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多民工,二十幾名官差,以五輛鉅製牛車,載著五塊形狀各異的奇石,浩浩蕩蕩地駛入了皇城東華門。
東華門為皇城東向正門,門面寬大,巨石得以進入,可再過宣佑門時卻遇到了麻煩···
宣佑門為皇城內小門,形制不大,僅足三四人並肩而過,即便五塊石頭裡最小的那塊,也難入此門。
想來也是,當初修建宣佑門是為了過人,誰能想到有一天竟有如此龐然大物要穿門而過呢?
而若要將這奇石運向宮城東北的園林之內,宣佑門是最佳捷徑,即使選擇繞遠路,也必然要透過大小形制等同於宣佑的門戶。
無錯書吧這可如何是好呢?
無奈之下,押運官只得奏報應奉局主事朱緬,請朱緬拿主意。
朱緬正等著奇石入駐艮嶽,自己得乾帝賞賜呢,一聽門小難入,急的跳腳,一刻也等不得地覲見乾帝。
乾帝穆元祚此時就在艮嶽園內,苦等寶貝運抵,心情同朱緬一樣急切難耐,二話不說,當即下令拆除宣佑門!
朱緬得旨後第一時間找到工部,短短一個時辰便將上百年曆史的宣佑門徹底推倒,五大奇石終入艮嶽。
艮嶽,為穆元祚親自督修的皇家園林,佔地700餘畝。
艮,乃八卦中的一卦,為山象,寓東北方,故而“艮嶽”之意為宮城東北隅的山林。
此林之內,藏有取自乾國各地的奇花異石,砌成群峰環列、梅柏萬數之貌。諸石之中,有的如長鯨出海、瀚漫宏闊,有的若仙鶴長鳴、靈動秀婉;更有流杯亭榭、泉池仙橋、疊瀑如練、幽洞若明;花石之外,亦有走獸飛禽棲於苑內···
置身其中,遂忘卻俗塵之事,只得其樂耳。
“陛下,此石出自兩浙路婺州境內···”艮嶽北側的石林中,五石皆擺放就位,朱緬指著其中一塊,對仰目瞻望的乾帝介紹道。
“盤曲似蟠龍,有升騰之勢,實乃瑞物啊!”穆元祚目不轉睛,連連讚歎。
朱緬見乾帝如此喜歡,心裡樂開了花,又引著老皇帝去賞另一塊···
恰在此時,自苑外走進一小黃門,對著隨侍帝駕的童京耳語了幾句。
童京繼而上前一步,稟道:“陛下,三殿下求見。”
穆元祚全神貫注地賞著奇石,根本無意理會。
過了良久,童京又提醒道:“陛下,三殿下在園外候著呢。”這次稍稍抬了些音量。
“誰?”穆元祚嘴裡蹦出這麼一個字。
“淮陽郡王。”
“他怎麼來了?”穆元祚冷淡一問。
這一問連童京也有些意外,只能磕巴著解釋道:“老臣只是聽說三殿下手裡拿著什麼東西,說不定···說不定是來獻寶的。”
聽到“獻寶”二字,穆元祚興趣驟增,不冷不熱道:“讓他進來吧。”
穆佑平極少去找穆元祚,自他記事時起,宋婉蓉便教導他在宮裡要低調行事,切忌張揚出風頭,或許這是宋氏為了不引起皇后和賈貴妃的猜忌,而採取的自保之策吧,畢竟母子二人再怎麼不受待見,穆佑平也是事實上的大乾三皇子,繼位次序僅在太子和晉王之後。
但在上次晚宴之後,目睹了母親心碎落淚的穆佑平,深感自己需要主動做些什麼,去拉近父皇和文綺閣的關係,不管是為了母親,還是為了自己。
所以,他找方庸學習了畫術。
在學習多日、初有所成之後,他便迫不及待地來找穆元祚,展示他的學習成果,希望能讓父皇感到欣喜,另眼看待。
穆佑平輕步走入艮嶽,被瑰麗多姿的園景所震撼,五步一嶺,十步一亭,似若身處世外之地,真是大開眼界。
在小黃門的指引下,他穿越奇石環繞的蹊徑,來到了乾帝的身側。
這會兒的穆元祚正樂滋滋地跟朱緬探討著第四塊石頭的瑞象。
“其底如龜,其上嘛···”
朱緬是何等聰慧之人,一聽皇帝說石頭底兒像烏龜,立刻脫口而出:“依臣的俗眼來看,這上部近乎一個蛇狀···”
下龜上蛇,這不就是上古四大神獸之一的玄武嗎?玄武司風雨,主冬季,而今又正值隆冬時節,這個時候降臨皇城,不就意味著天下風調雨順,來年五穀豐登嗎?
穆元祚對朱緬的回答非常滿意,暢快大笑起來···
君臣二人一唱一和,這塊巨石從此被賦予了祥瑞之意。
童京在二人身後依舊面無波瀾,但眼珠卻已悄然轉了幾下,無聲端詳著巨石,心裡暗自嘀咕:“這像是一條蛇的形狀嗎?”
穆佑平靜靜地立在那裡一直未敢打擾,直到乾帝笑夠了合上嘴巴,才恭敬一禮道:“兒臣參見父皇。”
穆元祚未即刻回應,少頃,方似理非理道:“汝不在資善堂上課,來這裡何事啊?”
“兒臣向方夫子告過假了,今日來見父皇,是想讓父皇指導一下兒臣的畫作。”穆佑平溫順言道。
這邊三皇子正說著,老皇帝又抬腳去到了第五塊巨石之下。
穆佑平緊跟過去,等在原地。
看著那石頭出神了半天,穆元祚才恍然想起還有三子候在身旁,漫不經心地回應道:“你方才說畫作,是尋得了哪位大家的名作來獻給朕嗎?”
三皇子一聽此言,心知自己方才所說定是未入帝耳,於是再度和謹言道:“是孩兒自己的拙作,來求父皇訓示,並非哪位名家的作品。”
不是名家之作?那看來無寶可獻,穆元祚聞罷未露失望之色,而是繼續與朱緬熱聊起來,許久不應三皇子的話茬。
穆佑平開始有些尷尬,不知如何是好···
童京看到這一幕,轉頭向小黃門遞了個眼色,這小宦官看來也是個機靈的,弓著身子雙手接過了三皇子的畫,小碎步顛顛地挪到了老皇帝的面前,腰身苟得更低了,但卻將畫作高高舉起,又徐徐展開,呈現在了穆元祚的眼前。
“兒臣摹仿的父皇的《瑞鶴圖》,求父皇一覽。”穆佑平語氣卑遜至了極點,幾近哀求道。
穆元祚挑了挑眼皮,粗略看了幾眼,嚴肅道:“筆法飄忽,有形無神,回去勤加習練吧。”
“兒臣定會牢記父皇所說的每一個字,回去多加錘鍊,父皇畫藝高超,如能多指教兒臣幾句,兒臣的水準必能突飛猛進!”三皇子深深作揖道。
好不容易讓父皇看了畫作,做了評價,他想趁熱打鐵,多求幾言指教,最好是,能得到半句誇讚,這是他心底最期盼的事情。
誰成想,那老皇帝又是草草一句:“待你有所長進後再說吧!”
此言一出,善於察言觀色的小黃門識相地收起了畫作。
穆佑平則是語噎神滯,愣了一下後忙道:“父皇!孩兒下筆深淺失矩,想向父皇求教運筆之法!懇請父皇賜教!”
辭氣乍然上揚,穆佑平有些激動了。
可老皇帝的心思壓根就不在與穆佑平的對話上,甚至全程都未轉頭看過他的皇三子一眼,面對如此懇求,他只是敷衍地揮了揮手,示意其可以退下了。
無論穆佑平如何堅持,他的父皇都不再應答半字。
童京來到穆佑平身邊,輕聲勸了句:“三殿下,回去吧。”臉上還是掛著那副不悲不喜的表情。
穆佑平只好緩緩拱手,戚然退下。
此前一直幻想的用畫作來扭轉父親對自己的既有印象的美夢被摔得粉碎。
父親把笑臉慷慨的給了那些冰冷的石頭,卻沒有因為他的畫作而流露出一絲喜悅。
真是諷刺。
走出艮嶽的路上,穆佑平感覺渾身發冷,刺骨般的寒意直鑽心窩,他開始打顫,發抖···
他加快腳步,想要立即回家緊緊倚靠在暖爐旁邊···
已經到了文綺閣門口,卻忽覺視線恍惚,接著兩眼一黑,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