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才被梁乙之言激得面生慍色的王著定了定心神,並未搭理李延的話茬,而是壯著膽子直接衝乾帝說道:“臣失禮,敢問官家也認可梁相所言,認為臣所呈之證據不足以定那汙臣之罪嗎?”
這話問得好似在將穆元祚的軍,逼著他做出選擇。
站在其後的彭蘭禮唇邊微顫了下,凝視著王著,彷彿在看另一個自已。
觀戲許久的乾帝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語問得有些失措,清了清嗓子道:“王相公憂慮財務、克盡本分之心,實為諸臣楷模,只是方才宰執所言也不無道理,著刑部、大理寺查理此案,合乎朝令,朕甚為安心。所呈的證據自會交給刑部,王卿就把心放在肚子裡吧;朝堂議事,諸位卿家皆是繫念國事,大可少些火氣。”
還在地上跪著的高詵、王南仲聽到話音偷偷舒了口氣,雖面相照舊似竇娥一般,可心裡卻是踏實多了。
王著緊蹙著眉宇,深知乾帝如此表態意味著什麼,身為三司使,他無法眼睜睜看著國朝的財事腐爛下去,由是雙膝一曲,鏗的一聲決然跪下,昂首高聲道:
“陛下,眼下國庫空虛!而從三司支出去的空餉不到三年就有三十萬貫!假若查遍大乾二十三路,恐怕空餉數字要超過百萬!如此彌天大案,實在是寸刻耽誤不得!請陛下即刻下旨定罪,以免夜長夢多,動搖國本吶!”
三司使一跪,隸屬三司的戶部司長官戶部使、鹽鐵司長官鹽鐵使、度支司長官長官度支使也一併到堂中跪下,齊呼:“請陛下即刻下旨定罪!”
三司眾臣的跪地請願讓彭蘭禮的內心泛起波瀾,他閃著眸光,挺著腰板慨然道:“樞密宰執身肩國防重任,卻一心求財,打軍餉的主意,此種做派如何讓人放心我大乾之武備?當下國朝財政疲乏,高、王二人仍不恤國本,只顧私利,敲骨吸髓,謀取空餉,實在罪大惡極!懇求陛下體察臣等的苦心,當著百官的面將犯臣從嚴治罪,以固軍事,以救財政,以安社稷!”
說完便俯身叩首,前額緊緊貼住冰冷的殿面。
御史臺長官打好了樣子,兩名侍御史,兩名監察御史立時跟著伏地頓首,口中央告:“懇求陛下即刻下旨,將犯臣從嚴治罪!”
三司和御史臺的官員已盡數跪於堂上,接下來便是諫院了,左右司諫、左右正言在司馬誨的帶領下移步走出,齊刷刷屈膝在地,將御史臺的諫語又洪聲重複了一遍:“懇求陛下即刻下旨,將犯臣從嚴治罪!”
整個文官佇列,下跪乞請的已近一半···
如此場面,讓梁乙惱上心頭,他聲色俱厲道:“你們想做什麼?逼宮嗎!”
李延緊接著赤面大喝道:“難道這大乾朝堂上唯獨你們三司和臺諫是忠臣賢臣,我等皆為敗壞社稷、動搖國本之人嗎?遵循刑訟程式乃天公地道,汝等休得胡攪蠻纏!”
無錯書吧高詵也不再啞然失語,扭著身子面朝一眾請旨官員,辯白道:“本官上個月剛剛校對過諸路諸軍所的軍費開支,並未發現出入和異常,今日汝等合奏此事,屬實奇怪,難保沒有私下串通。”
“高大相公統領一國軍務,難道識不得那碩大的節度使紅印嗎?光天化日之下,我等還能平白汙衊你不成!”王著半刻也不等,當即回懟道。
“高相適才所言‘私下串通’之語,實為不妥;”司馬誨抓住高詵話尾的雷點,正色駁斥,“朝中但有不法之人,忠直之士自當奮言參奏,群起壓之,如此,國朝方可政通人和;難道要我等食用君祿,卻遇事緘默,不發一言嗎?”
不要小看“私下串通”這幾個字,假使司馬誨不就此做出批駁,說不定高詵過一會兒就把話頭引到朋黨上去了···
朝會進行到現在,已然吵作一團,局面完全僵住。
能破局的,只有穆元祚。
那麼穆元祚心裡是否對高、王二臣懷有私心,有意包庇呢?
確有私心。
穆元祚有這麼幾大愛好:名畫、名石、美人;名石是梁乙叫來親外甥替他全國各處掘地三尺地找,名畫是高詵張羅著為他滿世界地尋,美人則是梁、高二人齊力幫他選。
舒服日子過慣了,哪能讓這些樂子從身邊溜走?王著和彭蘭禮說的固然沒錯,字字千鈞,句句是理,可在無窮無盡的慾望面前,再尖銳刺骨的諫言也變得蒼白無力,虛無縹緲。
因而,他是情願給高詵去刑部申辯的機會的,而非當堂宣判。
可是這會兒的乾帝也十分清楚,若直來直去地依著中書的意見,這跪了一地的大臣恐怕難以安撫。
他絞盡腦汁,神色板滯地思忖著對策,真是好久沒為朝事這般心焦了···
殿內空氣凝了片時,老皇帝終於緩緩蠕開金口:“刑部尚書,大理寺卿何在?”
“臣在。”
“你二人主司刑事,依你們看來,此事當如何處置?”思來想去半天,穆元祚的主意是把皮球踢給刑事官員,聽聽他們的意見。
他此時或許尚不知曉司刑二官與宰執集團的關係,也未曾想過樑、高等人能把手伸地這麼長,只是無奈之下的靈機一問。
刑部尚書魏師成低目垂首,戰戰兢兢道:“回陛下,此案涉及樞府二公,自是謹慎為好,刑部願從頭查起,趕赴每一所軍鎮,逐一排查軍賬。”
大理寺卿段洪隨之附和道:“臣願協理此案。”
王著目色鄙夷地藐了二人一眼,冷冷道:“二位大人揚言複查此案,敢否擔保除惡務盡,嚴懲罪魁呢?”每一個字音都似從牙縫裡擠出來。
魏師成嗅到了話中的隱意,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閃爍其詞道:“王公這是問的哪裡話?刑部主刑事,亦如三司主財事,自當恪盡職守,張我國法,不漏掉一個貪餉之人!”
“我等為陛下分憂,哪敢不盡心竭力?”段洪倒是面不紅心不跳,只淺淺一句回應道。
這司刑二官的表態恰合穆元祚的心意,給了老皇帝一個完美的臺階。
“軍餉之事關係重大,既涉財政,又關軍務,”穆元祚語速很慢,細細斟酌著出口的一言一辭,想要盡力緩和三司、臺諫眾臣的情緒,“魏相公,段相公,就由二位卿家徹查此案,宜速不宜遲,不可放過任何一個有害社稷之人···三司提呈的證據你們要小心保管,不可出了差錯!”
“臣領命!”魏師成、段洪趕忙應下。
“陛下!望陛下三思!”伏地的彭蘭禮滿面悲色地舉頭央求,王著、司馬誨及請旨諸臣不約而同地發出最後的哀請。
“此事暫且這麼定了,汝等不必再做堅持。”乾帝這時候又果斷了起來。
彭蘭禮憮然若失,心中的火熱似被冰山籠罩,驟然涼了下來。
他溼著眼眶愴然道:“請陛下准許臣辭去御史中丞一職。”
穆元祚目露詫色,微微皺眉道:“相公這是為何,未準臺諫所請就要以辭職相逼嗎?”
“臣不敢,臣德淺才薄,身為國朝御史,卻難以擔得起御史的匡扶過失之責,內心深感不安,故而請辭,為有能者讓位。”字裡行間雖未言失望,卻處處都是失望。
穆元祚聽出了話意中的不滿,他端視著殿上這位倔臣,少間,厚唇一撇,輕飄飄道:“彭御史若是打定了主意,就隨你所願吧。”
對老皇帝而言,沒有高詵少的是樂事,但沒有彭蘭禮,少的卻是麻煩。
之前彭蘭禮諫言廢黜花石綱一事,本就讓老皇帝心存芥蒂,此番於朝堂之上再次逆皇意而行,甚至寧願辭職也不屈服,更是讓穆元祚心生煩感,便索性不再挽留,準他歸鄉了。
“謝陛下。”彭蘭禮又一叩首,斷然起身走出了紫宸殿。
他早已數不清這是第幾次面諫失敗了,在進言取締花石綱之前,他還面君建議朝廷重拾節儉之風、禁止大興土木;嚴肅官員考核、嚴防尸位素餐;以及彈劾賈貴妃兄長仰仗權勢,魚肉鄉里等等····無一例外,要麼被草草應付、不了了之,要麼被直接拒絕、概不接受。
他倦了,累了。
司馬誨眸色悽然地望著彭蘭禮離開的背影,不時長吁短嘆,一干臺諫同僚看得目瞪口呆···
王著亦是直搖頭,胸口蘊滿悲切,面顏慘淡無色。
兩府宰執倒是淡然許多,只是嘴角微微掛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悅意,並不敢表現出幸災樂禍的樣子。
早朝的空餉議題到此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