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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玉郎

三月初十,長安賽馬。

天盡處,白雲滾,水臥群山山連綿。風急鳥飛旋,兩岸猿嘯哀。馬群奔騰于山水,彩鬃臨風動,大有飛御游龍之態。或一勒馬,前蹄凌空,仰起長嘶一聲。

斛律業得第一。

他趁而上書,提了求娶珩陽公主一事,稱願獻牛羊萬頭以迎之,事猶未定。話傳至府邸之中,上下都說:“公主久病不得痊,今不宜提嫁娶之事。”而斛律業聲名已揚,便有不少世家女郎屬意於他,更有甚者,著人送了一頁桃葉箋去,寫的是:遙見玉郎馬上歸,教得奴兒腸九回。這馬會一過,又是連辛的詩會。當日,他下了轎輦,見琉璃瓦,朱漆門,湖石瘦又漏。小山環疊,芳徑鬧春。晴絲吹,庭院閒,奼紫嫣紅俱開遍;粉蝶嬌,韶光好,燕語明如剪,鶯聲溜的圓。

那一道錦屏就將兩行人隔開,在內的宮娥們傳著話:“請斛律將軍聽曲。”

即有歌姬樂伎出而和唱:

釧環松,琴絃咽,塵鏡殘,掛月明缺。疏橫瘦臥梅花雪,長恨驚別鵲。閉戶門,繡線絕,漏聲亂、霜毫擱卻,忍淹留、尺素愁結。江天闊,千嶂遮,魂夢牽、憶追闌夜,一縷芳、雙淚凝噎。搗衣吟、鶴洲水折,西風嘯、孤鴻雲隔,塞北遼西戰意決。金甲冑,玉鞍轡,鞭兒鳴節。寒衣搗徹城樓月,霜行跡遍秋鳴夜。兩心各自悽悽轉,九腸六腑恨綿綿。一春雁魚傳、戰衣攜,丹心化碧血、青城闕。望斷長亭短亭悽悽別,盼煞梅驛古渡長長夜。心字香缺,一對紅唾淚。再與誰約,錦水湯湯瀉。

他失了聽下去的耐性,將錦屏後的少女拉出:“妧妧——”

宮娥們都來訓責他的失禮。

“妧妧,風情月愁,非親歷不能知深淺。我心屬你一人,再容不下半個別的女子!你恨我,你怨我,我都認!你要打,要罵,我也一聲不吭地受著!別哭,你別哭,倘有來生,我就做你的一匹馬吧。”斛律業仍不鬆開,心想如此一來,自己就能一心一意跟著妧平了,韁繩和鞭子都在她手中,她去哪兒,他就也跟著去吧。

“你騙我!”

“我沒有呀——”

妧平又叫:“別演這曲子了,對牛彈琴罷了!送客吧!”

宮娥們一個個都來趕他:“快走快走!莫再闖這風雅之地!倘叫咱們縣主撞見,亦不輕饒了你!”

三月杏花雨,沾衣不溼,一場接一場。

夜間,妧平飲多了酒,拈著那金簪,一個人靠在畫欄上。天地寥廓,兩岸風煙淨。一泓春水平如鏡,人似皎皎月輪明。詩會已過,她是半點無才思,只得兩個相思字。一年來,病中少歡喜,她吃的也都是相思苦。相思,真乃斷腸毒……兩年前,那個冬日,妧平一個人將上衣解開,胸前一道青痕。她討了些藥油來塗,一邊塗,一邊發著呆,連帳內來人也無察覺。

“她們折辱你、作踐你,你不恨麼?”

她忙掩了衣衫,叫道:“請將軍出去!”

“可汗知道你受傷麼?”塔特奧可憐道,“連安庭的婢女都敢如此待你……這一腳怕是踢得不輕吧?唉,他同安庭兩小無猜,顧不上你,也屬應當。別哭了,我見不得女人哭,尤其是你。”就以外袍將她罩住,攬了她的腰,“早知他這般待你,我就不當讓他。跟他有何意趣?跟我吧!”

“你放手!”妧平急脫了身,將袍子擲還,“快出去吧!”

“生氣了?”

“將軍是大人物,不會欺負一個小女子的,是不是?”

“我全聽說了……我不在時,突得舊部糾集起事,是安庭為可汗擋下了一刀,負了傷,現還未醒,正歇在牙帳。”塔特奧可說,“她在夢中喊叫,只求眼前人娶她……可汗應下了!她那幾個婢女是真囂張,叫你來繡喜帕……阿嬋只為你說了幾句話,她們就敢對你……小公主,你身子不好,不宜辛勞,別趕繡活兒了!”

“不妨事的!”妧平強笑,“她們既不嫌棄,我繡便是。”

“你可不是女奴。”

“真的不妨事!”已聞她有幽咽之聲,然終是止住了滿心飽漲的悲情,“可汗大喜,我亦開懷。等她醒了,我得去謝謝她。”

“謝她什麼?”

“她救了阿業,她真是個好女子。”

“小公主……”

“可汗……他真沒傷著?”

“小公主,我會向可汗討你。我是功臣,他一定會把你給我。只要我開口,他就一定會應允。到時,你就不必再受氣了。”

妧平知道,她此生已做不成阿業的妻,卻並不想去做別人的妻。當夜,阿嬋來為妧平上藥油,揉著傷處,又道:“安庭性子躁,不知疼惜我們,以前對我也是呼呼喝喝的……哎,瞧我,我是婢子,你是公主,是可汗心尖兒上的人,怎可渾比。”

“阿嬋姐,我拿你當姐姐。”

“有她在,可汗怕是想疼你也不行。”

“天下之大,他只一個,倘再與人分他,有何意思?”妧平哀哀地道,“他的心不止容得下一人,我卻是非卿不愛。從前種種,原是我錯了!”

“是可汗負心!”

“天下男子都薄情,我何必礙他姻緣、妨他國運?”

阿嬋忽放下藥瓶,朝外行一跪禮,是斛律業來了。她亦識眼色,退下了。他坐而望了妧平一眼,那敞開的襟內一道青紫,便問:“幾時受的傷?”

“可汗請回吧。”妧平攏好衣裳,繫好衣帶,輕輕推了他一下,“叫人看見可不好。”

他想起來了:“是那日安庭的婢女踹的?”

“不是……”

“你不必瞞我。”斛律業道,“她是個嬌蠻女子,不懂調教下人,你別同她置氣。”

“我不敢的。”

斛律業又問:“生我氣了,是不是?”

“可汗再抱抱我,好不好?”她先抱了他的胳膊,面上已掛淚,“你要記得,是她救了你。她救了你,便也是我的恩人。今生今世,你負了我便罷,不可再負她。往後,我不見你,你也別再見我了!我大仇得報,了無牽掛,樂得逍遙自在,不需人間情愛再拘著我、困著我了!”

“如換作你,你也會為我擋那一刀的,對嗎?”斛律業把妧平抱緊了,還不夠緊,再緊些,再緊些,“妧妧,我不會把你送給別的男人,誰來求都不行。”

“可汗放我走吧!”她還是掙著躲著,又哭又叫,將斛律業趕去帳口,“不要再來了!”

“離了我,你怎麼活?”

“從前怎麼活,以後便也怎麼活。”

“我不允許!”

“可汗想左右逢源,享齊人之福,權色皆兩全,那麼有的是美女,有的是佳人,不必非得是我呀。”

斛律業不安道:“不是的,不是這樣的……我喜歡你,很喜歡……”

“喜歡,卻又叫我做一個多餘人,那就不是喜歡。”

“你真不要我?”斛律業便以言相激,“我早該知道!你單是看中了我能殺突得,才投我懷抱的,對不對?我叫宜城公主毒殺了他,便是你的棄子一枚了,對不對?”

“對!”妧平就是要氣一氣這無情人,“都蘭殺他,我就嫁都蘭!喀耳殺他,我就嫁喀耳!你殺他,我就——塔特奧可不是來討我麼?我可以嫁他!”

“你休想!”

“那你放我走!”

“我不放!你……你真當我不知?你和你的小情郎挺快活啊!”他也憤恨,“你是我女人!塔特奧可不過是我手底下一個卒子,即便立過功,也輪不上你照顧。你憑什麼對他好?你那日拿了好些髒衣服幹什麼,要替那小子洗?你都不曾給我洗過衣服,也不曾給我換過藥!”

“他有功於你,我才……”

“你是我的!”

“可汗的女人那麼多,不知我是第幾個?”

他反而嬉皮笑臉了:“你吃醋啦?”

“無賴!”

斛律業將她按在床上,執其一手:“倔骨頭!你想要我,我可以給你!你一樣是我的人!去年,你一直胎動不安。一日,軍中誤傳我的死訊,你這一胎就……我都知道的!你瞞不了我!你怎就不信呢,我與別的女子從無瓜葛……”

“無恥。”

這一句雖輕,可他聽得真真切切:“我無恥?你說我無恥?”

“可汗已得新人,卻還同我作戲?”

“作戲?”他嚴辭叱道,“我非戲子,作什麼戲?”

“我懂了!我都懂了!”她一顆心即似焦枯化灰,此生終將情字堪破,那淚熱燙燙,燙化了眼尾的一抹胭脂,“國不可無可汗,卻可無妧平。妧妧再不能跟你了!”

斛律業惱恨不已,叫了人來:“小公主病了,去請大夫。都看好她,別讓她出帳子半步。”

次日,阿嬋請見斛律業,求他解了妧平的禁。

他同意了。

不多時,斛律業那一股悶氣漸漸化煙散了,再三苦思,夜來又去求和,在妧平帳外等了等,還笑道:“是我不好!是我錯!妧妧,你可別難過了。”

無人相應。

他闖進去一看,那床鋪已都疊好,枕上遺一根金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