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月茫茫,白露蒼蒼;東方未曉,千帳燈明。
一個回紇兵提了亞特人頭到他帳前。
他匍匐在地,千瘡百孔。
天明前,他還是金蘭的王。這半生,他喜功勳。這半生,除卻戰傷,他也不曾吃過什麼苦。到如今,鳴金鼓赤幟飛,叫孤鴻西風斷。
一連三月,兵馬疲極,輜重難續,他敗定了!死定了!
他是都部大可汗,是天所置、天所命、從天生、承天命的王。可治國不到三年,命數就將盡了!再不能提刀縱馬!是他做慣了英雄,不識人心可怕——那該死的阿勒利·亞特!
天明,羌笛忽傳。
萬人山呼,江山易主。
一日,將軍府忽得一聲通傳,是蘇濟將一對玉鐲兒交給斛律業,說:“此是珩陽公主舊物。”
他認得,這正是妧平的鐲子。
鳳首連珠,玉是好玉,工是好工。
“一別兩年有餘,將軍不減風采。”蘇濟道,“將軍梳我漢家髻,著我漢家袍,十分英俊!公主年少,在閨中臥病無聊。我雖是她半個師父,有一些話,我卻不好講,只有你說得!”
“又病了?”
“病在心而不在身。將軍可來探一探她,與她賞賞春梅,說上兩句話,她便不至日日夜夜孤苦難捱了。”
“妧妧是愛梅之人。人間百媚千紅,惟梅花存傲骨,配得上她。”他自慚道,“我——我生作男兒,卻說降就降了。”
“可汗是為了金蘭萬千子民才降的,不足為羞!”
“妧妧想見我嗎?”斛律業急問,“我當時就下過令,派過千百個兵去尋她,可——想必是她躲我躲慣了!先有亞特這歹人起事,後有雪災與饑荒,我在金蘭一時竟分不得身去好好地找一找……蘇大夫,她想不想見我?她、她恨我嗎?”
“堂堂左騎衛將軍,倒作此小女兒情態了!”
“我——”
“她一心愛你、憐你,你也當愛她、憐她。”
別後,斛律業在樓上凝眸望遠黛,山月臥似鉤,景不如新,人不如舊。壯心懷抱,一場痴忙;謀來算去,大夢一場。臥簷聽雨,新舊百感,惟相思二字痛斷腸。他即遣人送了一張帖子去珩陽府邸,上書:蛾眉重掃胭脂醉,今歲花比往年紅,還蓋了一記五瓣紅梅戳子。
過了三四日,仍無回帖。
斛律業哪耐得住,騎馬去了她府上大門外。
府邸僕人通報了兩回,只叫他等著。
春三月,雷雨疾來,斛律業尋地繫了馬,自己避在瓦下,左等右等,卻無人來接。他此行來得匆忙,未帶隨從,一個人等來等去,終於不耐,又叩了正門,叫他們迎自己進去。
“公主不見,你回去便是。”
“她還好嗎……”斛律業心有慼慼,“不行,我得見她!”
“好不識趣!”他們皆冷嗤,“我們公主乃千金之軀,非你能見。”
“我是聖上親封的大將軍,亦非無名之輩!”
“敗軍之將,豈可言勇?爾為降臣,尊卑有別!”
又有人說:“真真是個蠻子!”
斛律業聞而默然,又說:“小公主多病,久尋良方不得。我今有海上仙方一副,求引與公主相見。”
“這——”
他一撩衣襬,單膝跪下了:“有勞了,鄙人在此等候。”
這一等,就等至了天暗雲黑。風驚雷動,大雨傾潑。斛律業等在簷下,後背俱已溼透。他似動了什麼心思,自朝懷中摸去,那枚金簪都被自己捂燙了。偶有晶瑩雨珠濺上他的眉睫,溼淋淋如滾淚一般。金綠的瞳子,便似暗去。妧平,妧平,他的小女鬼——
他的小女鬼方睡醒。
寶書說:“公主,將軍求見,說有仙方一副,可醫公主心病。”
“幾時來的?”
“剛過午就來了,怕都等了好幾個時辰了!”
“不可怠慢齊將軍呀!怎不叫我起來?”
吟硯回道:“不是齊將軍——是那一位,金蘭的將軍。”
一道霹靂遊閃,再是一記驚雷。
“讓他等吧——”妧平又躺下,翻過身去,“多等等。”
寶書問:“外頭大雨也不要緊麼?”
吟硯就笑道:“他又不呆,會尋地兒躲的。”
寶書、吟硯都退下,去給廊外的一隻藥爐子打扇。吟硯挑了挑銀炭,眼兒笑得細彎彎:“寶兒,你聽我講,我們公主此前還做過衛野的小公主呢,封號叫‘玉安’。得玉字之號,必是金尊玉貴。她還與金蘭的一個胡人少年有過情,你知不知?我也是聽旁人談的,那少年就是後來的都部可汗……哎,自然是私話!哪敢明面上講呢!這一段,怕連芙蓉縣主都不知曉。那都部可汗,就是今日這個大將軍了。”
“公主與他有情,卻怕見他,為什麼?”
吟硯說下去:“必是他不好,負過公主。我還聽人說了,說他一家子都住在將軍府,府內蓄了好些美人,還有個一歲多的小男娃娃喊他爹呢……那娃娃,我真見過!就是上巳日時,芙蓉縣主設了踏青宴,咱們公主抱病未去,叫我送些珍玩以助雅興,我看見——”
“看見什麼?”
“是有個小男孩兒伴他左右……”
妧平枕此滿天風雨,心也像雨打浮萍、浮沉無定,忽抬了半身,叫道:“彩墨、芳毫,你們去看一看,那人還在等麼?若還在,你們幾個就去取把傘給他,叫他不必再來了。”
下人們依其言而行,給了他一把細絹傘。
“妧妧為什麼不見我?她是怎麼說的?”
“放肆!”
“公主芳名,不敢亂嚷!”
“我得見她!”因膝骨久跪痠疼,他未得站定,又跌在水裡,卻連衣角也顧不上擰一擰,急與他們推搡著,闖了進去,步而怒叫,“你們公主呢?我要見她!”奔走著,搜找著,四下都一一尋過,又從山子石下鑽出,卻始終無她影蹤,可斛律業偏要把這公主府也翻過來,口中一聲聲直吼:“公主何在?叫她出來!去,叫她快出來!我要見她,倘見不到人,誰都別想趕我走!”
“莽夫!莽夫!”
“不得無禮!”
“天家府邸非你能闖,他日聖上得知,你便是死罪!”
“死罪?”斛律業也冷笑,“我冒死見她,她為何不來?”
風雨更大了……
“病中殘軀,不堪見客。”
妧平從花下步出,漸現全身,一襲煙粉裙衫,一點朱唇似血,那淡丁香色的傘正斜在肩上。春雷隱隱,白雨跳珠,庭中簾幕無重數。燕然一別,幾回魂夢牽。往事回首,她也成雨魂一縷,飄飄而欲去。斛律業才安靜了,隔花相望,輕輕地、委屈地說:“我跪等了那麼久,公主竟不憐我?”
他想她,想她,雖想了千千萬萬遍,而仍新鮮。
珩陽,珩陽。
珩者,玉也,是美其玉德;陽者,生也,是譽其文采風華。
“將軍回去吧。”她也像魂斷,“將軍家有美妻嬌子,當享其樂。”
“我不曾成婚,何來美妻?既無美妻,豈有嬌子?”
“送客!”
妧平攏了傘,舉步欲去,卻已被他追來牽住了一隻手。
他還是冷笑道:“公主呀,你學得好脾氣!這樣對你愛郎!”
“鬆開!都看著呢!”
“讓他們看!”斛律業忿忿然,“你原就是本可汗的人!”
妧平哭叫道:“可汗何苦呢!”
僕役們都來拉他、咒他,他雖被拉開,仍不欲走,還說:“你不能冤枉了我!”
“都鬧什麼?”
此時風雨漸微,是齊統在一列僕從的簇擁下負手而立,令人將兩掛新藥包交給寶書、吟硯,說:“在下為公主覓得了良藥兩劑。”又笑問斛律業,“這一位不是都部可汗嗎?何故與女子糾纏!風大雨大,怎的一個個都在這中庭淋雨受風?可汗,您回去吧,免得他日惹了什麼風言風語傳至朝堂。你區區一降將,可不敢開罪於上呀。”
“你——”斛律業怒喝,“你誰呀?”
“在下齊統,字神斐。”
斛律業又作冷聲:“竟是齊統齊將軍。我與我——我娘子相好,幹你何事!”
“她不是你娘子。”
“輪不到你多嘴!”
齊統便問妧平:“公主,你可認識這一位?”
妧平又望了斛律業一眼,雨是冷的,淚是燙的。
“公主可不識得你。”齊統大笑,“可汗,請回吧!”
妧平昏癱過去。
幸有寶書、吟硯相扶。
齊統扭頭一見,並步而行,與她們一起將妧平抬去了裡間,急而命道:“速請蘇大夫來!”
很快,蘇濟來視,診了脈,開了藥,方出來責罵他們說:“公主病弱,哪禁得住鬧騰!”又斥斛律業,“你把她怎麼了?”
“我——”
“我只叫你見她,沒叫你欺她!”
“她不認我——”
齊統皺眉:“你竟是何人?”
斛律業對他則傲道:“我是她的夫,她是我的妻,懂了沒?”
齊統面色不善,而不好發作,只說:“公主是清清白白一個好女兒,你休得瘋言瘋語。”
斛律業瞪他一眼:“我自會上書天子,求娶公主。”
齊統也作冷冷一聲笑:“就憑你?”
“都別爭了!”蘇濟惱怒道,“公主方醒,鬧不得。”
斛律業喜道:“醒了?我去見見。”
“可汗別去。”蘇濟說,“還嫌氣她不夠?”
“我——”斛律業又朝裡張望。
“二位都先回去吧,有我和僕婢看護公主。”
“蘇大夫!”斛律業把金簪包好,“你代我交給妧妧,拜託了。”
齊統斜了一眼,道:“公主最厭金玉。”
“你住口!”斛律業馬上罵他,“你算老幾?”
“我與公主識於微時,恩重如山,情深不可比。去年,又是我奉旨迎她入京。公主受封獲賜之時,我都在。你說說,我算老幾?”
蘇濟急勸:“不可再鬧!”
斛律業方放過了他,一步一回頭,往那閨房偷看,卻是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