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一開,就見一大片荷池。
東起煙畫軒、玉芝堂,西臥枕巒閣、觀月樓。涼亭藥欄散佈其中,廊橋相通,花徑深深。飛紅滴翠,石怪水清。過了鹿鳴廳,穿過偏堂,轉過幾彎流水、幾壁山石,始見新翠疊影,是鳳鳴臺。這鳳鳴臺的金匾是袁了塵所書,乃取“鳳棲梧桐,清聲玉碎”之意。
僕婢奉上了些鮮果細點。
“我聽說妧兒妹妹還病著,故領了名醫來探。”
“有勞芙蓉縣主了!”蘇濟說,“公主心病稍好,只人還虛著。我已開了些溫補之方,吩咐下頭煎了。”
“妹妹自年初回京,除卻元夕之宴,終日閉門不納,卻是何故?”
“我這個弟子怕生。”
連辛便道:“她為同宗同姓、將門之後,又蒙上恩眷、新封公主,號為‘珩陽’,何等的風光!少不得要與京中貴胄往來。如此怕生,怎麼行?”
那一頭,大夫步出屏風。
她們急問妧平如何。
他即捋須道:“無他,惟體虛而已。公主脈虛如線、細弱無力,怕是近來憂慮過甚,耗費了許多心血精神啊。”自啟了藥箱,拿出一瓶藥露,又動筆書了一個方子,說道,“取阿膠之充心血,酸棗仁之補肝氣,合知母、茯苓之潤,白芍、甘草之養,用藥月半,理應見效。此外,切忌勞心動怒。”
連辛一與妧平見面,又有許多體己話要講。
“連辛姐姐,又是春三月,你幾時再辦詩會?”
“若無人物堪入詩,還辦什麼詩會呢!”連辛也似起了愁心,“我那姐妹,兩年前封了安和公主。今年元月,回紇四部叛亂,昭力可汗被殺,彰信可汗即位,她亦新嫁彰信。這彰信可汗,便是從前的胡特勤藥羅葛都……‘情根種處,章臺春膩。’從前種種,只是從前。我全忘了,他也全忘了。今北關已定,金蘭東西皆降,天下社稷再不必女子插手了!對了,你可有聽聞?那東藩有一都部可汗,三月前即被阿勒利·亞特趕下了汗座。他們說……都部看似雖推仁政,儉而愛民,他所流著的卻是與突得一樣的兇暴之血,不可再稱王。連年雪災,北人飢寒。他跟亞特可汗爭鬥日久,而終被李靖遠將軍與回紇人一起擊破……”
“姐姐關心大事!不像我——我只知養鳥、鬥草。”
連辛也嘆:“亞特已死,都部降唐。舅公憐他是英雄人物,特封左騎衛大將軍,賜居長安,陪侍左右。軍中多粗蠢愚頑之輩,我從不放眼中,惟這都部可汗,我倒想見上一見。”
“他有什麼好看的?”
“人盡稱其賢而有貌,不輸齊神斐。”
“齊將軍才是國之大將。”
連辛反問:“只是見過幾面,你就知他好了?”
妧平淺笑道:“姐姐的人,自是極好的。”
“哎呀!八字無一撇,怎就成我的人了!”她也笑說,“更何況,我與他連話也沒說上過兩句呢。我跟這齊神斐,還真比不上你們兩個有淵源。舅公說你幫蘇姐姐一起救下了齊將軍,功高不可沒,方收了你做妹子,又召蘇姐姐做了御醫……”
消得半個時辰,藥已煎成。
妧平啜飲一小口,眉尖似蹙:“我不喜藥氣!寶書,吟硯,你們去把佛手和香櫞供上吧。”再拜向連辛,“姐姐,我是城外淨蓮觀的了塵師父帶大的。自入京來,我因病困在府中,想見她而不能見。我得了些好緞子,還有香丸,你代我送去,再傳一句話,行不行?”
“傳什麼話?”
“就說……就說弟子想她了,她和花姐姐倘得空就來看看我吧,我也不至寂寞呀。”妧平不免生了一二分的悲悽,“我是個‘孤家寡人’……”
連辛忙勸:“大夫才說了,養病最忌傷心。”
“我這病本就發自心!有詩云,楊柳塘,鴛鴦浦;綠萍漲斷,蓮舟路遠,紅衣脫盡芳心苦;只恨當年不肯嫁春風,無端卻被秋風誤。”
回京以來,妧平夜夜多夢,夢裡盡是天將明而未明之時,長安寥落的燈火。
春好處,虹霓雲煙紛紛如走馬。
只是心死,從此良夜孤寂寂,任他明月下西樓。
當年,燕然以東,山橫水臥,雪深草枯,軍帳千萬頂。
妧平夢醒,披衣去斟了一碗冷水,喝罷了,悄行了幾步去撩開帳簾,皎兔西墜,天光微茫。
先前,衛野殘軍再起事,安庭也上陣而伐,與斛律業並肩而戰。他們大勝而歸,但斛律業還是負了傷。妧平夜去探病,為他餵了藥湯。也就是那一夜,牙帳生變,宜城公主說突得暴病而死……
部明既死,當立新汗。
六年暴政,大失人心,今聞其身死,莫不稱快。
忽裡勒臺大會再開,眾皆以為惟在阿勒利氏的幾個設、特勤中選,多推阿勒利·亞特⑴。亞特此人是染杆近親,擁兵五萬餘。大會之上,卻有阿逸白骨被當眾抬回,斛律業自割一指、滴骨認親,遂更其姓,為阿勒利氏的親生子。東西數十萬人馬亦隨新主,事於斛律業。已得雄兵在手,又倚宜城公主之勢,聲威遠播,無人不懼,斛律業即新任大可汗,自號都部,獨踞牙帳,盡收衛野之十三州,用得一月餘,而竟未流血,亦不折損一兵一卒。斛律業雖得汗位,不忘父兄,屢加封賞。突得、阿逸舊軍多擄掠女子,今許放歸還鄉。
阿樂年少,也好射獵之術,把打到的麂子分了半隻給妧平。妧平回贈以一等的胭脂。阿樂便常到她帳中去,說些閨房話。
“妧平姐姐,你愛我二哥什麼?”
“他——他哪兒都好。”妧平柔柔地說,“就算有不好,也是好的。”
“可我聽說……”斛律樂道,“安庭姐姐要做新可敦。”
“只要能跟他,我不拘做什麼!”
自入金蘭,妧平跟著斛律業許多時候了,一直以夫君事之,而未曾為他鳳冠霞帔著紅妝,忽聞他或將娶他人,不免泣涕傷懷。
金簪尚在,明月似缺。
回想他著錦衣、戴金鷹之冠,坐上氈車,繞日九轉為禮,值少壯之年,得可汗之位,是真英雄!妧平自己也沒入餘眾,畫角聲遠,見白馬繡鞍、放鷹沖天,遍嘗人間苦,不頹將軍骨。
後來,斛律業想接她同住一個帳子,可她卻說:“我和阿嬋姐住慣了。”
“那多有不便。”
“不便什麼?”
他直說了:“倘是我想同你睡呢?”
“你拿我當什麼了!”
他只是笑:“當我女人。”
良夜此將盡,妧平回望了一眼阿嬋,見她還睡著,就先出去,掩好了簾子去馬槽處。馬俊,人更俊。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故馬故人今皆在。
“妧妧起得這樣早,只為了餵我的馬?”
“阿業!”
斛律業拉她的手,搓一搓,呵一呵:“冷嗎?進我的帳子去。自北上以來,一路輾轉,你生來弱質多病,切不可受這寒風。我在牙帳搜得了李燾將軍的一些舊戰甲,還有一把故劍……走,我把這些遺物給你看看……”
妧平出聲在顫:“阿業,你是不是——娶定了她?”
他才面色一變,沉聲道:“如今,凡國之大事,我怕——不是我一人說了算的。今我自封都部,奪得天下,兵馬權位終在手。我是大可汗,是阿勒利氏的親生子,所以……我要依我祖訓,照我國俗,必得娶突得的大小可敦,將闊素科、宜城公主收入帳中……妧妧,我要的並非美人,而是金蘭千萬眾之心!”
“那安庭呢?”
“她……即便我退而求其次,也須與阿勒德氏聯姻……”
“我呢,我是什麼?”妧平嗚咽,“我是那個次之更次之?非妻,非妾,非奴,非僕,而是一個玩物!阿勒德·安庭,她是星採,我是墜螢,我比不得她!”
“不,你是我的人,生相隨,死不棄!”
“她是貴金枝,我是亡國女,我最是個無用之人,還是比不得!”
“我說過,我會疼你!”他又將來摟妧平,“我們做一對最好、最好的夫妻。有我護著你,哪個都再傷不得你分毫!”
“當真?”
“生相隨,死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