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生觀這方甫一交手便折一陣,場間一時寂然無聲。
望著崔東白離去的方向,鍾姓道人心念微轉,忽地揚聲道:“此人厲害之處,全繫於那柄寶劍,其本身修為不過爾爾。若由我出陣,敢言必勝!”
此言一出,眾人目光霎時齊聚其身。
“鍾道友乃我陣中砥柱,豈能輕動?”
陶峰變朗聲一笑,對方既誠心襄助,他亦不吝讚譽之詞。
嚴容牧頷首道:“寶劍之利,原在意料之中,下回再遇此人,只須事先提防,閃避其鋒芒倒也不難。所慮者,是此人手段恐不止於此。”
陶峰變道:“師弟且寬心,那人道行淺薄,未必能將那寶劍威能盡數駕馭,否則也不會這般急於回返。”
傅大年聞言恍然:“不錯!師兄此言,可謂洞見癥結,如此說來,倒也無需過慮。”
恰在此時,對面一駕飛舟凌空而至。
舟上一名道童,懷中捧著一柄法劍,劍柄之上陰陽魚圖形流轉,正是兩儀觀主的信物。
飛舟行至近處,道童將法劍高高舉過頭頂,以清脆童音朗聲道:“奉羅觀主法諭,請貴觀讓出座下山頭,另擇他處落腳。”
下方眾人聞聽此言,臉色俱是一沉。
他們所據之地高絕開闊,為西峰之冠,堪稱地勢絕佳,雖戰前有言以此山為彩頭,然真到交割之時,仍不免令人倍感難堪憋屈。
陶峰變面上卻無半分不悅之色,此峰位置雖好,卻不在他全盤謀劃之內。
既然對方意在折損福生觀顏面,那便暫且如其所願。
他大袖一揮,臺下立時也有一名道童應聲而出,拱手道:“請回稟貴觀主,我等即刻依諾行事。”
天上小童聞言行了一禮,隨即將手中法劍向下拋去。
那法劍穩穩插在西峰山巔之上,嗡鳴聲中,一輪陰陽魚圖虛影自劍柄處徐徐展開,輝映山嵐,小童見狀,便調轉飛舟,徑自返程。
這時,那名落敗的持傘真君面帶尷尬,上前躬身一禮:“在下技不如人,倒累得諸位同道……”
他話未說完,陶峰變已溫和出聲:“既是比鬥,自有勝負之分,此乃常理,道友不必自責,下回討回便是。”
見陶峰變如此輕描淡寫揭過,持傘真君心中稍安,再次稽首一禮,默默退至一旁。
傅大年隨即上前道:“師兄,眼下我等尚無一座峰島可據,若再被兩儀觀這般驅來遣去,未免難堪,不如先在雲間暫棲?”
陶峰變略作沉吟,卻含笑搖頭:“不,若羅觀主果真有此意,陶某求之不得。”
他目光四下一掃,少頃,指向西北方一座懸空飛島:“我觀那處便頗為合宜。”
眾人聞言,頓時恍然。
若能借此引導兩儀觀後續欲奪之島峰方位,於己方而言,確是上佳之選。
於是,一行人浩浩蕩蕩,驅動行輦,移至西北那座飛島之上,隨後眾人合力,重起法壇,忙活了足有半個時辰,方才安置妥當。
此刻,眾人目光不約而同投向陶峰變,方才乃是兩儀觀遣人叫陣,依規矩,此番該輪到福生觀這邊先行遣人上前挑戰了。
陶峰變對此早有定計,目標亦甚明確,只是尚存一絲顧慮。
倘若此刻便將麾下英才如陳沐、鍾姓道人等遣出,鋒芒過露,或反易弄巧成拙。
是以,此番出陣之人,身份分量既不可過重,然修為實力,卻斷然不能太弱……
見陶峰變沉吟未決,嚴容牧心中卻有了計較。
既然方才鍾姓道人那般積極請戰,不如便予他一個展露身手的機會。
月餘前那場宴席,他早早離席,是以未能親見鍾姓道人與陳沐的暗中較技,縱使後來陶、傅二人轉述了其中原委,他心中對陳沐的認可,亦遠不及這二位熱切。
在他想來,陳沐縱是出身名門,可終究非玄都本土修士,師兄師弟如此草率便將排程之權託付,或許反不如原先的鐘真君來得穩妥。
然木已成舟,他亦不便多言,此事便就此揭過。
但其心底對鍾姓道人仍存一份期許,眼下,正是對方證明己身價值的最佳時機。
念及此處,他趨前一步,低聲進言:“師兄,或可詢於鍾道友,其人望素著,或有合適人選舉薦。縱使無有,我等再另行尋人出陣,亦為時未晚。”
陶峰變眉頭微蹙,心知以鍾姓道人性情,既被問及,斷無推辭之理。
不過他略一思量,亦覺此法可行,便朝嚴容牧微微頷首。
嚴容牧當即轉向鍾姓道人,將此意婉轉道明。
鍾姓道人聞言,心中暗喜,目光不著痕跡地掃過陳沐,朗聲道:“嚴長老放心,此一陣,鍾某接下了,定不負所托!”
言罷,他目光投向幾位素來交好的同道。
他心知此戰不僅關乎福生觀顏面,亦是他重振聲威的關鍵,經此前宴席風波,此番機會來之不易,他必須藉此一舉挽回頹勢……
鍾姓道人思忖片刻,目光一定,選定一人:“孫道友,可願出陣一戰?”
那位孫姓真君頭頂高冠,身著藍衫寬袖,細眉白膚,生得頗為秀雅,聞言大笑一聲:“有何不願?”
他大步走出,朝眾人一禮,便要轉身而去。
此人身份不俗,乃昌州道統一方殿主長老,雖不及陶峰變這等掌教觀主,卻比第一陣的持傘修士強上不少,由其出陣,倒也合適。
只是鍾姓道人仍恐其有失,心念一轉,將其叫住,自袖間取出一物拋去,道:“此寶拿去護身。”
孫姓真君接過手中,靈氣稍一運轉,便知此寶不凡,心中暗喜,躬身一揖,隨即縱身掠上天穹。
他並非莽撞無智之人,之所以應承痛快,實是看得透徹。
此時雙方尚在試探階段,鬥法未至激烈,那些真正強橫之輩尚未登場,此刻出戰,尚存幾分勝算,若再遲些,便是自尋死路了。
他在雲端立定,朗聲道:“那崔東白仗著寶劍之利方才傷人,算不得真本事。在下孫程,特來請教,兩儀道眾,誰人上來應戰?”
片刻之後,對面果然如其所料,出來一人,並非不可匹敵之輩,乃是一名白鬚麻衣老道,手持拂塵,看似平平無奇。
“孫道友,”老道開口,“不知爾方要以哪座島峰為賭?”
孫程故作思忖,旋即指向那早已定下的、形似臥牛的外圍島嶼。
東峰法壇上,羅封等人見狀,心中微動。
他們本以為對方亦會以座下山頭為注,卻不料選了這靈氣稀薄的外島……
麻衣老道不疑有他,拱手便要動手。孫程卻心思電轉,忽生一計。
他先將鍾姓道人所賜之寶亮於掌中,旋即暗中傳音道:“這位道友,你我修為相若,若真鬥個輸贏,勝者亦難免非死即傷,不若換個法子如何?”
那麻衣老道見了那件寶物,眉頭暗蹙,亦傳音回道:“你待如何?”
孫程又取出一杆狼毫大筆,道:“孫某平生最愛繪畫,只要道友能接下我這一手,在下立即認輸,絕無反悔!”
若非敵對,修士間不欲死鬥,以此類方式切磋,倒也常見。
麻衣老道得了孫程承諾,又見其手中那杆狼毫筆靈氣盎然卻似非主戰之寶,心中警惕稍松,拂塵一擺,周身騰起一層清濛濛的護身罡氣,淡然道:“孫道友,請!”
孫程心中竊喜,面上不露聲色,嘴上道:“道友,接好了。”
說完右手一揮,狼毫筆凌空虛點。
筆尖不見墨色,卻有濃郁精純的水行靈氣被憑空攫取,瞬間凝成一道流動的靛藍水線!
“疾!”
孫程手腕疾抖,筆走龍蛇!那水線並非潑灑攻擊,而是在虛空中飛速勾勒,眨眼間,一條鱗爪飛揚、栩栩如生的水龍竟被他憑空“畫”了出來。
這水龍並非死物,甫一成畫,便昂首長吟,卻引動靈氣震盪,搖頭擺尾,帶著沛然水壓,直撲麻衣老道。
“哼,雕蟲小技!”
麻衣老道拂塵輕掃,萬千銀絲暴漲,如同天河倒卷,瞬間將那氣勢洶洶的水龍絞得粉碎,化作漫天水珠灑落。
孫程卻似早有預料,毫不氣餒,筆下不停,這次他動作更快,狼毫點、捺、勾、挑,靈氣化作熾烈火線。
剎那間,一隻神駿異常、翎羽畢現的火焰朱雀振翅而出,尖嘯著噴吐烈焰。
麻衣老道拂塵再揮,清光如幕,將烈焰盡數擋下、湮滅,動作依舊從容。
孫程彷彿進入了某種忘我狀態,對麻衣老道的嘲諷充耳不聞。
他筆勢連綿不絕,時而勾勒厚重山嶽虛影當頭壓落,時而畫出銳利金戈破空攢射,時而點染荊棘藤蔓纏繞束縛……種種攻擊手段,皆由靈氣凝形,雖被麻衣老道一一化解,但勝在層出不窮,且角度刁鑽,逼得老道也不得不認真閃避格擋。
見此情形,羅封微微皺眉:“此子手段倒是新奇,然威力有限,徒耗法力罷了。”
而在西峰上,傅大年看的有些著急:“他在做什麼?如此下去,遲早力竭!”
唯有陳沐幾人目光微凝,似在孫程那看似雜亂無章的揮灑中,捕捉到了一絲隱晦的韻律。
麻衣老道久守無攻,漸感不耐,尤其看到孫程始終神色如一,顯然留有餘力,心中更是煩躁。
他覷準孫程一筆畫完、新招未生之際,眼中厲芒一閃,拂塵猛地一收一放!“破妄!”
一道凝練如實質的銀白光柱自拂塵柄端激射而出,直取孫程面門。
這一擊迅疾狠辣,蘊含其渾身的精純法力,絕非先前那些靈氣畫物可比。
孫程似被這突如其來的反擊驚住,瞳孔驟縮,下意識地畫出一面盾牌向前一擋。
“嗡——!”
銀白光柱狠狠撞在盾牌之上,盾牌應聲而碎,化作漫天晶瑩的光點四散,而盾牌之後,孫程的身影也隨之碎裂。
麻衣老道心中一喜,以為得手,然而,就在他舊力方去、新力未生,身形欲動未動之際——
現行於不遠處的孫程眼中閃過一絲計謀得逞的精光。
“此人如此死板,看來孫某的運氣不差。”
他不顧體內翻騰氣血,右手狼毫筆以快得留下殘影的速度,在身前虛空狠狠一點、一劃!這一次,他並非勾勒複雜物象,而是無比簡潔、迅疾地畫下了一道……扭曲的符文!
這道符文,正是他之前所有“畫作”中,那些看似無用的筆觸、轉折、殘留靈氣節點,在虛空暗中勾連、迭加、蓄勢所成的核心。
“禁!”
隨著孫程一聲低喝,那扭曲符文驟然亮起幽暗光華!麻衣老道周身空間瞬間變得粘稠如膠!
無數先前被他擊散的、看似已經消失的靈氣碎片,竟在符文牽引下,從虛空中重新浮現、凝聚,化作無數條閃爍著不同屬性光芒的靈紋鎖鏈,如同活物般,瞬間纏繞上麻衣老道的四肢百骸、拂塵、護身罡氣。
這些鎖鏈單個力量微弱,但屬性各異,彼此糾纏迭加,形成一張混亂而堅韌的“道則之網”。
尤其趁著麻衣老道舊力剛去、心神鬆懈、護身罡氣略有波動的剎那,竟一舉穿透了他的防禦!
麻衣老道大驚失色,只覺渾身法力運轉猛地一滯,如同陷入泥沼,連拂塵都變得沉重無比。
孫程則得勢不饒人,手中狼毫筆疾點,一道道法力鎖鏈層層擠壓而去。
便聞“網”中那麻衣老道一聲痛嚎,其手中拂塵驟然毫光大放,猛地掙脫鎖鏈束縛,竟於眨眼間撕開巨網,裹挾著老道化作一道流光,狼狽遁回東峰之內。
孫程見狀不由一怔,心底悄然泛起一絲後怕。
觀其最後脫身之威勢,方才若非選擇遁走,而是反手一記拂塵掃來,自己恐難抵擋。
他抬手拭去額角冷汗,學著先前崔東白的做派,對著兩儀觀眾人方向草草一揖,亦不敢多作停留,當即架起遁光,匆匆返回法壇。
落下身形後,他這才長吁一口氣,朝陶峰變與鍾姓道人躬身一禮,強自笑道:“陶觀主,鍾真君,幸不辱命。”
雖見他最後退得有些倉促,鍾姓道人心中微感不豫,但畢竟贏下一陣,也不便苛責,遂默然不語。
倒是陶峰變笑容和煦,溫言嘉勉數語,又揮手賜下數件靈物以為酬功,這才示意其退至一旁。
福生觀此陣取勝,總算扳回幾分顏面,傅大年更是親自飛赴那臥牛島嶼,佈下本觀信物。
回程時,他刻意御使遁光自東峰上空掠過,意氣風發之態,可謂大大出了一口胸中悶氣。
不多時,雙方又各遣一人上前叫陣。
果不出所料,所出皆非兩觀門人,因而鬥法頗有分寸,未傷及性命,彼此試探交手片刻,互有勝負,各取一島而歸。
宋姓道姑看在眼中,眉宇間隱現不悅。
她觀己方本佔上風,縱使齊雲素尚未出戰,此等局面仍覺不該,心下只道這些外援終非嫡系,難竭全力。
她遂主動請纓道:“師兄,下一陣,由小妹出陣如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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