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日,妧平、連辛約去祈願,放一隻風箏。妧平剪斷絲線,那高高的風箏墜跌而下,不知所往。
風箏命苦,一線漂泊。
不多時,約近黃昏,來人接連辛回府。與她別後,妧平半忖,那風箏是往芍藥園飛去了,不如去尋一尋。方尋至深處,一聲微咳,卻是斛律業等在花間,負著手,手上的跌折的風箏上畫著一雙白兔。
“你私闖御園,真好大膽!”
“我慕上國名花,是天子準我在此擷芳一朵。”
話裡有話。
“郎君荒唐,擷芳並不止一朵。”妧平仍冷笑,“你太得意了,快把風箏還來!否則,我必去哥哥跟前告你一狀!”
“珩陽公主好大的脾氣。”斛律業賠笑,交出風箏,“比我北胡女子,真別有風味。你呀,什麼都好,就是太難哄!”
“我非小兒,何勞哄我?”妧平道,“開春以來,臥病無聊,我出來吹風醒一醒而已。”
“冷嗎?”
“與你何干!”她昂然,“你自是不怕冷,我更不怕。放誕無禮,果然蠻人!”
他攬過其腰,將妧平撲在一塊山石上,朝她唇上吻。妧平失了氣力,不覺已與他跌在白芍藥堆中。吻著,抱著,滾在花下,糟蹋壞了一大片白芍藥。又碾壞一朵,他順而吻其頸項,將生啖了她似的,一手牽弄那冷香的羅帶。
“你不怕我叫人嗎?”她低弱地問,那風箏已被抓碎。
“我帶你走!”
“你已誤了我一回,還想誤我終身麼?”
斛律業便覺酸楚非常:“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你如何翻進來,便如何翻出去吧……”妧平趕他道,“倘若被護衛撞見,真少不了你一頓板子!”
“妧妧,你看這個……”
他腕上一線硃紅色,是平安繩,是妧平當年所繫的平安繩。妧平也睹而傷情,將那吉祥如意的萬字結摸一摸,嘆說:“我只當你全忘了!”
“我不會忘的,我忘誰也不忘你。”
山有何好看,水有何好看。
不如她的阿業好看。
他總是好看的,她也沒見著能有哪個男子勝過他。園子外傳來人聲,妧平不由又催他道:“你快走吧!”
“妧妧!”他痛悔道,“當年那女子——那個叫秋池的,一夜趁我醉酒,解了我的衣服。可我沒有碰她!但是——此事屬實是我貪杯在先,我現戒了酒了,不喝了!還有……還有安庭……”
“你走吧!”
“我不走!”
妧平推也推不動他,罵道:“你這沒臉的賴皮鬼!”
“要這臉有何用,我要你!”
“你娶了一個還不夠,還要娶第二個、第三個……”
“她們都被我放走嫁人了!”
“那安庭呢?你那小娃娃呢?”
“妧妧,你聽我說呀——”
園子外人聲更近,妧平只得又推他走了。如是清淨了幾日,又一夜,門外,寶書對斛律業說:“公主似在樓上見客呢,勞將軍在此等一等吧。”
吟硯忙拉過她,附耳:“寶兒,那白日裡公主才將這人趕走,你怎還敢迎他?不過就是個蠻人,連禮數也不懂,只送得起一枚金簪。我們公主可是金尊玉貴,食邑千萬戶,小小金簪,安能入眼?等會兒若再將公主氣病了,你我可吃罪不起。”
“二位,我只來瞧一瞧她。”
“那你等吧!”吟硯道,“就等在這兒,沒得信兒可不準亂逛。”
等了又等,廳堂內忽傳男女爭執之聲。
再是摔打、破碎的響動。
“——妧妧!”
原是個男子在撕弄妧平,她一條雪臂已露在外。
“滾開!”斛律業將他踹走,摟定了妧平,藏其肌膚,大為震憤,“齊統齊將軍居然是這等下流人物!”
齊統鬢邊與衣襟也是凌亂:“妧平姑娘,你那守宮砂何在?”
“她是我妻子!”
“你閉嘴!”齊統勃然大怒,“這女子是我的!你可奪不走!你問她,朔州城,六月天,我們憑一玉佩定情!”
“滾!”
“阿業!”妧平哭訴,“他早與縣主有婚約!我從來拿他當恩公而已!”
“妧平姑娘,我再不忍叫你被這狗雜種糟踐了!連辛非我所愛,我愛的,是送我馬的姑娘!不是我失了君子言行,是我愛你!跟我走,我帶你走!”
“我要殺你!”
齊統側而避其一刀,以劍鞘相拒,腕子稍稍一抖:“怎麼,可汗當真動過她?”
“你他媽——”
“阿業不可!”
“可汗!張牙舞爪有何用,你敢真的咬我麼?人模狗樣,不配為丈夫!生作犬奴之輩而無忠心,三易其主,無勇無謀。與你這等至卑至賤、不忠不義之徒同朝為將,聖上就不怕折辱了我齊家嗎?我家三代忠貞之士,盡被辜負了!”齊統罵過他,又將眼轉向了妧平,狀似痴心,“芙蓉縣主那邊,我會回絕。我看過了你的膀子,今生今世就只娶你一人——你必做我的齊夫人!”
“滾!”斛律業仍衝齊統怒號,“還不快滾?”
齊統剜他幾眼,終是悻悻而去。
那沉香爐子也翻倒了,一股陳澀的氣味。
“我不好,我不好。”斛律業又酸了眼,“我沒護好妧妧——”
“你放開我——”
他朝她鬢畔嗅了嗅:“你、你喝了多少酒?怎的又喝呢?”
“別無他事,可汗請回吧。”
“你記不記得方才叫我什麼?”他說,“何以如此生分?”
妧平撐不住又哭了,環其瘦腰,頭也埋在他胸膛裡:“你走吧,走吧,別再來找我了!你想回頭,可晚了!你說要娶她,要對她好,還給她喂藥,還哄她……我吃藥時,你又在哪處懷抱呢?你知不知,再苦的藥也沒我的淚苦!一年多了,我拿藥作飯吃時,你正風流,正快活呢——”
“安庭嫁給了我大哥。”
“你被她所負,才屢來求和?”
“不是——”
“謊話!”
“不是的。”他抱得太緊,“我那時以為安庭病重,時日無多,才將婚事應承的。然而,安庭夢中之人不是我,是我大哥呀。他們成了婚,有一個兒子。大哥不幸戰死,那小侄兒便過到我名下養了。這非我片面之詞,你如不信,大可去打聽。”
妧平囁嚅著:“她們不要的男人,我也不要。”
“有金簪為信,得明月為盟,你不能不要我。”
春日和暖,東風輕,日日與君好。
一日晴好,斛律業、妧平與袁了塵在淨蓮觀相見,亦與花珏重逢。花珏贈了一幅春燕圖以賀妧平新封公主,還附上了京中陳記的一盒好絹花。
“妧兒!病可好些了?觀中清寂,你回來住一住,與我多說說話才好。許是為師上了歲數吧,春山寂寥,日日苦修,終究無趣得緊。說來,還得多謝府上上回所送的新緞子和香丸呢。”
“妧妧的病已大好了。”斛律業道,“好春好景都在山中,淨蓮觀倘能暫容我二人在此得春而住——”
“那麼,就請將軍住鏡清檯,妧兒住想雲樓吧。”
已過了午,幾人在松下烹茶相談,看仙鶴,賞錦鯉,又得弟子傳報說:“薄三娘子來訪。”
“了塵師父!”
一個少女由人扶著姍姍而至,十五六歲,即是薄巧枝。
袁了塵起而迎之:“娘子——”
“可汗?”她欣然,“都部可汗怎也在此?人家的桃葉箋,您如何能不回呢!”
“我燒了。”
她撇了嘴:“可汗?”
“我不收女子之物。”
花珏一笑:“可汗性子爽直!”
“我半生無所作為,惟得妧妧。”斛律業也笑,與妧平十指緊扣,“既有美眷,又如何再收女子信物?”
薄巧枝自嘲:“倒是巧枝多事了。”
春夜闌珊,花珏去為妧平取來了一些山茶餅,託著只水墨瑪瑙盤子,在想雲樓的簾子外卻見她還在與斛律業說話,真真痴言情語。斛律業出門,而在簾下被花珏叫了一聲。
“我這妹妹是個水晶冰雪心肝兒,玲瓏剔透。你不能欺她負她,不然我第一個不饒你!”
“花娘子的話,我記得了。”
花珏似有不甘:“我若生作男兒身,怕也輪不到你護花。”
“花娘子?”
“有我在,我也會護妧兒周全的。”
“多謝!”
花珏展顏:“皆說北人疏於禮義,可汗倒是十分周到呢。”
斛律業拱手道:“妧妧教得好。”
之後,合巹大禮一成,又得上隆恩、蒙賞千金之物,斛律業乃擢為大唐駙馬。他如言進獻方物,有牛羊、馬匹及酒酪等,又命匠人將所得的一對龍眼大的夜明珠以赤金鑲作臂釧,呈於雲錦盒內,贈了妧平。
明珠熠然,皎勝冰蟾。
此為金蘭婚俗,皆以雙釧為聘,鎖牢一雙人。
乍聞姐妹婚訊,連辛費了不少工夫,做成一件綵緞珠繡的襁褓,送去公主府了。
紅藥笑說:“公主新婚,哪用得上這個!”
“妧兒是有福之人,不多久就用得上了。”
紅藥仍笑:“縣主是思嫁了麼?”
“婚喪嫁娶,人之大事。”她搖扇道,“青春思嫁,不足為羞!”
“紅藥今欲斗膽一問,縣主所思是哪一位?”
連辛也作一笑:“其神湛湛,其文斐然。”
人說那齊統雖為大唐神將,實則與其父一樣,最是個霸辣之人。連辛想,凡沙場典兵的將,倘殺得順了手,刀也飲慣了血,又有幾人能不如此?元夕一宴,齊統得上召見,她也陪在側。原來躬親一見,才知此惡非惡。齊將軍真是人才,蕭疏軒舉,瘦如勁竹,該有八九尺之魁偉;一張臉偏生俊俏,還是男子的俏,彷彿渾厚湛然;玉冠束髮,甲衣流金。他不再是當年那個小子了。
他跪向皇后,完禮而起,一雙極亮的眼朝連辛斜瞥了一下。
她始不敢再睨注。
皇后笑了兩聲:“你也喜歡這孩子?連辛這孩子呀,與你有緣。”
——姻緣的緣。
到齊府,銀月淡淡,樓閣參差,紅香綠蠟搖風影。
齊統一人橫坐在席,美人堂上正歌舞。
“喂!停下,都停下!你們,你們哪個會吟詩作對?”
美人們面面相覷。
“蠢材呀!”齊統大笑,擺一擺手,“都下去吧!”又叫了家僕來,“都說那芙蓉縣主是長安才女,請她過來,我要與她舉杯邀明月。”
連辛夜訪,攜了四壇酒來。
未幾,酒溫好了,香而烈,一入愁腸便化了一聲嘆息,是齊統,他道:“好酒!”
侍女在旁道:“此酒叫美人醉。”
齊統點頭,又問:“可有什麼說法?”
那侍女便答:“釀酒用的水出自一眼古井。曾有一美人臨水而照,水便是香的了。”
齊統聽了,說:“‘美人醉’,原是如此。”再對連辛舉了空盞,“縣主果是風流人物。”
“將軍才是真風流!”
“縣主有才,自成風流。”
“辛兒的才,只是吟風弄月之小才。將軍的才,能操干戈、平天下,建一世之功,立萬世之名,才是經天緯地之大才呀。”
“縣主可通兵法?”
“願聞其詳。”
“家父惟嗜兵法,藏書百卷,盡是兵書。我每點燈夜讀而忘天地之所在。古書云,兵法者,可分四家:權謀、形勢、陰陽、技巧,然以權謀為大。能屬權謀而兼形勢、包陰陽、用技巧,出奇設伏以制勝者,千里無一。至於陰陽巧計泛泛之輩,宜乎眾矣。又云,兵家宜者有三:一曰不戰而屈人之兵,二曰以寡克眾,三曰少戰多利。不過,我以為,兵法萬端、變幻無盡,不臨沙場,紙上空談,便只能得其一二罷了。”
“詩云:‘奕奕寢廟,君子作之。秩秩大猷,聖人莫之。’治國在仁不在兵。天子仁愛,四海降順。將軍百戰埋枯骨,所造殺孽太深太重!”
“那麼——”他即笑問,“何者為仁?”
“以君王之道,納才招賢而不責媢,封邑血食而不怨疑。至於朝堂臣子,倘若有刎頸之舊,而厚交不能善;結棠棣之好,而德義不能守;奉君臣之禮,而大道不能權,自媚以求榮,自汙以求安,怕是不可近,不可交!將軍如若一心輔佐聖主,固當彰綱紀而明治亂,合乎義理而切於仁厚。”
“此話,我自當記下!”油燈的光柔柔的,他並不可怕,“縣主,山寂寞,水寂寞,春寂寞,我寂寞,你寂不寂寞?”
連辛心似激盪,說:“您醉了!”
“你真像她。”
他解下了腰上錦帶,還欲再脫。連辛心砰砰如打鼓,忍了又忍,終於勸他:“將軍,酒多傷身!不可解衣受風!”他果然不再動作,頓一下,再步近了些,兩臂環在她身側,攥著拳,又似憮然又似滑稽,低頭與她對上眼:“不是你想要我的麼?”
“都是皇后的意思——”
“又有幾分是你自己的意思?”
“我們可不相熟。”
他挑起一邊的眉:“往後自會熟的!——今晚以後。”
“怪道他們都說你很壞。”連辛一晃神,竟是赧顏,“將軍是忘了我了!當時歲數小,你在御園擷芳,還誤踩折了我和蕊兒的風箏呢。”
“你作態什麼!”
來不及震悚,她已被齊統壓至案邊,再動不得,一隻細腕被捏得死死的,痛!
——她的命就捏在他掌中。
他輕易就能抱起她,輕易就剝去了她的翠青的外衫。他的眉睫也是深密的,眸如點星。彼此親近,又羞又慌。“倘要與我共枕——”齊統湊近,幾乎吻著連辛的一絲頭髮,“心須屬於我。你知道該怎麼做吧?”
“將軍——辛兒是喜歡將軍的——”
她含嗔帶怨。
他的氣味如松如柏。
“不行,不行!”齊統的醉眸藏了一縷紅,“我是個滿手血穢之人,碰不得你。你是乾淨皓白的一個女兒家……辛兒,我護不了你,對不起。”
“齊將軍很好,齊將軍不壞,我會護好齊將軍——無論是在天子面前,還是……還是……”
他就親在她那小巧的粉蓮額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