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乾帝的問責,梁乙擺出一副全然不知情的樣子,起身肅立,垂首作揖道:“臣惶恐,並未聽聞御史所言之事,中書也未曾收到相關奏報。”
這也難怪,僅憑御史的一面之詞,梁乙當然不會就範;身為宰相,他有輔佐帝王運籌天下政事的職責,倘若花石綱出了這麼大的問題,他肯定難逃干係,而他的親外甥朱緬,則很可能是第一責任人。
聽此回答,彭蘭禮的面頰浮出一道冷笑,口中質詢道:“奇石產地,江南為多,近日以來,兩浙路、江南東路、江南西路的多位忠直同僚寄我書信,苦述江南各地飽受花石綱所擾,乞求本官奏明聖上,衷訴實情!他們既然能找到下官這裡,想必也定會給陛下呈過奏疏吧,難道值守政事堂的宰執相公們一封也沒有收到嗎?”
沒等梁乙反駁,李延紫著臉“噌”一下站了起來,火冒三丈道:“彭御史此話何意?是懷疑我等隱沒了地方上的奏疏,有意欺瞞陛下嗎?”
梁乙也乘機施壓道:“彭君永(彭蘭禮,字君永)!你休得含沙射影!”
彭蘭禮面不改色,雲淡風輕道:“下官並無此意,只是想提醒二位相公,百忙之中,切莫出了什麼紕漏!”
梁、李二人並不買賬,梗著脖子怫然不悅。
能高居兩府之位的人,哪有一個笨的?都是個頂個的人精,如何應付言官的上奏他們再清楚不過了,簡直信手拈來。
這不,御史語聲一落,李延的反擊便開始了:“為官一任,無論在京城還是地方,無論官階是大是小,都是為陛下效忠,思陛下之所思,憂陛下之所憂,即便真如御史相公所言,有的地方官吏因忙於尋覓花石而耽擱了公務,那也是因為他們對陛下懷有一片忠心,於情於理都算不上什麼大錯,由中書出個札子申斥一下也就罷了,何需驚動陛下呢?至於訛詐百姓一事,倘若真有那麼一兩個不法之徒,交由當地州衙審理便是了,御史相公何必小題大做,妄議廢除花石綱呢!”
李延這段話的意思很明顯,就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稀裡糊塗把這事搪塞過去就算了,畢竟他是梁乙一手提拔起來的,兩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更令人咋舌的是,李延話裡話外還給彭蘭禮安了個小題大做、妨礙地方官向天子表忠心的罪名···
穆元祚向來是個沒有主見的,方才還以為事態重大,擔心自已的艮嶽要受到影響,聽李延這麼一說頓時又覺得是小事一樁,長舒了一口氣,神色也恢復了平靜。
“那就明日,李相公主持起草一份札子,發往各路各州,鞭策地方官員以政務為先,嚴禁藉機斂財,違者依律論罪!彭御史,如此可滿意啊!”穆元祚就著李延的話茬,想以一封中書衙門的公文輕鬆處理掉這件事情。
如果彭蘭禮接受了這樣草率的解決方案,他就不是老百姓口中的“大乾第一直官”了。
“陛下,荼害百姓者多為州縣本地官吏,責令州衙緝捕審理難免包庇縱容,只有朝廷出面派出欽差巡查各地,殺一儆百,才能起到震懾之效,百姓才可得到安撫!假使欽差查明,訛詐案件遍發各路各州,已呈氾濫之勢,還請陛下早做決斷,廢棄花石綱這一禍源!”彭蘭禮昂聲道來,不忘再次提及廢除花石綱。
乾帝的提議竟然沒過御史這一關,那事情還得接著往下論。
不過話說回來,御史歸根結底也只有諫議權,並無決策權,這事兒到底該怎麼辦,還是穆元祚和中書說了算。
所以,李延頗有底氣地指斥道:“彭御史張口閉口廢棄花石綱,可曾為陛下有過半分著想?官家操勞國事,心神疲憊,故而借園林之景修心逸興,汝作為臣子,竟反覆提議不利園林之事,眼裡還有沒有君父!”
這帽子扣得有些太大了,彭蘭禮一時詫然,無奈到有些語塞···
無錯書吧好在有一同前來的左諫議大夫司馬誨為他打抱不平!
大乾國制,言官體系分為兩個部分,一為御史臺,二為諫院,二者互不統屬,均有諫言朝政之權。御史臺長官為御史中丞,諫院長官為左右諫議大夫,亦有其他部門官員主管諫院的時候,稱為“知諫院”。
此時的諫院,右諫議大夫空缺,也無他官主理,故由司馬誨全權統領。
司馬誨為人坦摯,有諫官本色,在他的心目中,彭蘭禮是當朝所有諫官的榜樣和領頭人,因而在御史進言時,他安然未語,一直等到李延叫囂彭御史“目無君父”,他才決定挺身而出,加入論戰。
“李相公請慎言,我等作為國朝臺諫,自有諫議獻策、匡扶得失之責,大乾自立國始,太祖皇帝便立下規矩,臺諫官員既可彈劾百官,亦能監督帝相,不得因言而降罪。彭御史愛民心切,憂心社稷,遂而諫言陛下革除弊政,敢問在場的各位宰執相公,這有何不可?李相公適才口口聲聲呵斥中丞大人’目無君父’,再問各位相公大人,這算不算因言降罪,有違祖訓呢?”
司馬誨的這番辯駁不卑不亢,辭鋒銳利,還抬出了太祖皇帝做靠山,說得李延面紅耳赤,啞口無言,扣在彭蘭禮頭上的大帽子也不攻自破。
梁乙一看這諫議大夫都把祖制搬出來了,今天這事兒多半是沒法敷衍了事,於是假惺惺地說:“議政是臺諫的本分,李相公方才失言了,這花石綱一事,出於審慎考慮,派欽差監察各地倒也不無必要。”
穆元祚這會兒聽得頭都大了,每次到這種時候,他的選擇都是聽宰執大臣的,何況那極會做事的朱緬是梁乙推薦來的,艮嶽絕美到今天這個程度,梁乙功不可沒,聽他的準沒錯。
由是,乾帝暈乎乎地說:“欽差人選需仔細斟酌,務必調查清楚是否存在彭御史所奏之事,梁相,中書要儘快擬定人選,不日動身。”
“臣遵旨。”梁乙一本正經地領命道。
這個處理結果似乎契合了御史中丞的要求,彭蘭禮能否滿意呢?還是不能,原因很簡單,由梁乙的中書擬定欽差人選,豈不是自已查自已?能查出真相才怪。
彭蘭禮嘴角抿出鐵一般的輪廓,正色道:“陛下,臣斗膽,請求允許御史臺和諫院參與此次巡查,由中書擬定欽差正選,臺諫遣人作副職,正副二人協同巡視。”
梁乙眸中湧上一抹凜色,口氣冷冷道:“彭御史是不相信中書門下嗎?”
彭君永眯眼一笑,淡然道:“外出巡查要跑不少地方,兩人共往的話可以相互配合,縮短調查週期不是嗎?”
穆元祚雖在政事上有點糊塗,但卻並不傻,他清楚如果放手讓梁乙去選人調查,花石綱可保無憂,艮嶽仍能添置更多寶貝;可如果讓彭蘭禮這樣“迂直”的人差人調查,結果可就不好說了,萬一查出個問題重重,花石綱非廢不可,那屆時將很難收場;他想讓艮嶽繼續充實下去,想讓他的園林藝術更加絢爛。
他坐姿微調了一下,肥膩的身形正坐許久,感到了一點不適。
稍舒服些後,目視著御史言道:“擇選欽差之事,就交由中書吧,彭御史既已述明覲見緣由,剩下的事就不必過問了。”
司馬誨不肯罷休,錚錚道:“陛下,欽差此行意在監察各地的不法之舉,而臺諫又專司監察之事,因此臺諫派人同往合情合理,求陛下恩准!”
老皇帝有些不耐煩了,眉心亂擰著,重重道:“朕方才說過了,欽差之事,臺諫無需插手!”
這種命令式的嚴厲口氣讓司馬誨有理無處說,他無助地看了彭蘭禮一眼。
彭蘭禮見穆元祚的態度相當堅決,有些急上心頭,口不擇言道:“陛下可知應奉局主事朱緬與梁大相公乃甥舅關係!”
這話一說,連習慣了朝堂紛爭的梁乙也為之一駭,不由地轉面觀察乾帝的神色。
估計他自已也想象不到,此時的穆元祚是多麼的痴戀花石綱,多麼的信任他們甥舅二人。
“朕知曉此事,所謂舉賢不避親,卿出此一言是何用意啊?”老皇帝沉著臉,目中竟掠過一絲少見的厲色。
“各地的花石綱事務皆由應奉局統管,若由中書單獨負責核查地方,豈不成了舅舅查外甥?這不免讓人心生猜疑!”彭蘭禮不作避諱,挑明瞭說道。
梁乙怒哼一聲,瞋目洪聲道:“中書乃陛下的中書,本相與中書的宰執相公們齊力輔佐陛下,絕無私心,朝中賢者眾多,欽差人選可來自各衙各部,有諸位相公參議擬定,本相豈敢獨斷專行,私定人選,做那擅權之事?彭御史剛才所議簡直不可理喻!”
看著梁乙振振有詞,巧舌如簧的樣子,彭蘭禮幾乎要苦笑出來···
穆元祚順水推舟,接著梁乙的話裝腔道:“彭御史有憂民之心,朕心甚慰,只是你如此質疑梁相,質疑中書,著實有些思慮過度了,花石綱之事就議到這裡吧,朕與兩府諸公還有他事相商,汝等暫且退下吧。”
彭蘭禮已然將話說得足具攻擊性、刺激性,卻仍無法改變老皇帝的心意;他和司馬誨的忱忱諫語就像一個個用力揮出的拳頭,被大殿之上的太極高手們一招招卸力化解。
既已至此,穆元祚又讓退下了,彭蘭禮和司馬誨即便再有不甘,也只得施禮退出殿外。
“臣告退。”語調中透著不平和憾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