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兩日後,瓔珞奴方醒。
馮琰日訪繡樓,瓔珞奴卻閉了門,叫繡鳳回送一副打好的梅花絡子,傳一句話給他:“你的心意,我從不白收,這絡子給你。”
縱是瓔珞奴不肯相見,他還是一日日地來叩門。
有一日,他又來,提著一個鸚鵡架,拍門道:“瓔珞!”瓔珞奴正自神傷,手捻那支蓮花釵來看;忽一驚,便把髮釵放回妝奩,光腳下了地,往門上貼去一邊耳朵,聽他低道:“瓔珞,我娶你。”
瓔珞奴心中大震,方開了門,日光白刺刺的。她原已盲了雙眼,哭道:“我才好些,你又來招我!”再是兩肩顫抖,哽咽難言,“哪個……要你來娶?”
“是,是。”他不避不躲,好言來哄,“我該打,我不好。可是,我所言非假。”
“一個盲女子,有什麼好?”
“盲了又如何?我們兩個人,兩隻眼睛,還不夠用麼?”
“我不上你的當。”她拿帕子拭淚,轉過臉去,“你心中於我有愧,才說這鬼話。你想的是,你如早一分救我,我也不致盲了眼。我不要你娶!你是愧,是悔,不是喜歡。姻緣一事,本是天定。算命的說了,我將來會嫁狀元郎。”
“我喜歡。”他再三道,“你無處不好,我無處不喜歡,喜歡,喜歡了許多年。算卦占卜,如何能信?你道姻緣天定,我偏說天命難測。我八歲渡至江州,在船上與一九尺雙頭蛇相搏。蛇要吃我,反被我咬死。人呼我為海鬼,見我而不敢近前。還曾有人綁了我,又打又罵,往我後頸插一草標,當街來賣。你猜,他賣得了幾錢?三兩,三兩銀而已。我馮琰一介莽夫,命若草芥,只三兩銀,就可定我生死。一隻狗,一隻雞,也不會輕賤如此。他們把我當妖物,只你拿我當人。瓔珞,你有千般好,可我口拙,不會說。”
她仍是哽咽。
“我不在時,鸚鵡可為你解悶。掌櫃贈了我白銀五十兩。救你是應當,這銀子,我本不能收。但我想著,或可用它買一兩樣玩意兒來逗你一樂,就拿這銀子在集市上買了這一隻綠鸚鵡。我教了它兩句——”
“何必呢。”
她心中百般悽怨,千種愁與恨,把這話一吐,熱淚又滾落下來,再不成句。
見她如此,馮琰就解開鸚鵡足上的鐵鎖,把它放了,再憐道:“是我不解你意,才拿這無情又多嘴的玩意兒哄你,可別氣了。”他又從懷內取出一把銀鎖,塞進瓔珞奴手中。此鎖也是他親手所打,約只寸長,五瓣形,正面是秋雁雙飛,反面是“一鎖千秋”四個篆字,鎖底有一“琰”字款識。
“秋雁長情,堪比你我;一鎖千秋,生生世世。這鎖,你可不許不收。你我各執一鎖,恰可成對。瓔珞,我聽得一個傳說,說海中有龍,龍嘴含一雙夜明珠。此珠放光,百年不滅,服之可以明目。哪怕盲人,亦可復明。我深熟水性,此番入海,可以為你尋一尋夜明珠。”
未幾,又有一人來探瓔珞奴,十八九歲,白麵儒生,手捏一柄摺扇,便是馮環了。
“二哥生於海上,非漢非胡,只學得三分人樣。如此乘人之危,妄言嫁娶,真是可笑!”
“你飽覽聖賢之書,卻口吐小人之言!”
“是。”馮環仍作笑臉,“這書由二哥來讀,自是更好。可惜了,我才是爹的親兒子,來年捧回功名的,是我,不是你!我配廟堂,你配草堂!我與瓔珞奴,才是璧人一對!”
不久,江州城內,有一童謠傳開:“金富貴,銀富貴,不如天寶好富貴;金嫁妝,銀嫁妝,不如天寶好嫁妝。”
是董掌櫃拿的主意,將欲託人說媒嫁出瓔珞奴,以整個天寶銀樓作陪嫁。馮琰已隨一輪渡出海尋珠,一去半月,風險浪惡,而僅在海上採得些珍珠而已,便欲回去,另作打算。他下了江州才知此事,於是急攜一匣海珍珠,去拜見董掌櫃,說了夜明珠一事,又朝董掌櫃等人長揖,言之切切,求娶瓔珞奴。
正廳中,董掌櫃將茶盞一擱,一手撫動白玉戒,搖頭道:“這珍珠,你拿回去吧。先前,你從虎口救下了小女,於我董家有恩如此,我已很是感激,便不好再收你的禮。你在天寶做了六年的銀匠,為人如何,我清楚。可是——你爹,他萬不該砸了天寶的招牌……”
半月前,城東周侍郎嫁女,在此定了金銀飾數十件,有如意簪、長命鎖、甩戒、喜鐲、玎璫七事等。他家還有一子,歲在總角,抓起一枚金鎖,拿牙一咬卻覺不對。僕人一驗,方知此金成色不足。再驗其他,亦是如此。周侍郎以為必是天寶銀樓黑了心肝,一怒之下報去了官府。公堂之上,董家老僕說,他親眼見馮老銀匠暗中偷金做假。府衙搜馮家中上下,果得黃金十兩,於是論作贓款交還周家,又打了他五十板,方結案了。
“他年歲已大,一時痰蒙心竅、犯此糊塗,你不要恨他。錢賬一清,我就叫他走了。這一件醜事,我本不想再提。可是,你既來求親,我便把話說明——我董家的親家,不必大富大貴,但求清清白白。”他一頓,再補一句,“往後,瓔珞奴不會見你,天寶也再無一個叫馮琰的銀匠。”
一字一句,恰似驚雷在耳,叫馮琰只自呆立,半晌無言。
他後朝董掌櫃拜了一拜,捧回寶匣,轉身而去。兩手抖抖,鎖釦鬆脫,一匣海珍珠噼裡啪啦滾了滿地。董家人連同僕從一併投以冷眼,盡數離開,只他一個還跪在地上撿。
馮琰一人失魂落魄,行至家中,抬起一雙微紅的眼,問他:“為什麼偷?”
養父拖了病軀,坐於檻上,背後一片狼藉,再不成家。木箱翻倒,美人圖已化成爛紙了。而他也不看一眼馮琰,仍是噗噗地抽旱菸。
“為什麼偷!”
“是我貪。”
馮琰又冷笑,道:“天寶銀樓容不下一個賊。人罵你,也罵我,賊父生賊子!”
“你不是我兒子。”馮銀匠終於道,“你只是我撿來的一個小海鬼。”
馮琰朝地上一跪。
馮銀匠一雙老眼有如古井,忽而像才活過來,大笑一陣,如瘋似傻,而後把眼一閉,慢慢道:“你的心思,我早清楚。你這一雙好手,不是打銀的,是該執筆捧書得功名的。你怨我恨我,我全不怪你。”
當日,趁著夜色,馮琰翻過董府的牆,撿起小石子,丟去繡樓的一格花窗上。
那少女的影子只一避,再不見了。
萬不得已,他拿出些銀子,再三去求繡鳳,託她傳一要緊話給二小姐,說他又將出海,尋名醫,求仙方,定要治好瓔珞奴的眼睛;此一別,山長水闊,不知何日才能再見;她能等一日,則等一日,如等不得,便嫁了吧。
5.
次年秋日,馮銀匠病死。馮環得中進士,向董家提親。董掌櫃甚惜其才,竟應允了。不久,董家嫁女,嫁的卻不是瓔珞奴,而是長女善姬。
再三年,馮琰九死一生,不得仙藥而歸鄉,形容憔悴,風塵僕僕。他先趕至馮叔墓前,灑酒一杯,落淚兩行;後在一處酒家獨飲,酒烈人愁,愁情無限。
秋雁叫,西風緊。
他停了杯,從懷內摸出一束老舊的梅花絡子,絡子結著一把小銀鎖。他正自呆看,忽有一個老僧前來化緣。他便解了囊,把幾枚碎銀放入缽內,恰是三兩。老僧一笑,唸了佛號一聲。
湖上遠臥一座橫碧橋,橋下有一枯柳,枯柳上有一綠鸚鵡,正自學人道:“清風明月不解意,自古相思恨斷腸。”
此二句,是他從前教給瓔珞奴那隻鸚鵡的。
馮琰登橋去尋,那鸚鵡卻受了驚,飛了。
他悵然。
又聽橋下一女子叫道:“青鳥,你好容易才回來,不可再飛遠了。”
她臂上架著那隻鸚鵡。
是瓔珞奴。
兩人隔橋而立。
鸚鵡忽地騰起,叫道:“我等得!再十年我也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