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隊人馬風塵僕僕地自南向北進入畔河草原,領頭的一身赫驪公服,面色鐵青,心事重重。
眾人沿途聽說可汗回到了上京,遂直入上京而去。
“稟大汗,涅裡古回來了!”門外侍者進帳傳道。
手中鐵鐧擦到一半的黎風烈一下子坐起來,有些興奮道:“快讓他進來!”,眼中滿是期待。
涅裡古進門便撲通一下跪在地上,額頭死死貼著地面,帶著哭腔道:“臣有辱使命!未說動南朝來援,請大汗降罪!”
黎風烈雙眸裡的光消退了,面似平湖道:“南朝還在對百年前的事耿耿於懷嗎?”
“南朝國政被庸人掌控,南帝亦昏聵無能,臣在汴梁停留多日,於朝堂上下反覆曉以唇亡齒寒之理,不入其耳,最後臣求其助以軍械糧草,援以百十張弩機···始終不予回應。”涅裡古訴說道。
“罷了,赫驪之事,終究要赫驪人自己來解決。”黎風烈一聲慨嘆。
“你回去休息吧。”
涅裡古緩緩起身,躬身後退,退到一半又停了下來,低聲囁嚅道:“臣在北上途中,看到···看到很多漢人南下,離開畔河···”
“大難臨頭各自飛,隨他們去吧。”可汗口中淡漠道。
“兀烈已然抵近畔河了嗎?”涅裡古徐徐抬起頭,雙眉緊鎖道。
涅裡古是赫驪部學問最深的人,對赫驪及草原過去數代之事瞭然於心,平日裡起草書文,制定章規,都是由他負責;乃至可汗的用兵之策,也要徵詢他的意見,頗受可汗器重。
“東畔的遊騎越來越多了,不少民戶被毀,雖然還未探得其大軍方位,但想必不會太遠了。”黎風烈回到階上汗座,拿起寶鐧繼續擦拭起來。
“北境的伏隱可有訊息?”
“同樣發現了遊騎,早前來信求援,我已派圖裡領五千輕騎馳往。”可汗不緊不慢道。
“圖裡?”涅裡古訝然道。
“有何不妥嗎?”黎風烈抬眼道。
涅裡古怔了下,似笑非笑道:“無不妥,臣只是在想,伏隱性靜,圖裡性急,兩人在一起共事,能否取長補短···”
當初黎風烈收到密信後考慮增援松山的人選時,如果涅裡古在場,恐怕會建議派撻魯或海里前往,而不是多勇少謀的圖裡。
“松山為地利所在,有他二人駐守,我甚為放心。眼下整個畔河都在加緊備戰,林牙且回去休息,明早隨我一起巡察各營。”
涅裡古稱是退下。
虎裡沙率大軍迂迴至赫驪北境途中,所遇部落皆洗劫一空,狼煙遍地,屍橫遍野;松山淪陷後,兀烈騎兵馬不停蹄地追擊倖存牧民,尾隨牧民南下。
無垠的原野上,筋疲力盡、行速遲緩的牧民被風馳電掣的兀烈“獵手”捕殺,從松山到畔河,一路上盡是不忍目視的慘象···
這群逃難者中有一個軍士裝扮的年輕人,一直快馬跑在最前,他是伏隱的心腹,奉命於城破前離開松山,帶著印信綬帶去向大汗報信。
年輕人日行數百里,趕至上京城門時,馬匹累癱在地,於是跑步奔至可汗營所。
他舉著腰牌衝破幾道守衛來到黎風烈帳口,不等侍者通稟便闖入了帳內···
“大膽!有刺客!”衛士和侍從大叫著跟進帳來,將這年輕人按倒在地!
“我不是刺客,我是伏隱將軍的手下!有此印為證!”年輕人掙扎著拿出伏隱的彩綬公印,氣喘吁吁、聲嘶力竭道。
剛隨可汗巡營結束回到帳中的涅裡古,一聽此人是伏隱的手下,頓時緊張起來,起身接過印信細細檢視,目色一沉道:“確為松山路統軍使印。”
“松山出什麼事了?”涅裡古問道。
“松山失守了!伏隱將軍,圖裡將軍都戰死了!”軍士哭喪著臉,直起身來字字如刀地說道。
“什麼!”可汗拍案而起,五雷轟頂一樣圓目立於當場。
帳內剎那間寂然無聲,所有人被震驚到啞然失語。
許久過後,黎風烈懵著腦袋斜眉問道:“賊軍由誰統領?多少兵馬?”
“是虎裡沙,他親率三萬大軍突然出現!現在正向南殺來!”
黎風烈眼睛裡浮起騰騰怒色,攥著拳頭恨恨道:“賊首竟然迂迴到了松山!這是想與東面賊軍兩面夾擊我畔河!”
“你可知賊軍距畔河還有多遠?”涅裡古追問道。
“開路遊騎不足半日就將踏足畔河北鄰,虎裡沙的大軍不足一日路程、最遲明日就能到達!”軍士稍思片刻後應道。
黎風烈用烈焰般的口氣道:“虎裡沙?我去會他!”
“傳令兵!”
令兵進帳聽命。
“速調攔子軍去北向探查,每隔半個時辰回報一次,輕騎軍烏隗部即刻北上阻擊賊虜遊騎!其餘兵馬做好準備,隨時聽令跟我出發!”
可汗摩拳擦掌,開始披戴弓架旁懸掛著的銀甲。
涅裡古走過去輕言道:“虎裡沙和虎里昂之間定有聯絡,如今虎裡沙即將兵臨北向,恐怕東向的虎里昂也要出現了。”
“林牙有何建議?”黎風烈繫著護臂問道。
“須分兵兩面,同時出發迎敵,哪一面都遲不得。”涅裡古望著可汗的側面道。
黎風烈略加思忖,果斷道:“就依你所言,我帶一半兵馬向北,另一半交給撻魯!”
倆人正說著,撻魯急匆匆地進帳了,上來便問:“方才在帳外聽說北境出事了,可是真的?”
“虎裡沙這隻狡詐的狐狸攻陷了松山,形勢迫在眉睫。”黎風烈應道。
“那圖裡呢?”撻魯眸色一凜,滿是不安道。
黎風烈拿起箭筒,裝著箭矢,未予回答。
涅裡古朝撻魯使了個眼色,嘴唇翕動了幾下,微微吐出“陣亡”二字。
撻魯眼眶幾近掙裂,胸中激起一陣痛楚,他想追問下去,但帳內肅穆的戰前氣氛又迫使他拋棄個人情感,正在他心緒湧動時,黎風烈開口了。
“正想著尋你回來,你卻自己回來了,東線是有何緊急軍情嗎?”黎風烈神態自若,轉身問道。
“攔子馬回報,發現了虎里昂的大軍,行將進入沙岡。”撻魯目色沉毅道。
“果然如林牙所說,虎裡兄弟商量好了同時發兵。”
“那現在怎麼辦?”撻魯看著黎風烈,又看了一眼涅裡古。
“你我各領兩萬人馬,我去對付虎裡沙,你去對付虎里昂!”黎風烈凝望著撻魯巍巍道。
撻魯頷首,兄弟二人的視線交匯了須臾。
分兵安排交代完成,黎風烈的眸光卻忽然暗淡了一下,語氣不乏悲涼地說道:“此乃背水一戰,勝敗未知,如若落敗,畔河必遭滅頂之災。”
涅裡古明白了可汗的意思,低聲應道:“大汗可早做打算。”
於是乎,黎風烈下令召集部族老弱,尤其是不高於車輪的孩子,準備讓他們事先撤離。
又特意差人將黎風傑和烏林察叫入帳內。
雖說黎風烈不畏任何對手,但在畔河邊際與強敵血戰,作為可汗,他需要考慮到最壞的結果。
黎風傑原本在城牆上興致勃勃地觀摩漢人工匠施工,注意到有令兵往來和大軍集結後,心想定有大事發生,一接到父親的召喚就倉促趕到汗帳。
見父親戎裝在身,黎風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走近了忐忑問道:“父汗現在要出征嗎?召孩兒何事?”
黎風烈目光柔和地望著兒子,輕撫著他的臉頰道:“畔河遭遇了威脅,為父稍後便帶軍出發了。”
“可是要叫我隨您一起?”黎風傑提高嗓門,亮著眼睛道。
無錯書吧“不是,是有更重要的事情。”黎風傑笑眯著眼睛,溫和道。
“還有比出徵更重要的事?”黎風氏少年歪著腦袋道。
“我要你帶著全族老幼弱小撤離到西境,走的越遠越好。”黎風烈語調微肅道。
少年一聽面色陡變,一下推開了父親的手,退後一步道:“我不走!既然大戰將至,我要留下來為父汗助戰!”
“此戰不同以往,你必須走!”黎風烈口氣堅決道。
“為什麼?是我不夠勇敢?還是武藝不精?”少年吼道。
黎風烈多少預料到了自己的兒子沒有那麼容易被說服,遂輕嘆一聲後問道:“黎風傑,你知道為什麼草原上的狼群能夠世代繁衍,生生不息嗎?”
少年撅著嘴角氣鼓鼓道:“不知道。”
“因為每當狼群的巢穴遭到入侵,穴內幼崽都會受到狼群的誓死守護,哪怕是虎豹來襲,成狼們也會死死守在洞口!甚至不惜用自己的性命引開敵人,調虎離山,給幼崽逃生的機會!”
父親的這番話讓少年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前幾日在狼丘,那兩頭傷狼守在穴口的畫面,那視死如歸的眼神至今令他印象深刻。
他霍然明白,如今自己就如同那狼丘洞穴裡的幼崽;傷狼那麼做是為了狼群的未來,父親這麼做則是為了赫驪部落的未來。
想到這裡,黎風傑的眼睛溼潤了。
“這麼說,你明白了嗎?”黎風烈凝目看著少年道。
少年久久說不出話來,半晌後方哽咽道:“明白了。”
“那母親隨我一起嗎?”黎風傑轉頭看向烏林察,視線模糊道。
烏林察迎步過去將兒子深情地攬在懷裡,飄著淚水道:“傑兒,從今天開始你就長大了,娘和父汗都不能隨你一起走,你要學會在沒有我們陪伴的情況下生存下去,學會躲避危險,學會堅強,學習智慧,凡事不可魯莽,不可過於冒險···”
她深恐今日一別或為永別,繼續抽噎著叮囑道:“在外沒有了孃的嘮叨,每日三餐要自己上心,飲食不可荒廢···”
看著烏林察的萬分不捨,黎風烈於旁安慰道:“我會讓涅裡古陪傑兒同去,有他在傑兒左右,你就放心吧。”
說完便將目光移至涅裡古身上,彬彬有禮地對涅裡古說道:“林牙郎君,我就將傑兒交給你了。”
涅裡古受寵若驚、感激涕零地望著可汗,雖為文職,卻行了一個草原武士最表恭敬的右膝跪地、雙手交叉躬身禮,端重允諾道:“臣領命,必誓死守護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