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記事起,我娘過的就不快活。
她與爹是青梅竹馬,二人又門當戶對,成親多年,爹一直對她敬重有加,雖然府裡還有幾位姨娘,但全都對她畢恭畢敬,沒有人敢惹她生氣。
當我用這些勸孃的時候,她總是抱著我,無奈地笑。
“自已的夫婿對自已只剩下了敬重,”她嘆道,“我這一輩子,還真是失敗啊!”
她摸著我的頭髮:“念念,以後你一定要嫁一個極愛你的男子,哪怕你只生了一個女兒,他也不會介意。”
我懂了。
娘只有我一個女兒,她說我是她的驕傲,可我知道我同樣也是她的遺憾。
她說爹從前對她說過一生一世一雙人,可後來她沒能生出兒子,爹不得不納妾。
可我知道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府裡的穎姨娘,是在他們成親一年之後就進了府的,那時候我還在孃的肚子裡,根本不知道是男是女呢!
但我還是點點頭,對我娘說我知道了。
她不願接受爹只是沒那麼愛她,所以將他的變心,歸結於因為我是個女孩,這樣,我爹就永遠是她心中那個真誠而專一的少年郎,他之所以和別的女人生孩子,只是因為他需要一個兒子,只是因為迫不得已。
在她心裡,錯的不是我爹而是她,她沒能為我爹生下兒子。
錯的也是我,我不是她心心念唸的兒子。
小時候我對她說過這些,她聽了,第一次對我動了怒。
“不准你這樣說你爹!”孃的聲音尖利,她看著我的目光,像在看著什麼敵人,“還不是因為生你的時候傷了身子,我才不能有孕,你爹才不得不接姨娘們入府!”
“可是穎姨娘已經生了兒子,我爹還是又娶了三房姨娘……”我試圖提醒她。
娘咬著牙,惡狠狠地瞪著我:“她們!她們生下的都是庶子而已,誰知道以後會長成什麼樣?萬一只生了一個,以後養廢了該怎麼辦?所以你爹才要多生幾個!”
可這樣說,就算娘生了一個兒子,爹也會覺得不夠的,還是要找別的女人多生幾個。
但這話我沒敢說,孃的臉漲得通紅,彷彿我再多說一個字就要打我了。
過了許久,她才深吸了一口氣,說道:“你還小,根本不懂這些。你爹其實是很愛我的,否則單憑我沒生出兒子這一樣,他就可以將我休棄了,又怎麼會如現在這般敬重我?”
我垂著眼不說話,心中想的卻是,爹之所以敬重您,是因為您能將府裡上上下下都打理得井井有條,是因為外祖和舅舅深得聖心,是因為您不吵也不鬧,一心維護著他。
我若是個男人,我也敬重這樣的女人!
從那之後,我便不再試圖喚醒我娘了。
她說的什麼嫁給一個愛我的人,我也只是聽聽而已。
這世上的男男女女,彼此間不過是相互權衡,只有自已有了足夠的分量和本錢才能立足。
那些情情愛愛都是虛的,唯有展現出價值,對方才能高看你一眼。
我是這樣想的,也一直努力跟著我娘學習如何打理後宅,以便成了親之後,也能如她一般,哪怕沒有兒子,也有自已該有的體面。
我從不覺得她的日子有什麼不好,所有的不好,只是她自已想不開而已。
她要爹的情愛,所以那敬重於她而言,更像是因無愛而得來的補償,是一種羞辱。
但我覺得這樣剛剛好。
娘覺得日子苦,是因為她活得太彆扭,整日想見到爹,可爹真的來了,她又要裝大度,勸爹去看看姨娘們生的弟弟,等爹真的去了,她再暗自神傷。
我不明白為什麼一個人的心思會變得那般曲折,想要什麼,開口要便是,她是正頭夫人,想要爹留宿,直接開口便是,爹又不會拂了她的面子。
她偏不說,爹主動提出要留下,她還不允,一定要爹幾次三番強調自已只想留在她那裡,她才會勉強同意。
“等你也碰到了那麼一個人,你就懂了。”每次她都會用這句話來回應我。
後來我也確實碰到了那樣一個人。
是顧伯伯的兒子,我家與顧家也算是沾親帶故,我叫顧夫人姑母,叫她的兒子哥哥。
第一次見到顧哥哥的時候,我的風箏卡在樹上下不來。
那風箏是我頂頂喜歡的,我急得繞著樹直轉圈,拿著石頭朝樹上拋,想要將風箏砸下來。
可我的力氣太小,那石頭根本碰不到樹梢上的風箏。
就在我一籌莫展的時候,忽然有個身影飛了上去,一眨眼的功夫,就又落回到了地上。
顧哥哥手裡拿著風箏,遞到了我眼前。
“給。”他說道。
我愣愣地看著他,他見我沒有動作,手頓了一下,轉身將風箏遞給了丫鬟,之後便離開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心沒由來地跳得極快。
只那樣一個照面,我便立刻懂了我娘說的話。
原來真的有那麼一個人,你在他面前,就會手足無措,就會矯情彆扭,就會想展露出身上最好的一面給他看。
我開始經常往顧家跑。
爹孃看在眼裡,並不制止,尤其是爹,他很高興,他說顧相如今深得聖心,左右我們兩個孩子年齡相仿,又是沾親帶故的,不如干脆結成親家。
娘倒是沒有立時便同意爹的話,她讓人去打聽了許多,再見我的時候,臉上也露出了笑容。
“顧家家風清正,”她說,“顧大人對顧夫人極好,後院里根本沒有那些鶯鶯燕燕,雁回那孩子,想來也應當同顧大人差不多。”
我低下頭紅了臉。
雖然一直我都覺得,家世好才是最重要的,可哪個女子,不希望夫婿是個專情的人呢?
自此,我往顧府跑得更勤了。
姑母待我很好,總喜歡給我打扮。她說自已一直想生個女兒來著,只可惜生了個兒子。
我心中歡喜,想著等以後我嫁入顧府,婆媳關係一定會十分融洽。
至於顧哥哥,雖然他待我依舊冷淡,但我反而更安心了些。
這說明他是個守禮的人,等以後成了親,我與他就是最親密的人了,他一定會對我很好的。
……
但我並沒有如願嫁入顧家,更準確地說,是我改變了主意。
顧伯伯惹惱了皇上,下了大獄,沒兩日人便沒了。
爹得到訊息的當日,便勒令府中上下不準與顧家來往,這樣的關頭,若是同顧家走得太近,怕是會被皇上遷怒。
娘反而有些猶豫。
“可是念念很喜歡顧家那孩子,”她說,“況且依我瞧著,皇上並沒有下一步動作,你不是說攝政王陳袖也在替顧家求情麼?”
“你一個婦人家懂什麼!”爹呵斥道,“顧家那小子才多大年紀,走的又是武將的路子,根本撐不起顧家!如今顧承威一死,根本不用皇上再有什麼動作,從前他的那些政敵,就會將顧家拖垮!”
娘不說話了。
我看著娘,只覺得心口悶悶地疼。
這些年裡,曾經娘看不上的那些“敬重”,已經隨著舅父的貶官,而漸漸消失不見了。
娘依舊兢兢業業地為爹打理著後院,可爹許久未曾在孃的院子裡留宿過,府裡新來了位鄧姨娘,十分得寵,上個月又有了身孕,便藉此為由,不來給娘請安了。
娘氣不過,當眾訓斥了她幾句,她轉頭便向爹告了狀。
第二日姨娘們請安的時候,爹便過來了,當著眾人的面,對娘說,鄧姨娘年紀還小,如今又乍有了身子,嬌氣些是難免的,你許久未曾懷孕,想來早就忘了懷身子的苦楚,同她計較什麼呢?
爹的聲音算不得嚴厲,但卻是將孃的裡子面子都踩到了地上。
我知道後氣不過,想要去教訓那鄧姨娘,卻被娘死死拉住。
“罷了,”娘說道,“你爹說得對,她懷著身子不容易……說到底,還是因為我沒生出兒子來,沒人給我撐腰。”
我氣得要命,這種時候,她都不捨得怪爹不維護她這個正妻的顏面,又將一切都推到那個根本不存在的兒子身上。
一直到現在她都沒有看清,爹對她是否愛重,與她生沒生兒子根本沒有任何關係,只看她能給他帶來多少利益。
若她是公主,莫說沒有生出兒子,哪怕連個女兒都沒有,爹一樣會將她捧在手心裡。
但她到底是我娘,她生了我養了我,雖說總是遺憾我不是個兒子,但也將她所有的愛都給了我。
祖父與舅父失了勢,往後就只有我,能給她在父親的心中添一塊籌碼。
我想,我的身上終究流著爹的血,連同他的冷漠,他的算計,一併繼承了過來。
我與旁人一樣,避顧家如蛇蠍。
蘭芝雲芝她們同我說,姑母日日以淚洗面。
我聽著心裡難受,卻也不曾踏足顧府一步。
一直到顧伯伯下葬的那一日,我實在坐不住了。
我偷偷換了件不打眼的衣裳,想著終究是相識一回,我這個晚輩,總應當去送他一程。
到了顧家,我遠遠地就看到了顧哥哥。
他瘦了許多。
我悄悄走過去,想要安慰他幾句,但他只是淡漠地看了我一眼,目光與看一個陌生人沒有什麼區別。
我在他的眼神中灰溜溜地回了家。
縱然我有千萬個理由,在那一眼之下,也終究掩不住我趨炎附勢的小人行徑。
我哭了一場,隨後便告訴爹孃,我要選秀進宮。
娘不捨得,抱著我哭,爹卻高興得很。
他驕傲地看著我:“憑念念的才情,尋常人家自然是配不上的,即便是進了後宮,也是頂尖的好!”
後來果如他所言,我被皇上一眼看中。
在進宮之前,我打發了鄧姨娘。
彼時鄧姨娘已經快要臨盆了,她不肯走,抱著爹的腿哭。
“老爺,老爺,”她苦苦哀求,“郎中說妾這一胎是個兒子,您看在兒子的份上,就讓妾留下來吧!”
爹轉過頭不看她,從前那些寵愛都像泡沫一樣,輕輕一戳就碎了。
她見爹無動於衷,又去求娘。
“夫人,妾知道錯了!”她哭得聲嘶力竭,“妾以後再也不敢衝撞您了,您饒了妾這一回吧!”
孃的臉上有了片刻的動容,她看向我,我也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我能將爹對她的敬重重新帶給她,但若她仍舊立不起來,我也無能為力。
娘也明白我的意思,她抿著唇,向後退了一步,雖然沒說話,但已經表明了自已的態度。
下人將鄧姨娘拉了下去,我沒有趕盡殺絕,允她帶著爹給她的那些金銀首飾,又給了她五百兩銀子,讓人將她遠遠地送到江南去。
那邊的氣候好,她將孩子生下來,那些錢也足夠他們母子兩個過得很好了。
可鄧姨娘的船剛駛出沒多遠,她便跳了河。
船上的人將她打撈起來的時候,人早就沒了氣息,連同腹中的孩子也一併死了。
知道這個訊息後,我愣了許久。
我去找爹,看到他眼眶紅紅的,似乎也掉了眼淚。
但沒等我開口,他便先討好地對我笑了起來。
“方才眼睛進了沙子……念念你別想太多,你已經仁至義盡了,是那鄧曉曉不懂事,竟做出這種事來。”
“不過你放心,爹已經命人封鎖訊息了,絕不會傳入宮中影響你的。”他信誓旦旦地對我保證。
我心中一時間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原來鄧姨娘舍了她與腹中孩子的命,也只是讓他擔心以後會影響了我的前程。
誰說女兒的前程不是前程呢?我譏諷地想,若告訴爹,捨棄他所有的兒子,我便能當上皇后,他必定會毫不猶豫地捨棄他們。
什麼情情愛愛,什麼父子親緣,都不過是權衡利弊罷了。
進宮那日天氣極好,我回頭看了一眼,宮門在我身後緩緩關閉。
身邊俱是與我一般的女子,花兒一樣嬌嫩,或是憧憬,或是敬畏地看著不遠處恢弘的大殿。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
紅顏未老恩先斷,想要在後宮中立足,美貌興許是一個辦法,但絕不是長久之計。
我要做的,是對皇上而言有用。
當有朝一日我在後宮裡的作用,再沒有旁人能夠替代的時候,我便成功了。
我要一直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