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了一盞燈,到竹苑去,尋過暗屜,又找床榻,找見四隻木腳,滿架的清貢。只是,誰新住了來,遺下好些衣物,就在屏風前。關淇君一慌,臨旁還有一片泉水池,那人必在洗澡了。
那衣衫,都是男子樣式,興許是哪家兒郎來遊樂吧。
她忖一忖,先去闔窗,正逢風動瘦竹千百竿。一隻男子的手從後捂牢了她的口,又鉗著胳膊,把她拖去榻邊,那一盞牡丹燈下。
“才多大,就惦記著偷?偷我什麼了,小娘子?”
“我不是賊!”
“你不說,我就搜!”
“不要——”
蘭嶽不用十分力道,就壓得她動不了,還嚇唬道:“說不說?”
“我真的不是賊,我之前落了個玩意兒在這兒。我、我叫淇君!”
“淇君?”他笑得邪了些,天生胡兒相,幾分慧俊,那烏深深的眸將她來回查視,“汪廉汪大人遣你來的?他自己失約,卻送了這麼個……來陪我嗎?幾歲了?十七?十八?懂不懂伺候?唉,叫我如何高興得起來呢。”
“郎君是喝醉了。”她不懂,“我不找了,你放我走!”
“本將軍今晚不曾飲酒。”
一個吻。
的確,他不曾飲酒。
“我是清白人家的女兒,你不能欺我!”關淇君再怎麼呆,也知不妙了,一再鬧道,“我告訴姑母去,她不會饒你!”
他正在興頭上:“你姑母是哪個?說,我好提親去!你可得記準了,你郎君今二十四歲,是大唐的右屯衛大將軍,單名嶽字,字道真!”
忽的,一痕翠光在他腰間,她瞥見,是她所丟的玉佩:“把東西還我!”
蘭嶽解下玉佩,譏誚道:“憑什麼說是你的?”
“是阿孃留給我的,就是我的!”
“這一個,是我進門時撿的。”他離近了,帶著一股水的清芬,“你伺候得我舒服,我就賞你。”
“你不能碰我——”
“我偏碰!噓——”他又捂上關淇君的口,令她噤聲,“旁邊來人了。”
一牆以隔,廊外,暗地裡,幾人在商討如何治潞州太守鄭暉的罪。因在興修水利一事上與此人不和,再加上幾件舊怨,這幾個為官的都想除去他。謀談了一會,他們揖別,步聲漸悄。
蘭嶽也放開了她,坐而系袍。
她瑟縮著,好一陣失魂落魄:“這些小人要害我姑父。你方才……說你是大將軍……你也聽見了,也都知道了。你們同朝為官,求你救救他!這玉佩,你倘是喜歡,我就給你。它本非什麼金貴的好玉,因是先母所留,故才特別的珍視。六月初十,姑母省親,我和她到了長安城,在竹苑遊玩,我不小心給弄丟了。我給你,求你救人!”
“小娘子竟是閨秀之才。”他仍笑說,“美質天然,果然不同。美人含淚求我,我又豈有不應之理呢?可是,看來你並不曉朝堂之事。我從戍邊將帥,遷到長安,名升實謫,做了紅塵閒散客,月下以酒會友,有三分功勞在你姑父。”
“你……”
他自斟酒一盞,一飲而盡,說下去:“一班蠢材,活該被罵!被揍!偏你姑父說此戰之敗,罪過在我;說我寡略少策、有膽無謀。我縱有才,遇上這等沒用的卒子,也贏不了啊。你可知,我爺爺正是畢國公,是斛律業,太宗故賜我家蘭姓。而我,今令他蒙羞!小娘子,你說,鄭暉該不該死?”
“將軍,姑父是性子剛直了些……他不壞的!我爹孃早逝,是他疼我,才將我接過去,視若己出,待我與家裡別的姐妹都不差什麼。這——我、我今求你——”
“你會喝酒嗎?”他覷著淇君,似懷有滿腹的鬼主意,“陪我啊。你總得給我什麼,除了那不值錢的玉。”
六日後,潞州太守鄭暉因罪被貶。
蘭嶽靠著案,在看美人圖,一幅又一幅。都是說親的人送來的,都是千金。風流了幾年,家中都催他成婚,女先生是催得最兇的。先父曾囑她將蘭嶽教習,說是師徒,更像姐弟。一片明月心,偏來照溝渠。日復一日,他荒唐得沒形。那一晚,竹苑之中,月色陰陰,他對這驚惶不定、淚下潸潸的小美人說:“這可是我第一回做壞人啊。我想,我不太會做,你走吧。”
蘭嶽問下人:“為什麼沒她的畫像?就是那個……潞州太守的一個侄女。”
“他舉家貶作庶人,怎可與將軍相配呢?”
他雖沒成好事,而確在堂上救了鄭暉一命。
六月廿三,長安花會。
蘭嶽赴約,有汪廉等人,一起在畫舫上聽曲。下船後,遊人中擠出來一個六七歲的小兒,把一枚翠玉塞去蘭嶽手裡。
“淇君叫你送的?她自己怎的不來見我?”
那小兒跑遠了。
他把玉一看,又嘆:原來,人間自有相思苦。
花會一開四日,第四日,蘭嶽才等到她。
“你幫了我,也欺負了我,所以……我……”
“我不曾欺你,也不會負你。”他大笑道,“你可得記準了,你郎君是蘭家的道真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