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三仙谷數萬裡之遙,一座無名孤峰之上,袁氏兄弟二人並肩而立,衣袂在風中輕揚,凝望天邊良久,方才緩緩收回目光。
袁天權目光沉沉,語氣帶著幾分感慨:“宋琴竟敗了,連元神也未能遁走……”
袁天樞似也頗感意外,微微搖頭:“真仙道統,確非我等凡俗可比。不過,有這等人物在場,於我等的籌謀,卻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哦?此話怎講?”袁天權眉頭微蹙。
“有他在,兩儀觀便難以輕易取勝,待那時局膠著,豈非正是你我兄弟現身助陣的最佳時機?”袁天樞眼中閃過一絲精光。
若福儀論道呈現摧枯拉朽之勢,兩儀觀自不會輕易倚重他二人,如今陳沐攪動風雲,令場面愈發混亂難測,這局面,正是袁天樞所樂見。
袁天權低頭思忖片刻,深覺兄長所言有理。
只是他臉上緊繃之色未減,壓低聲音道:“可萬一……那陳道人勢大難制,當真助福生觀撐過此劫,甚至扭轉乾坤……我等豈非仍是徒勞一場?”
袁天樞聞言,嘴角噙著一抹淡笑,搖頭道:“權弟,你未免太小覷了兩儀觀,莫說那已臻問道圓滿之境的齊雲素,便是剩下的羅封與衛滄東二人,又豈是易於之輩?”
他目光深遠,對敵情早已瞭然於胸:“羅封道行深厚,於‘坐忘塵’之境沉澱已近四百載,所修更是兩儀觀根本傳承,絕非宋琴之流可比。”
“至於衛滄東,更是非凡,論資歷、道行或不及其師兄羅封,然其天資卓絕,法力磅礴浩瀚,更已顯化出大道之果,縱使放在那陳道人的真仙宗門之內,也絕非籍籍無名之輩。”
“兩儀觀數百年根基,豈會因一人之力便滿盤皆輸?”
袁天權緩緩頷首:“倘若真如兄長所言,那我等或許不必急於現身,待他們鬥得兩敗俱傷,我等再施以援手,這份助力,才顯得愈發‘珍貴’……”
……
東峰法壇之上,羅封一番言語安撫下眾人浮躁的心緒,隨即轉身,目光如電般掃過谷中星羅棋佈的飛島群峰,最終凝滯在福生觀已然落定的三座飛島之上,久久徘徊。
衛滄東見師兄神情凝重,似有所察,心中不由一動,忙問道:“師兄,可是發現了什麼?”
羅封收回遠眺的目光,聲音壓得極低:“齊師叔,衛師弟,我隱隱察覺,福生觀所選這三島的方位,似有蹊蹺。”
他抬手指向外圍,“此三島地勢相連,若再與彼方三峰呼應,暗合六極之數,足以分割谷中大半陣勢,一旦被其佔據這六極之位,便可借地勢成就‘六極統天大陣’。”
“屆時,福生只需擇一位境界最高者坐鎮陣眼,一人之力便可牽制我方數人乃至十數人之眾……幾乎已是立於不敗之地。”
衛滄東何等機敏,方才因宋琴之事分心未能察覺,此刻經羅封點破,立刻洞悉其中關竅,臉色驟變。
齊雲素卻依舊沉穩如山,思忖片刻,沉聲道:“無妨,且不說其陣法尚未成型,即便真讓福生佔得六極之位,他門中……又有何德何能者足以坐鎮那陣眼?”
陶峰變三人受制於約定,輕易動彈不得。
至於倚仗外人坐鎮?其中兇險與變數,豈是那般容易駕馭的。
聞得此言,衛滄東心中稍緩,但為穩妥起見,仍上前一步拱手請命:“師叔,下一陣,便由師侄出陣吧。”
齊雲素微微頷首,他雖不懼對方成勢,但既然提前洞察其佈局,若能阻止,自然求之不得。
“衛師侄出陣,我自是放心。不過在此之前,尚有一事需辦妥。”
羅封與衛滄東心念電轉,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向宋琴隕落之處。
師妹雖身死道消,元神卻未泯滅,被那陳道人拘了去,他們必須設法將其贖回……甚至,考慮主動‘了結’此事。
否則,不僅門下人心浮動,更恐有洩露宗門根本傳承之險。
“師侄明白,這便遣人前去交涉……”
不待齊雲素再言,羅封已會意,拱手退下安排。
衛滄東略作沉吟,還是悄然傳音道:“羅師兄,宋師妹終究與我等同門千餘載,縱使陶峰變所提條件苛刻些,也未嘗不可應允,只要此番論道能勝,將來何愁不能取回?倒不必急於……做那決絕之事……”
羅封聞言微微一怔,萬沒料到這位素來為宋琴所不喜的師弟,此刻竟會為其進言。
他默默點頭,未再多言,當即派人飛往福生觀方向。
此刻的福生法壇之上,猶自笑語盈盈。
未過多久,一名道童趨近躬身稟報:“觀主,兩儀觀有使者至,言有要事需與觀主相商。”
陶峰變撫須一笑,似是早已料定,朗聲道:“請。”
便見一名相貌端正的道人緩步登壇,先是向陶峰變及在場眾人打了個標準的道揖,執禮甚恭卻不失氣度:“在下楊鴻,見過陶觀主,見過諸位真君。”
此人乃羅封門下大弟子,陶峰變自是認得,因其輩分較低,故而不欲多作客套,徑直問道:“羅觀主遣你前來,所為何事?”
楊鴻恭敬回道:“回稟陶觀主,在下奉師命而來,懇請觀主允准我觀……贖回宋長老的元神。”
“贖回?”陶峰變眉梢微挑。
“正是。”楊鴻點頭,“宋長老乃我觀中傳承長老,師尊重其身份,不忍見其元神流落在外,不得安生,萬望陶觀主顧念兩家同根之誼,容我觀迎回長老元神。”
陶峰變“唔”了一聲,狀似沉吟。
楊鴻不敢催促,只得垂首恭立階下,靜候答覆。
足有片刻,陶峰變方才悠悠開口:“此事……倒也好說,宋道友亦是貧道舊識,又豈忍心當真斷絕其一線生機?”
“只是眼下論道未歇,時機著實不妥,不如這般,待此番論道事了,再讓宋道友回返貴觀,如何?”
他身為觀主,豈會不明兩儀觀贖回元神的深意?然此刻勝負未分,宋琴元神不僅是重要籌碼,更牽扯甚大,豈能輕易放手。
楊鴻心下明白陶峰變是鐵了心不放人,卻也無可奈何,只得告退回陣中覆命。
他已做好受責準備,不料羅封聽聞之後,只是眉頭緊鎖,沉思片刻,便揮手示意他退下。
衛滄東見狀,沉吟道:“福生觀既是不允,也無甚大礙,左右不過十日之期,待此間事了,再迎回師妹元神便是。”
“屆時縱是多費些周折,量那陶峰變也不至於行那毀人元神、斷絕輪迴的惡事。”
眾人聞言,紛紛點頭稱是,其中一人適時提醒道:“羅觀主,時辰不早了,該我等遣人出陣了。”
羅封抬首望了眼天色,不過鬥了六七場,竟已過去一日有餘,當即對衛滄東微微頷首示意。
衛滄東會意,應了一聲,旋即身形拔起,凌空踏步,步履沉穩,如登無形階梯,直至高天雲海之上,方才昂然站定。
見得衛滄東登臨高天,福生觀眾人臉色皆是一變,紛紛低呼道:“衛滄東?!”
作為岐州境內罕見的顯化道果之人,衛滄東聲名赫赫,威勢自是非同一般。
傅大年目光一凝,旋身面向陶峰變,拱手請命:“師兄,衛……此人之底細,師弟我略知一二。此陣,不妨由師弟前去應對?”
陶峰變卻抬手止住:“且慢,先看他選定哪座飛峰為戰。”
衛滄東似已察覺下方動靜,嘴角噙著一抹似笑非笑之意,朗聲道:“陶觀主,還真是煞費苦心啊……”其話中似有深意,隨即,在眾人目光聚焦之下,他抬手指向了外圍一座壁立千仞的孤峰,觀其地勢,赫然正是六極陣位之一!
“陶觀主,衛某選定此峰,不知可否?”
嚴、傅二人面色瞬間陰沉,急急傳音道:“師兄,看來兩儀觀已然窺破我等佈局……”
“如此明顯,豈能瞞得過?”陶峰變回應得倒是坦然,“不過,倒也無妨,六極不成,尚有他法可循……”
他緩緩起身,聲音沉穩地傳向高空:“規則既定,衛道友選定何峰,皆由貴方自決,又何需來問陶某?”
衛滄東聞言,冷笑一聲:“既如此,那便速速遣人上來一戰!”
陶峰變似對陣之人選早有定計,目光垂落,投向法壇一側三位相貌極為相近的道人。
“楚道友,此番有勞三位賢昆仲了。”
當中那位年歲最長的道人應聲而出,行至前方,拱手沉聲道:“契約既成,自當恪守本分,為觀主分憂,陶觀主無需客套。”
陳沐見這三人面對強敵衛滄東竟也頗有底氣,不由心生好奇,低聲詢問身旁的許榕:“許道友,可識得這三位?”
許榕回道:“陳某也只是耳聞,此三人乃昌州人士,乃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且俱已成就真君之位,此等奇事,在整個玄都地界都頗為罕見,頗具聲名。”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陳某還聽聞,楚家大兄…便是方才答話那位,執掌有一件極為厲害的秘寶,向來秘不示人。”
“想必此次前來助陣,便是衝著立下大功而來,那衛滄東若稍有輕忽大意,恐怕……便要栽個跟頭了。”
“哦?”
陳沐來了興趣,凝神看了過去。
便見三人行禮過後,各把肩膀一晃,就化遁光衝上天際。
齊雲素見是三人一齊上來,登時發出一聲冷嗤。
羅封有所察覺,道:“師叔,可要遣人上去相助?”
齊雲素擺手道:“不必,此三人我亦有所耳聞,不過是仰仗靈寶外物罷了,衛師侄足以應付。”
高天之上,罡風獵獵。
楚氏三兄弟呈品字形將衛滄東圍在核心,面上毫無懼色,眼中反倒燃燒著熾熱的戰意。
為首的大兄楚山沉聲道:“衛道友,得罪了!”
話音未落,三人氣機瞬間勾連一體,法力如江河奔湧,盡數匯聚於楚山身上。
楚山神情凝重,雙手在胸前掐出玄奧法訣,周身衣袍無風自動,獵獵作響。
只見他眉心一點毫光乍現,迅速擴大,竟飛出一隻古樸的青銅小瓶。
這小瓶不過三寸高下,瓶身佈滿玄奧晦澀的天然雲紋,甫一出現,周遭天地元氣便如百川歸海般瘋狂向其湧去,瓶口隱隱透出一股令人心悸的吸攝之力與毀滅氣息。
“混元一氣瓶,收!”
楚山大喝一聲,法力狂湧注入瓶中。
那青銅小瓶嗡鳴震顫,瓶口驟然爆發出難以言喻的恐怖吸力。
剎那間,方圓百里內的雲氣、靈光,乃至衛滄東護體靈罡逸散出的絲絲縷縷精純法力,都如決堤之水,被強行剝離鯨吞入瓶腹之中。
瓶身雲紋流轉,光華大盛,一股足以令尋常真君元神戰慄的湮滅氣息急速醞釀升騰,顯然下一刻便是石破天驚的傾瀉一擊!下方福生觀眾人,尤其是修為稍淺者,頓感自身法力蠢蠢欲動,似要被強行抽離,無不駭然變色。
許榕低呼:“好霸道的靈寶,難怪成就楚山之名……”
陳沐也是眸光閃動,若只論寶物品階,他自覺這個青銅小瓶還要比他的玄黃陰陽旗好上一些。
面對這足以吞噬元氣、湮滅萬物的靈寶威能,衛滄東卻只是眸光微凝,嘴角甚至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弧度。
他並未閃避,也未祭出任何防禦法寶,只是並指如劍,在虛空中輕輕一點。
“散。”
一道似水波、似漣漪的奇異波動,以他指尖為中心,無聲無息地擴散開來。
這波動玄之又玄,非攻非守,卻蘊含著一種化有為無、返本歸源的至高意境。
那足以吞噬一切的“混元一氣瓶”吸力,撞上這圈無形漣漪,竟如同冰雪遇驕陽,瞬間消融瓦解,
而瓶口醞釀的恐怖湮滅氣息,也彷彿被一隻無形巨手輕輕撫平,頃刻間煙消雲散,再不見半分兇威。
青銅小瓶轉瞬光華黯淡,發出一聲哀鳴,滴溜溜倒飛回楚山手中,無論楚山如何催動,都再難激發分毫威能,竟似被徹底封禁。
陶峰變神色一變,猛地站起脫口而出道:“萬法歸墟?”隨即臉色陰晴不定起來。
他口中的道法乃是兩家共同的那位散仙祖師所傳,數千年來,兩家除卻開觀祖師之外,能練成此道法之人,無一不是道君之境,可萬萬未想到,卻被衛滄東練成了。
“果然是好天資……”饒是他,此時也不得不承認了。
這時的楚山三兄弟臉色亦是劇變,眼中滿是難以置信的驚駭。
他們賴以成名的絕殺底牌,竟被對方如此輕描淡寫地一指破去?!
“不好!退!”
楚山反應最快,心知不妙,厲聲疾呼,三人法力狂湧,便要化作遁光四散逃離。
衛滄東神情依舊淡然,彷彿只是拂去一粒微塵,他右手五指微張,對著三人遁逃的方向虛虛一按。
“定。”
這一次,沒有驚天動地的聲勢,只有一道清冷如月光、迅疾似驚雷的透明光華,無聲無息地自他掌心迸發。
那光華在空中一閃而逝,彷彿融入虛空,又彷彿無處不在。
正欲遁逃的楚氏三兄弟身形猛地一僵,如同被凍結在琥珀中的飛蟲,他們臉上驚恐的表情凝固,周身運轉的法力瞬間凝固、瓦解,護體靈光如同脆弱的琉璃般無聲碎裂。
下一瞬,三道身影在高空中驟然崩解,化作三蓬細碎如塵、閃爍著微光的齏粉,連元神都未能逃逸分毫,徹底消散於天地之間。
那清冷的光華一閃而沒,彷彿從未出現過,只留下高天一片死寂的空曠……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