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剛亮,涅裡古就早早走出驛館,上馬朝宮城方向行去。
來到大內正門宣德樓外,但見樓下列有金釘朱漆的五座大門,牆壁乃青磚修砌,鏤雕龍鳳之狀,樓上欄杆硃紅彩繪,樓頂皆翠色琉璃瓦,十足的皇家氣派。
涅裡古下馬,自左掖門緩緩走入,來到紫宸殿外。
宦官宣旨後,涅裡古帶著隨從走入殿內。
殿內文武官員手持笏板、左右分列,緋紫在前,青綠在後,長長的帽翅尤為顯眼。
御座之上的,是一個體態臃腫、年過天命的老皇帝,姓穆、名元祚,已是大乾帝命的第八位繼承者了。
涅裡古按照中原禮節,畢恭畢敬地對穆元祚行跪拜禮,朗聲道:“赫驪使者涅裡古參見大乾皇帝!”
“來使一路辛苦啊,快快平身吧。”穆元祚打量著這幫異域裝束的草原人,輕佻的眼神上下晃動著。
“赫驪與我大乾睦鄰多年,以往只在朕的壽辰遣使來賀,此番並非壽日、也非節慶,突然來訪,所為何事啊?”
“回陛下,小臣此行之由有二。我赫驪大汗深念兩邦友好,特獻上駿馬百匹,牛羊千頭以示敬意,不日即可送達汴梁,此為其一。”
赫驪挑一個普通的日子主動登門送禮,這禮還遠比過去的壽誕賀禮金貴得多,大乾君臣一時間面面相覷,搞不懂赫驪的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愣了一會後,穆元祚回神問道:“那其二呢?”
“這其二嘛,當下我赫驪境內有蠻部叛亂,可汗不堪其擾,望大國念及兩邦百年之誼,出兵北上,助我赫驪蕩平叛亂!”
涅裡古剛吐出“出兵北上”四字,殿內群臣隨即炸開了鍋,亂哄哄地交頭接耳起來。
未等皇帝發話,押班文官佇列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梁乙就已經按捺不住了,聳著劍眉站出來說道:“陛下,北邊草原之事老臣慣有留意,來使所說的“蠻部”名叫“兀烈”,兀烈部族久居草原盡頭的東北密林之中,因飽受赫驪欺辱,於嘉禧年間起兵,短短數年即攻佔赫驪過半疆土,眼下看來赫驪就要招架不住了,所以前來向我大乾討兵。”
穆元祚雖端坐龍椅之上,享受百官叩拜,但相比治國理政,顯然他更痴迷於後宮粉黛和繪畫藝術,軍國大事向來都是聽從宰執大臣的意見,自己拿不出主意,也懶得費腦汁去想。
聽梁乙分析得頭頭是道,乾帝弱弱詢問道:“那···那依梁相公之見,我大乾應當出兵嗎?”
“應當出兵,不過,不是援助赫驪,而是聯手兀烈!想當年我大乾與赫驪鏖戰數十載,雖於羽山和議休戰,但時至今日我瀛、莫、朔三州仍被赫驪所佔,如今赫驪勢危,我大乾正可乘此良機,與兀烈結盟,兩面夾擊,一雪前恥,重奪三州,陛下也將因克復舊土而成千古名君,為萬世傳頌!”
梁乙高昂著頭滔滔地講著,不時掃視著堂內同僚。
涅裡古聽罷梁乙所言,哈哈大笑起來,眸光一閃詰問梁乙道:“久聞南朝乃禮儀之邦,講求忠君之道、人倫之理,敢問梁大人,此言是否屬實?”
梁乙答曰:“當然屬實!”
“既然如此,兀烈首領承襲我赫驪東北路統軍使一職長達數百年,領我赫驪封賞,食我赫驪俸祿,算不算我赫驪的臣屬?”
梁乙自知落入了涅裡古的圈套,吱嗚半天也吐不出一個字。
涅裡古乘勝追擊道:“算!兀烈以臣子身份攻擊君父,實乃大逆不道!為天下尊禮之人所唾棄,理應人人得而誅之!梁公統領中書,位高權重,居然建議皇帝陛下助紂為虐、聯合兀烈、攻擊友邦,這是何道理?豈不是將陛下置於不義之地!”
梁乙連脖子都尬成了紅溫狀態,腦袋像剛燒開的水壺,一邊沸騰,一邊語無倫次地辯解道:“你··你··你··不要信口雌黃!我怎敢陷陛下於不義···”
樞密使高詵見勢不妙,趕緊出來插話打斷:“陛下,與兀烈結盟確實有些不妥,不過如果按來使所說,我大乾將士勞師北征,遠赴大漠,助他赫驪剿滅兀烈,如此對赫驪固然是雪中送炭,但對我大乾又有何裨益呢?難道為了那百匹良馬、千頭牛羊就要讓萬千大乾將士遠赴沙場嗎?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不到萬不得已、火燒眉毛的地步,還是不要妄動干戈。”
穆元祚連連稱是:“說得好!高相公所說頗有道理!”
隨後話鋒一轉,冷聲質問涅裡古:“赫驪來使,難道我堂堂中原大國,為了你那點牛羊馬匹就要出兵嗎?”
說完竟噗嗤大笑,高詵等一干官員也附和著鬨堂大笑起來。
處在群嘲的境地裡,涅裡古面不變色,開口回道:“陛下恐有所不知,我赫驪縱橫草原大漠數百年,快馬彎刀何曾有過敵手?什麼樣的部落沒見過?什麼樣的血戰沒打過?赫驪皮室軍的大名想必諸位都有所耳聞,可是這一次···”
涅裡古頓了一下,環顧四周的眼神再次凝聚到穆元祚的臉上,鄭重道:“這一次的對手與以往皆有不同,兀烈人茹毛飲血,性比豺狼,自起兵以來滅族無數,禍及老幼,遠悖人理,草原面臨數百年未有之浩劫,倘若我赫驪不幸隕落,大乾就要與兀烈為鄰,他日豺狼入室恐怕也只是時間問題!唇亡齒寒啊陛下!”
殿內安靜了一些。
一旁傾聽許久的御史中丞彭蘭禮似乎被這番話打動了,邁步出列拱手道:“陛下,臣有話要說。”
穆元祚正愁沒人給個回應,連忙允道:“卿直言便可!”
“自羽山之盟後,赫驪遵守條約、再未南犯,兩邦同享百年和平,邊境牛羊遍野,互通經貿,戴白之人不識干戈,此乃社稷之幸,百姓之福;然所謂居安而思危,如若兀烈真如來使所言,剛悍善戰而不通人理,一旦赫驪被其吞噬,我大乾邊境勢必再次面臨水火,想當年我朝與赫驪打了二十多年才簽訂羽山和議,倘若與兀烈交戰,還要再打二十年嗎,還是更久?為永保和平、杜絕此患,臣懇請陛下出兵北上,助赫驪剿平內亂!”
彭蘭禮字字鏗鏘,眼神中的光芒猶如碧波春水,清澈而明亮。
“彭大人有些杞人憂天了吧,今日之大乾,君明臣賢、國富民強、雄兵百萬,遠非百年之前可比,就算與那兀烈為鄰,又有何懼?區區草原蠻部,若其膽敢釁邊,我大乾自當揮師北上、泰山壓頂、斬草除根,但眼下出兵實無必要,純屬小題大做,無異於為他人火中取栗!”高詵混跡官場多年,每一聲腔調的背後都透露著圓滑與老辣。
老皇帝被高詵的溢美之詞逗得眉飛色舞,挺了挺腰板憨笑道:“高相公執掌軍務多年,從未出過差錯,方才所言亦甚合朕心,我大乾精兵百萬,何必懼怕小小蠻部!又何必為他人火中取栗吶!諸公是否贊同高相公所言啊?”
群臣既見穆元祚如此表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齊聲應道:“臣等贊同!”
涅裡古見事態不妙,抬高嗓門急切叫道:“陛下!此事關係重大,萬望三思啊!”
彭蘭禮也堅持己見,提議道:“陛下,臣願隨赫驪使節返回草原,探明兀烈虛實,還請陛下待臣歸來後再做決策!”
無錯書吧“彭御史忠心可嘉,但朕意已決,此事不必再費周折了!赫驪來使,我朝的規矩是厚往薄來,此行不會讓你空手而歸的,去內侍省挑些金貴物件帶回去,給你們的可汗把玩吧!”穆元祚說完就起身,示意宦官准備退朝。
此時大殿之上突然有人喊了一句:“兀烈是天盡頭的魔鬼!”。
一時間眾人愕然,紛紛望向武官佇列裡一位鶴髮松姿的紫袍老者。
穆元祚也驚訝不已,驟然停下回宮的腳步,疑惑道:“楊老將軍,你說什麼?”
原來是殿前都指揮使楊言鈺,往常朝堂議事,花甲之年的楊言鈺總是緘默不語,這回不知怎的,居然御前失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