧道神念掃過,卻發現那捲功法,並不在爾等兩觀手中,反而……”
晏空的目光再次落回陳沐身上,帶著一絲命運的玄妙:“……卻在這位陳小友身上。”
“什麼?”
眾人一片譁然,面面相覷。
東燭祖師竟有過如此舉動?為何他們作為兩觀核心,對此事竟毫無所知,宗門典籍也從未記載?更離奇的是,這至關重要的根本傳承,怎會流落到一個踏足玄都不久的外人手中?
晏空彷彿看穿了眾人的疑惑,解釋道:“爾等無需驚疑,數千載之前,洞天封禁猶存,此乃恩師遺法所致,縱是貧道亦無力強行破除。”
“是以,那縷送出的分神,極其微弱,並無自主之念,亦無傳遞資訊之能,只攜帶著一個最本源的‘送出傳承’的意念。”
“貧道本以為,外界兩位師兄道行高深,定能第一時間感應到源自洞天、源自同門的氣息波動,將此卷收回……”
他輕輕一嘆,帶著一絲洞悉世事的瞭然:“現下想來,那時的兩位師兄,或許已然道途將盡,油盡燈枯,或是閉關到了緊要關頭,已是……無暇再顧及此間微末動靜了。”
聞聽此言,齊雲素、陶峰變等人心中恍然,隨即湧起一陣後怕與複雜。
祖師此舉,雖是一片苦心,卻也著實冒險,如此根本玄功,竟以如此草率的方式送出,豈不是大大增加了外洩的風險?
不過轉念一想,傳承功法最重完整性與核心真意。
區區一卷殘篇,縱使外流,若無前文引導與核心心法,外人強練,輕則走火入魔,重則身死道消,甚至可能根本看不懂其中玄奧。
祖師或許也正是基於此點,才敢如此行事。
這時,陳沐主動從袖中取出那枚沁滿青苔、古樸陳舊的斷簡,伸手托起,問道:“前輩所言,可是此物?”
晏空含笑點頭,並未見他有何動作,只是目光微凝,那枚斷簡便似被無形之手牽引,輕飄飄飛至半空。
嗡——!斷簡之上,靈光驟然爆發。
覆蓋其上的千載青苔如同被無形之火焚燒,瞬間化為飛灰消散。
原本斷裂殘缺的玉質表面變得溫潤通透,內裡無數細小如蝌蚪,蘊含著大道真意的金色字元如同活物般浮現流轉乃至重組。
光華流轉間,一篇玄奧的道法真文在斷簡周遭虛空顯化,雖只持續片刻便隱去,但其散發出的磅礴道韻與適才陳沐所呈時相比,已是天壤之別,判若雲泥。
傅大年性子最急,湊到陳沐身邊,好奇又急切地問道:“陳道友,你來玄都時日尚短,怎會……怎會就得了此物?莫非是那分神主動尋你不成?”
陳沐坦然一笑,搖頭道:“說來怕是傅道友不信,此物並非主動尋我,是我偶然得自一位四階妖修手中。”
“而那妖修……就在貴觀……或者說,就在這片岐州水域之下修行。”
他指的便是那個名為寒水唸的四階魚妖。
“啊?”傅大年聽得目瞪口呆,連連咂舌。
陶峰變聞言,亦是滿臉感慨與慚愧:“數千載光陰流轉,此等根本傳承竟蒙塵於區區四階妖修之手,流落在外,我等身為道統傳人,竟毫無所覺,渾然不知!真是……愧對祖師,慚愧至極!”
一旁的羅封接話道:“陳道友剛來玄都便有此機緣,得我棲真一脈根本傳承,難怪東燭祖師言說,道友與我棲真一脈緣分不淺……”
見其態度轉變,陳沐頗覺意外,畢竟自己親斬了其師妹,儘管尚有機會復生,也難以從中圓說。
不過對方既然開口,他亦不好冷臉,便順著話頭,對晏空拱手道:“貴脈重寶蒙塵,幸未遺失,今日物歸原主,亦是緣法。”
晏空看著陳沐,臉上溫和的笑容加深了幾分:“陳小友高義,先前危難之際,仗義出手,此乃恩情之一,今又主動奉還我根本傳承功法,此乃恩情之二。”
“兩恩迭加,於我棲真觀恩義深重,實難輕謝。”
他聲音高昂,似有所指道:“貧道在此承諾,若他日陳小友有所需,凡我棲真一脈力所能及,必當鼎力相助,傾力以報!”
轟——!此言一出,如同大道綸音,天地法則為之呼應。
陳沐只覺靈臺識海深處猛地一震,彷彿有一道無形的枷鎖被瞬間衝開。
而後玄關竅穴之中,那層阻礙他更進一步的堅實桎梏,竟開始節節鬆動瓦解,一股前所未有的清明通透之感湧遍全身。
習慣了因果之力的他,更是敏銳感知到,一條璀璨奪目,粗壯凝練到極致的金色絲線,驟然顯化於他與晏空、與整個新生的棲真觀之間。
這條“因果金線”所蘊含的力量之磅礴,聯絡之緊密,遠超上次所得。
它貫穿虛空,一頭繫於陳沐,另一頭則深深紮根於晏空那浩瀚如淵的仙道本源以及棲真觀那剛剛重聚,卻已蘊含無限潛力的龐大氣運之中。
這股磅礴的因果之力共鳴,如同洪流般沖刷著他的道基,讓他清晰地感覺到,叩破下一重,甚至下下一重玄關的契機,就在眼前!許榕、郭子喆等問道真君,雖無法像陳沐那般清晰“看見”因果金線,卻也敏銳地感知到一股宏大緊密的因果聯絡在陳沐與棲真觀之間瞬間締結,其分量之重,令人心悸。
他們眼中不由流露出難以掩飾的羨慕之色,不過,對於他們而言,這虛無縹緲,難以直接轉化為實力的因果承諾,與那實打實的棲真觀供奉長老之位相比,顯然後者更符合他們的需求,畢竟道途漫漫,適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
陳沐心中大喜,自覺這收穫遠超預期。
他強壓下立刻回返閉關的衝動,再次上前一步道謝。
晏空卻擺了擺手,淡然道:“小友無需道謝,此乃你自身積累與緣法所致,因果助力,是你應得之物。”
“方才所言,不過是貧道代表棲真一脈許下的一個承諾,接下來,方是貧道個人,對你的些許答謝。”
話音未落,他寬大的袍袖輕輕一拂。
嗡!嗡!嗡!嗡!四個大小不一,顏色各異,卻都散發著深邃玄奧道韻的光團,憑空出現在陳沐面前,靜靜懸浮。
光團內部,隱約可見符文流轉,道韻天成,彷彿封印著一方大道真意。
“此四者,乃我棲真一脈的根本傳承道術精髓所化。”晏空的聲音平靜無波,“你可任擇其一參悟修習。”
霎時間,整個三仙谷陷入一片寂靜。
所有人都愣在當場,包括齊雲素、陶峰變在內。
他們還從未聽說過,道謝是用自家根本傳承道法來答謝的。畢竟這可是一個道統安身立命的核心底蘊,尋常弟子,哪怕是真傳,能得授一門已是天大的造化,祖師竟讓一個外人任選其一?!齊雲素眉頭緊鎖,心中憂慮更甚於驚愕。
他身為兩儀觀曾經的支柱,深知根本傳承外洩的隱患,躊躇再三,還是忍不住上前一步,低聲勸道:“祖師,此事……是否還需斟酌?這畢竟是我棲真……”
晏空並未回頭,只是輕輕擺了擺手,語氣雖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無妨。”
陳沐亦是意外至極。
他看著眼前四個蘊藏著無上玄奧的光團,又看向晏空那雙澄澈深邃,彷彿看透一切卻又不含絲毫作偽的眼眸,頓了一頓後,他沒有故作謙讓推辭,深知在晏空這等人物面前,任何虛情假意都是多餘。
他坦然一笑,拱手道:“前輩厚愛,晚輩惶恐,既是如此,那在下便卻之不恭了。”
他凝神靜氣,依次將神念探向四個光團。
第一個光團,呈現混沌陰陽之色,內裡彷彿有世界生滅、萬法歸寂的宏大景象流轉,透出令人心悸的湮滅之力,正是“萬法歸墟”。
第二個光團,璀璨如星河,無數道凌厲無匹、切割虛空的鋒銳光絲在其中穿梭遊弋,是為“太乙分光斬”。
第三個光團,厚重如山嶽,又似大地脈搏,散發出鎮壓寰宇、承載萬物的磅礴道韻,名為“坤元鎮嶽”。
而最後一個光團,卻最為奇特。
它並非固定形態,其核心彷彿是一簇永恆跳動的淡金色燭火,溫潤而內斂,光芒並不刺目,卻帶著一種穿透一切迷霧,照亮本質的奇異力量。
更玄妙的是,這燭火之光映照在陳沐的神念上,讓他感覺自己的法力運轉、乃至道基根本都纖毫畢現,無所遁形,彷彿被置於最純淨的光源之下審視。
其道韻沉靜深邃,洞察秋毫,帶著一種燭照萬古明見真我的無上意境。
而這正是晏空以“東燭”為號,融匯其萬年守靜,心映大道,洞察本源所創的根本道術“東明燭照”。
此術核心,便在於那一點“東明燭火”,可燭照自身,明見道途瑕疵,可映照外物,洞察萬法本源,更可引動光陰之力,於瞬息間窺見因果脈絡,破除虛妄迷障。
當然,要想達到那最後境界,自身道行也至少需要六階道境了,距離陳沐尚是遙遠。
陳沐沒有過多權衡利弊,遵循著冥冥中的直覺,伸出手指,輕輕點向了那簇永恆跳動的淡金燭火光團:“晚輩選此。”
光團如同被引燃的燈芯,化作一道溫暖而深邃的金芒,沒入陳沐眉心,海量的玄奧資訊,尤其是那點“東明燭火”的道種真意,瞬間烙印於其神魂深處。
見陳沐作此選擇,晏空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讚許與瞭然,彷彿早已預料。
他淡然一笑:“此術與你,或有緣法。”
言罷,袍袖再揮,其餘三個光團瞬間消失無蹤。
“諸事已了,因果已結。”
晏空看著陳沐,聲音溫和,“陳小友可自去了,靜心煉化所得,當有所獲。”
他頓了頓,目光彷彿穿透了無盡虛空,最後補充了一句,語氣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意味:“待有朝一日,小友功成回返山門之後,若有機會,還請代貧道向令師……問一聲好。”
聞聽此言,陳沐心下一動。
果然,晏空如此厚待,除了自身因果與緣法,還有看在師尊顏面上的考量……
他沒有怠慢,對著晏空再次稽首一禮:“前輩之言,晚輩定當帶到!”
禮畢,他不再停留,與陶傅等人點頭示意,隨即躍身騰空,駕雲飛去。
許榕幾人緊隨其後,化作數道遁光,追向陳沐離去的方向。
他們雖說得了棲真觀供奉長老一位,可身家道場都還在別處,自要回去整頓一番。
陳沐並未全力飛遁,有意放緩了速度,不多時,許榕等人便追了上來。
“陳道友,留步!”許榕的聲音傳來。
陳沐停下遁光,懸於雲端,轉身望去,只見許榕幾人聯袂而至。
郭子喆搶先開口,語氣中帶著由衷的感慨:“陳道友,此番三仙谷之行,當真是跌宕起伏,驚心動魄。”
“若非道友仗義出手,力挽狂瀾於危難,我等別說這棲真觀長老之位,怕是連全身而退都難,能與道友同行,實乃我等幸事!”
許榕也是一禮,正色道:“郭道友所言極是,陳道友神通廣大,心性超然,更難得急公好義,此番恩情,許榕銘記於心。”
“他日道友若有所需,只需一言,許榕定當竭力相助!”
其實他也知道陳沐哪裡有需要他幫忙的地方,如此說,不過是為了更親近一番罷了,畢竟像陳沐這等人物,錯過就再難靠近了。
陳沐點頭一笑,拱手回禮:“諸位道友言重,陳某亦感此行能與諸位相識,共歷險阻,亦是緣法,今日暫別,他日若得良辰,再把酒論道……”
聞聽此言,幾人大為欣喜。
“哈哈,好!把酒論道!一言為定!”
“道友珍重!”
“保重!”吳氏夫婦也齊聲道。
幾人互相交換了聯絡信物,又寒暄了幾句,互道珍重。
陳沐歸心似箭,不再停留,率先轉身,消失在茫茫雲海深處。
而許榕等人目送他離去,也各自選定了方向,化作流光而散……
待陳沐等人身影徹底消失在天際,三仙谷內,齊雲素等人面面相覷,臉上仍殘留著濃濃不解。
他們的神情又如何瞞得過晏空?看著這些心思寫在臉上的後輩門人,他不禁搖頭失笑,語氣平和地解釋道:“開觀立道,重振‘棲真’之名,談何容易?縱使貧道今日成就散仙之境,放眼整個玄都界域,其上仍有三家傳承久遠、底蘊深厚、有真仙坐鎮的龐然大物,其勢煌煌,壓蓋一方。”
“棲真觀初立,根基尚淺,如新苗初長,需廣結善緣,尤需……強援。”
他目光投向陳沐離去的方向,深邃難測:“陳小友看似問道初境,然其根基之深厚,道法之玄妙,遠超同儕,更難得的是,其背後……乃是真正的真仙道統!”
“今日贈他道術,結下善緣,看似付出,實則是為棲真觀未來,埋下一份不可估量的因果助力,此非小氣之時,當以大氣魄待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