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數十年間,氣象清明,天下太平。外臣使節,八方來朝。商隊每三年一進京。西上長安,必經江州。江州此地倚山近海,三月三,有海市,日出而設,月沉方散,市售不少難得一見的奇珍。
又到海市開張時。
這一夜天滿星月,霓燈瀲灩,有個胡商叫阿木扎,當街售一小兒。
這孩子,小小的個頭,兩手反綁,正跪坐在地,蓬頭垢面,衣衫襤褸,一雙大眼睛死了似的。灰泥色的後頸處插了一根長長的草標。兩腳各穿一破爛草履。
燈籠把光一掃,腳上新傷夾舊傷。
一身破衣爛衫難蔽體,冷風一吹,大半個肩膀和胸膛袒露在外,也是灰泥色,青青紫紫俱是淤痕。細頸子上掛了條黑不黑、紅不紅的繩兒,繩兒穿了一個小墜子。跪了一日,跪乏了,也跪酸了一對膝蓋,疼,而他不吭一聲。右腳忽一動,足大趾搔了下另一腳心。兩肩也一扭,腕上麻繩如割。
他低頭,一大顆淚珠砸下來。
“阿木扎,海鬼哭了。”他的手下叫道。
“胡說。”阿木紮在喝水,“海鬼不會哭。”他撂下水碗橫去一眼,對這小兒又疑又懼,接著拾來了一根細細的枯枝,才近前,拿枝子撥動他的小髒臉,仔細地瞧那淚痕:“還真哭了。海鬼,你哭什麼?你咬死了我的慕婭,我賣你是應當——一命還一命!”
孩子放聲而哭,肝腸寸斷。
這一哭,引得人群圍攏而來。
“混賬!你這蠻子,必是人販。”
阿木扎卻是十分委屈,拱手道:“兄弟們,我阿木扎一非蠻子,二非人販。你們不知,這是‘海鬼’。”
說話者並不信,把眼一斜,冷笑道:“我看你是人鬼不分!”
阿木扎又提了聲,說:“諸位,諸位!我是一正經商人。先前,我得了一條神蛇,體長九尺,生有雙頭,叫慕婭。慕婭性烈有毒,人莫敢犯。我特設一神壇,以香花餌食等供養。這神蛇,我本欲獻給你們的天子。我們一行人夜渡而來,一下船就發現,慕婭死了!慕婭是被這孩子咬死的,活活咬死的!”
阿木扎把手中枝子彎一彎,恨道,“海上有一傳說,能克神蛇者,惟海鬼而已。你們豈知,它從海上來,藏身船艙已久,當日坐於蛇背,面目猙獰,滿口蛇血,是海鬼無疑了。我心疼我的慕婭,於是趁這海市賣這海鬼!只三兩銀,諸位,有人買嗎?放心,餓了三日,打了三日,它已老實了。哎!”
他快快抹了把臉,是口水,是那孩子方才吐的,又冷又黏的口水。
人群鬨然而笑。
有個僧人忽道:“三兩銀?我買了去吧。”
那孩子滿臉斑斑淚痕,一聽此言,即不再哭嚎。
阿木扎接了錢,猶疑著不敢去為海鬼鬆綁,一手只一提他後領,說:“師父,這便歸你了。”
僧人點頭,解了繩子,孩子拿眼定定地看他,腳下一轉,生風似的跑了。
2.
到底受了三日餓,捱了三日打,孩子很快跑不動了,偶一回頭,卻也不見有人追來。他心還不安,歇了一歇,一轉身,又跑,頸間的小墜子蹦跳著。他忽朝地上一跌,一隻草履飛了。他拾了草履再跑,一跑,撞翻了一人。
江州人多識得他,此人是天寶銀樓的銀匠,姓馮,雖僅而立,卻已在銀樓獨當一面。
馮銀匠站直了身,連灰也不撣,急把他兩條胳膊朝後一擰,憤憤叱道:“說,你是誰家娃兒?我真是怕了你們了,回回來偷錢袋子!”
孩子疼得齜牙咧嘴,哭叫道:“我不是賊!”
馮銀匠反笑了:“瞧你這副鬼樣子!”他再朝懷裡一探,錢袋俱在,又聞其聲哀哀,心軟了,問:“說罷,打哪兒來的?沒爹還是沒娘?餓不餓,渴不渴?”
之後,吃了餅,喝了水,孩子不哭了,光拿眼瞧他,料他要走,也不顧兩膝疼痛,當街跪下了,抱住他的一條腿,不開口,更不鬧,就那麼一直瞧他。
“唉。”馮叔道,“以後你就姓馮了。”
十數年過去,馮銀匠年歲大了,小海鬼也長成人了。他現名馮琰,是其養子,自非海鬼,是人而已。當時,問其來歷,他搖頭;問其爹孃名姓等,他也一概不知。連洗了兩桶水,他才不再是個泥猴子,反而有幾分秀美,看著聰明,不笨,有八九歲。許是生在海上,少人管教,他性子野極了,而今方漸漸學了禮節。馮銀匠膝下本只有一女叫馮珠。收了琰兒不久,其妻又誕一子,叫馮環。同一日,天寶銀樓的董掌櫃再得一女,取作瓔珞奴。現入春了,連最小的瓔珞奴也滿了十八歲。
江州城北有一芙蓉樓,最是個風雅去處。
這一日,月懸天心,張燈結綵。席間觥籌交錯,談笑紛紛;絲竹頻起,吟詩擊節;分曹射覆,擊鼓傳花。有個書生登樓而上,掛出一幅美人圖,張口要價三百兩白銀。一眾圍擁而去,爭看那畫中人。
蛾眉似蹙,目籠秋煙。
“這佳人,如何稱呼?”
“畫中之人,何來名姓?必是這書呆子臆造的!”
“我看非也。這眉眼,這神態,頗似天寶銀樓的大小姐善姬。”
書生方拱了手道:“識貨!不過,我這畫的並非大小姐,而是他董家的二小姐——瓔珞奴。回說不久前,江州有燈市,麗人多出行。寥寥數面而已,卻叫我疑心此女是天人飛仙。我這……說來慚愧,數日搜尋枯腸,竟不可得一二佳句以寫之。幸而我還有禿筆一支,便以畫傳情。我今市售此畫,標價三百兩,只是借芙蓉樓之聲名,借在座之力,揚我名姓至董家耳中而已。瓔珞奴姑娘如解我意,我二人必成佳話一段呀。”
人群中又出一名男子,貌若二十五六,有八尺之高,一襲青衫,一手負於腰後,把長眉一抬,譏道:“書蟲,你原是個多情種子。”
“呵。”書生笑道,“多情多情,多情為何?全因天意,天意命定。”
那男子再近一步,怫然道:“什麼天意,什麼命定?你們文人,一張嘴混說,從來信不得。你這無賴,若再當眾胡言,壞了女子的清白名聲,我必不輕饒。”
書生還不服,反問:“你是何人?”
男子便道:“你不必知道。”
書生又哼一聲:“裝蒜。”
男子惱雖惱,並不對他動手,只飛身登上桌子,把那懸得高高的畫摘去了。
書生急嚷:“幹什麼你!還給我!”
“你撤了攤子,我才還你。”
“與你何干!”
兩人相爭之時,男子手一滑,畫卷掉下了欄杆,浮在湖中。書生“唉”了一聲,一跺腳,咒了一句。男子也下了芙蓉樓,涉過湖水,拾得了畫卷,把它捧在胸前;再上了岸,丟給書生幾錠銀子。
書生倒也歡喜。
男子脫去滴水的上衣,走一路,擰一路衣裳。其身形乍顯,寬肩窄腰,肌骨豐勻,英挺不似尋常之輩。而那一雙深深的眼,似藏情,又似含愁。
他轉過街口,得一朱門,朱門左右蹲守一對石獅子,飛簷吊著兩掛紅燈籠,燈籠上各書一字,連起來是“天寶銀樓”。他又把衣裳穿上,叩門而入。樓起三層,無不富麗。其後連著一個園子,環山傍水,花木深深。
此間春夜本靜,遠遠地,有歌樂幽渺,飄飄而來。
樓上,二小姐瓔珞奴正在燈下打絡子。
美人圖只得其三四分神韻,總不如活人鮮豔。
她手邊擱著個小墜子,是馮琰打小戴的那一個。本來,乍一看它是又黃又黑,她方才拿豬鬃刷輕輕刷洗了,才見一痕銀光。是一把小銀鎖,五稜長條形。正面是“日月仝年”,反面是“富貴長春”。她選定了石青和松花黃兩色,這兩色打成梅花絡子,配著銀亮亮的小鎖才好看。
燈花一爆,眼更乏,引得她揉了揉。
忽聽樓下起了人聲,她披衣推窗來看,星月淡淡,兩個僕從送進一男子,男子渾身溼淋淋,懷抱一物。
“琰哥哥!”
馮琰侷促道:“我只來瞧一瞧你。”
“奇了怪了,我有什麼好瞧的?琰哥哥,你下水做什麼?冷不冷?我叫繡鳳送件斗篷給你。”
“不必了。”馮琰又道,“前日我打的那支銀釵,你可喜歡?我想著,牡丹、芍藥之類太俗,不比蓮花清雅,就造了一支蓮花樣兒的,拿金絲填蕊,翠玉嵌作葉子。可惜,我學藝不精,制釵流於匠氣,雖曉三十六技,終究不如我爹那自成的一股氣韻。我總怕,配不得你。”
“我倒稀罕你的多些。”
馮琰笑了一下,道:“你這般誇,我哪禁得住。”
“你再說這個,倒生分了。”
海市將於數日後開張,馮琰與她約在三月三日晚,橫碧橋下見,而後便離去了。
一勾冷月,流雲幾筆,歌樂之聲漸歇。更深漏長,而繡樓中一燈獨明,是瓔珞奴還在趕活計。
婢子繡鳳上前再添了一盞燈,瞅一眼她,說:“二小姐,你這十八歲的人,倒活成了八歲的樣兒。”
瓔珞奴放下打了一半的梅花絡子,與她笑道:“我素來慣著你,你倒回回來討我嫌。打個絡子,與我琰哥哥說兩句話而已,如何又不稱你心意了?”
“那一個是‘海鬼’,無父無母,蠻裡蠻氣,連蛇神也敢犯,如此不祥,真真神憎鬼厭,人人避之不及。他是生得俊,可數年間未有女子敢嫁。倒是小姐你,膽子大,回回上趕著與他好。”
“哪個與他好了!”她嗔了一句,又道,“且看看,他是多了眼睛,還是少了鼻子?什麼海鬼,分明是個人,有血有肉,活生生。阿姐,我,珠兒,鈺兒,都與琰哥哥一同長大。小時,我們打鞦韆,折海棠,鬥草,對詩——論及詩書,他總輸我。他還為我捉金魚,畫風箏和燈籠。金魚是一紅一黑。風箏一個是春燕,一個是粉蝶。燈籠是一對兔兒模樣,後來在那一年的上元節跌壞了其中一隻;我急掉了淚,手也燙著了,他忙買了一對活兔兒來哄。琰哥哥現做了天寶第一流的銀匠,前日打一蓮花銀釵贈我,其人如此,我與他好,有何錯?倒是你們——”
瓔珞奴忽啞了口,嘆了一聲,再抄起一把剪刀,只幾下就把半成的梅花絡子鉸了個碎,變了臉色,罵道,“還打什麼絡子!你們個個欺他!他如佩上我打的絡子,指不定招來什麼醜話呢。我,我原也不配對人好!”
繡鳳才慌了,忙道:“配,配,怎會不配?”
瓔珞奴方丟下剪刀、罷了手,卻是煩悶無端,再也無心結絡子了。
“二小姐——”
“我本也不是董家人。”瓔珞奴惆悵,“聽人說,哪處庵堂有個小字芙蓉的女子,生下了我,就將我送來了董家。我那襁褓上還有字呢!‘湛湛之神,斐然之文;多情負我,齊大非偶。’”
繡鳳說:“掌櫃拿您當親女兒呢。”
“罷了——”
馮琰夜歸家中,點燈,更衣,再反栓了臥房的門,將所得的美人圖懸起,痴痴地看。此畫過了水,有些暈汙,他十分心疼,把它烘了烘,晾在一塊木板上,臨窗而放,再吹了燈,和衣睡去。雞啼一起,馮琰起身,見此畫已幹了,便把它小心地捲起,藏於樟木箱中。
箱內另有些書卷,是四書五經之類,幾被翻爛了。
3.
又數日,三月三,江州開海市。
當夜,月上柳梢頭。
瓔珞奴在海市街口下轎。
過了橫碧橋,她與等在花下的馮琰相會,同遊海市。海市之中,香料氣如蘭,犀角彎似月。龍角鳳羽,光彩燦爛。象牙之溫潤,更勝名玉;玳瑁之清光,尤賽黃金。牽駱駝的,騎馬的,吹笛的,彈琵琶的,耍火把的,玩蛇的,鬥獅的,車水馬龍,人流如織。
行至柳堤下,有一婦人賣花,馮琰便挑了一朵黃的,為瓔珞奴簪上。
說說笑笑,再往前行,瓔珞奴見有一少年牽虎而行,忙叫他也來一看。二人撥開人群,鑽上前去。
那少年一手執鞭,一手牽一頭頗大的母虎。火光映見一雙虎眼,凜凜如電。母虎套了鐵項圈,鐵項圈連有一道鐵鏈,鐵鏈就被握在少年手中。少年向眾人點頭,一揮手就是一鞭子,打在那黑黃斑斕的虎背上。
母虎一痛,懂了意思,如狗一般拱起兩隻前爪,接住少年拋來的一隻花球,玩起把戲,贏得一片驚歎之聲。
“小小年紀,做這般營生,必是個苦孩子。不過,老虎更苦,挨打受罵,還得學把戲。”瓔珞奴卻道,拉了馮琰的胳膊,“琰哥哥,我不看這個,我們走吧。”
“可別走散了。”他牽了瓔珞奴的手,尋著出口。
鞭聲又起,像打在他心上,他便把瓔珞奴的手握得更緊,更緊。水岸大放煙花,一簇紅的,又一簇金的。
球一落地,母虎又挨一鞭。
眾人齊齊噓了一聲。
少年不禁忿然,連連揮鞭,一鞭比一鞭狠,一鞭比一鞭痛,把母虎打得哀嚎陣陣。再一鞭,落在虎眼上。
這一鞭壞了事,激怒了這苦命的畜生。
它作一陣悽悽長嚎,狂擺亂舞,終於掙脫,於是拖著鐵鏈往人群襲來。
他們莫不驚叫、推搡,紛紛散逃。
人流中,瓔珞奴避而不及,腳下恰一跌,那畜生即與她臉貼臉,嗅了嗅,將撲去。
馮琰見狀,急從地上尋得火把一支,舉起來朝虎背擊去,一時火星四濺。母虎背上起火,鬆了口,疼翻在地,待將火滾滅又齜牙咧嘴地要咬馮琰。馮琰舉著火把對峙,此時那胡人少年把腰下佩刀扔給了他。他接得此刀,即抽出尖刃,朝母虎額上劈去,好一陣死鬥。
孰料這母虎愈鬥愈兇,馮琰便一腳踢翻了篝火堆,柴火滾滾,堆在一人一虎之間。馮琰以火把點燃了一堆乾柴,眼見火勢愈大,熊熊地燒,母虎不得再近前。
它縱有不甘,也只得將頭一扭,逃之夭夭。
馮琰吁氣,忙把地上的瓔珞奴抱起,見其臉上已是血淋淋一片。
海市大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