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她來了嗎?還沒有來嗎?
明天或許就來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開始在海岸線追逐那道小小的身影。
“你家房子怎麼樣?還頂得住嗎?我這兒倒是出問題了,很多窗戶被撞碎了。”
“啊啊,很辛苦呢,我已經準備關閉溫泉服務了……這麼大的雨,超大的颱風要來了吧?”
旅店老闆之間,也有些話題可以聊。
對於固守在這裡的我們而言,這是僅有的。
這場打我出生以來,從未見過,不,是連聽說都沒聽過的超大暴雨。
“我也是,以往在這個時候,錢包總是空空的。不過,靠這場雨攢下的錢,還能湊合著過……陸地那邊來的人越來越多了啊,好像逃難一樣。”
“逃難?陸地那邊發生了什麼嗎?”
我的腦袋裡,浮現出至今以來我那沒什麼了不起的人生數年與電影閱歷。
“嗯……聽說城市已經被淹了,交通完全停滯,我之前從客人們那裡聽來的,據說水裡藏著怪物,就連自衛隊都沒有一點辦法。”
“像電影一樣呢。”
其他老闆們還在聊著。
我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看向喜怒無常的海面。
連我都不清楚自己在看著什麼。
是父母嗎?
還是好幾年都沒再見過面的羅曼諾夫小姐?
我不知道。
我也是很卑劣的人啊……如果陸地生活不下去的話,那麼羅曼諾夫小姐是不是……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上天有靈。
在我抱著如此想法的時候,我看到了——
“羅曼諾夫!那不是羅曼諾夫小姐嗎……!”
“北陽太師傅,我正在找您。”
“找、找我?”
“是的。”
“好高興啊!我也每天想著,能不能再見到呢……快快客人,快跟我來!旅店還有一間空房,請便請便。真是好久不見了呢。原來是這樣,原來是在找我啊。”
“是,在找您。”
時隔數年,她看起來完全沒有變化一樣,還是和當年一樣,洋娃娃一般的精緻。
我應該有很大的變化吧。
畢竟比起第一次見面,我早已經不再是十六歲的少年了。
但她還是一眼認出了我,真好,真好啊。
“不了北陽太師傅,旅店早已經滿了吧,我也有地方住,您不必擔心。”
“啊?!不、不會……我是說……我……”
“非常感謝您,也請您注意安全,最近這段時間就不要再去接客了北陽太師傅,很不安全。”
“……是在擔心我嗎?啊哈哈,是在擔心我啊!?我知道的。”
“是的,我在擔心您。”
這一刻我才發現。
在這個不怎麼明媚的傍晚。
連日下著雨。
太陽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從雲層探出頭,陰沉沉的水珠像是蜘蛛絲一樣在空氣中掛著。
在這樣陰霾的世界中,現身於此的她,仍舊如同異物。
連綿暴雨的深秋之日。零·拉祖莫夫斯卡婭·羅曼諾夫不再是平時那樣的低調裝扮,而是一襲黑衣,提著兩個很大的黑色行李箱。黑色雨傘,黑色風衣下黑色勁裝,除了一直醒目的淡金色長髮仍在熠熠生輝外,一身像烏鴉一般肅穆的黑。
洋娃娃少女今天身穿莊重的黑色。
風吹過,黑傘下,只有她額前的幾縷流蘇飄動著。
原本長及腰線的頭髮像婦人那樣挽在腦後。
還有那雙更勝往日的藍色眼睛。
她之前說過,那位同學早就熱情地追求過她。但是看到她如今換了一個人的模樣,即使僅僅是我心中的猜測,也依然讓我生出了某種刺痛感。
“是、是那樣麼……那是、那是怎麼了……那個,頭髮,還有這身打扮。”
那樣子,就像,就像是那個。
“……”
我的疑問似乎讓她感到了困惑。她想著應該從哪裡開始回答,稍微思考了一會兒,放下行李,然後極其少見地,有些為難地淺淺一笑。
“有朋友要去世了,所以覺得這樣比較好。”
還是和之前一樣,令我摸不著頭腦的回答。
我從沒參加過葬禮,但也知道,黑色應該是葬禮的服裝……所以說會不會早了點。畢竟只是「要去世了」……而且就連這句話本身,也是讓我搞不明白。
“而且這樣可以方便行動,雖然有些別的問題,但總會化解的。”
我向她追問。到底怎麼了,是捲入麻煩了嗎。
羅曼諾夫沒有告訴我詳細情況,只是轉過頭靜靜地看了眼北方陸地的方向。
那種眼神……讓我想要逃避。
時至經年。
羅曼諾夫在不知不覺間成長為一位端莊的淑女,就像是她的名字,純潔無瑕、傲然獨立地綻放著。
我無法再將自己與她聯想……
……就算是久違的再會,本來應該為此感到欣喜才對,卻為她感到頭暈目眩,說了一些沒出息的話。
“羅曼諾夫小姐……好像一下子就離我很遠了。”
在她身上輪轉的季節,流逝的歲月,也一樣存在於我的體內。
而我,卻還是當初初見時的懦夫。
“我現在住在伊豆的小鎮。”
“不,不是物理上的距離,而是那種……精神上的。”
“……”
“你真的很了不起。在我還在這裡發呆沉默的時候,你已經做了那麼多了不起的改變……呢。”
“北陽太師傅每天也很努力。”
“我也不是覺得旅店老闆這樣的工作不好。”
我不認為工作有高低貴賤之分。
但還是會產生比較。
“是這樣吧,我還挺喜歡的,這裡的工作。但是怎麼說……就是……看著你,就會想到自己,我這樣真的好嗎?我也有該做的事情吧?有這樣的感覺。”
“……”
“如果我也可以做出一些改變就好了……”
如果我能再努力一點的話,是不是就能找到父母了呢,是不是就能和羅曼諾夫小姐……
“北陽太師傅。”
“我在!!!”
“我感到……和剛見面的時候相比,我們的距離更近了。”
“……誒?”
相當吃驚。
她不像是會說這種話的人才對。
該怎麼說呢,這種話……
“在這裡,我已經能很快找到您。”
這種安慰人的話,根本不像是她能說出來的。
“我們已經見過很多次了,我已經將您錄入心裡。”
不,不對。不是不像,而是不會說。
從相遇時就明白,羅曼諾夫並不是會為了安慰別人而討好的人。
“……嗯。”
我不敢去看她。
她平靜的聲音還在繼續。
“我們疏遠了嗎?”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這個少女,是那麼的寡言少語,對什麼都不感興趣。
“北陽太師傅,您也是那樣。您總能很快找到我,在我來這裡後,立刻就能找到。”
她最不擅長的事,現在也能做到了。
“我們不是朋友嗎……”
“不是那麼回事……就算是別人在別處看到你,肯定也能一眼認出來……抱歉,不是這樣的……我,不是……朋友,是嗎?我們已經是朋友了嗎,對啊朋友……”
“是的,北陽太師傅。我原本的祖上似乎是個很大的家族,聽說在那裡,朋友對我們而言是一種很稀罕的東西。北陽太師傅,從很早開始我們就是朋友了。”
原本的祖上什麼的,聽不懂。
但是,
羅曼諾夫小姐又成長了。
“對不起……”
“不需要道歉,北陽太師傅。”
那一天,相遇時的她,還像一隻獨自棲息在叢林中的小鹿。
用了許多時間,遇到了許多事情,她的心靈慢慢成長了。
現在,甚至已經能說出口了。
她有在好好地與上天賜予的命運鬥爭。
啊。
我也想變得像羅曼諾夫一樣。
我想變得像這個女孩一樣。
真的,很想變成她那樣。
我曾經也同樣年輕。在其他地方,怎麼樣都可以地重新開始。
但我沒能那樣。
我捨棄不了家人,捨棄不了這裡。
我想過拋棄家人,拋棄過去嗎?
我……我沒有。
因為他們是我的親人啊,我們是流著相同的血的至親啊。
雙親保護孩子,蓋子仰慕雙親。這些難道都是騙人的嗎?
為什麼?為什麼我的家庭不能像那樣平凡呢?
對於我來說,平凡是那麼困難的一件事嗎?是因為我懦弱嗎?
——爸爸。
——媽媽。
我現在依然像個孩子,彷徨在被拋棄的那一天中。
“不曾見面的這段時間,真的發生了很多事……和我比起來,重要的是另一件事。我已經在東京都定居了,開了一家咖啡店,店名叫做「家の澪」。”
我知道這件事,大約兩年多前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
位於東京都秋葉原二十三丁目第二家店面,隔壁是一家花店。這些資訊都寫在一張邀請函上,兩年前送到了我的手裡。
“我、我……這附近的人沒什麼交流……店裡需要照顧……雖然人不算多,但客人付了定金……就錯過了時間……我沒去過那麼遠的地方……”
我像是找藉口一樣羅列著原因。
其實我沒做錯什麼。
“可惜現在要重新裝扮了。城市裡的商店都經營不下去了,所以才會趕來這裡。”
“來避難……?”
“也有這個原因。除此之外,我帶來了店裡的工具,希望做份點心……聽說您一直堅持在這裡後,就想讓您嘗試一下我的點心。”
數年成長的點心,味道會是怎麼樣的呢?想要讓我品嚐的點心內容,似乎不願意透露,羅曼諾夫並沒有告訴我。
“……那是我最拿手的、只有「家の澪」才有的點心。我能說的只有這些。”
那位曾經洋娃娃一樣死氣的少女,如今也能說起這些讓人期待的話。
“那,羅曼諾夫小姐,你現在是在躲避這場超大臺風,才會呆在這裡,是嗎?”
“是的。”
“之後呢?我、我是說……會在東京都繼續經營咖啡店嗎?”
“是的。打算一直經營下去,最起碼十年之內是這樣。”
“……”
之後,大概不會再來了吧。
我差不多明白了這件事。
這些年,我也和很多客人聊得很來,但在某一天後,那些人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了。
羅曼諾夫也會是這樣。
我明白。
我明白的。
就像我需要守著這家旅店一樣,羅曼諾夫也有自己牽掛的東西。
我明白的。
“……這樣,坐船也是最後一次……?”
我和她之間見面的間隔時長,已經越來越久了。
畢竟距離上次見面,已經足足兩年多了。
我感受到了羅曼諾夫的視線,不清楚她在自己的臉上看到了什麼,也不清楚自己現在是怎麼樣的表情。
很丟人吧。
但我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北陽太師傅如果還在這裡,回程請讓我乘坐您的汽船。”
“我、我在!我最近不載其他的客人了,我就在那裡等著。”
“我想,那會很久之後。”
“沒關係,怎樣都好……因為!”
*
我將再也見不到你了,不是嗎?
*
悲傷塞住我的喉嚨,我說不出話來。
但羅曼諾夫明白了。
過了片刻,她對我說,
“好的。”
在那之後,我將羅曼諾夫送到山上帳篷林立的臨時駐紮區。
接著,正如我所宣言的那樣,我沒有去接其他的客人,只是一門心思等著天晴,或者……
“……”
她說發生了很多事。可她挽起那頭令人驕傲的金髮,真的只用那幾個字就能簡單描述嗎?
我遠遠地看著她在兩個帳篷之間忙碌,現在的羅曼諾夫小姐自顧不暇。
真是的,他口中那位名為‘濯’的大人,即便在這種時候也沒有陪在她身邊。
“……”
但是沒了那個總給羅曼諾夫添麻煩的大人,我就不會與她相遇了。
我們一次一次的交流也不會隨時間流逝,一點點積累至此。
“……再努力一點啊。”
我自顧自地嘟噥著,夾雜著沒出息的哭腔。
我真夠過分的。
對著本就已經摧毀城市的暴雨,還在抱怨它不夠努力。
但現在我的心徹底被擊垮,沒了餘力,所以口氣變得很糟。
我預想過不能說再見的這一天,但想象中那是一場更平穩的結束。
不是這樣,而是更……
對,就像曾經那樣。就像曾經,父母輕描淡寫地消失不見了一樣,羅曼諾夫不再來這裡了。
而無法離開的我,就留在這個地方,想著她也許還會再來,一直等待著。
這樣,在旁人眼裡,或許顯得師傅可憐,但對於我來說,卻是充滿希望和救贖的結局……
而且我從來沒有想過,只是見不到一個很久才能見面的客人,就會讓我的胸口這麼疼痛。
“……”
我是個笨蛋。
是啊,腦子並不好使,也沒有膽量。只是會守在原地,自以為能夠體會到別人內心的細微變化的,笨蛋而已。根本沒有什麼才能。
無錯書吧並且現在發現,我對自己的感情也同樣遲鈍,直到察覺到了疼痛,才終於明白。
“……我……”
一定因為我是個笨蛋,才會變得孤身一人。
“只有一個人了……”
話語不自覺地從口中湧出。
我哭了,不是沉默地啜泣,而是像小時候那樣的嚎啕。
“……嗚……嗚……嗚、嗚……”
我很高興。
很高興羅曼諾夫選擇了我,為了見到我而來到這裡。
“……不要……我還……嗚……嗚嗚……”
我在這裡等著。等著誰想起我後,來這裡見我。
我希望有人來找我。
我靠這一點期待活著。
我就是這樣糟糕的傢伙。
羅曼諾夫也和我一樣。
這個女孩和我一樣,被丟在這個茫茫的世界,想要抓住對於自己來說重要的人。但她努力地做到了,即使面對毫無道理的人生,也不服輸,是真的奮力地活著……
她的成長,她成長的模樣激勵了我。
我想我們就像夥伴一樣。
不是朋友,勝似朋友。
“……媽媽……你什麼時候回來……”
我在這裡,孤身一人。
所以,與那個女孩的見面,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成為了我人生中的救贖。
見到她,就好像看著另一個自己。
羅曼諾夫。
她和我一樣。零·拉祖莫夫斯卡婭·羅曼諾夫,她和我一樣。
等著一個不會回來的人。
就算一生中也見不到幾次。
她能在想起我的時候,來見我。
僅對我而言,對我而言,就是那樣,僅僅就是那樣……就那麼地……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