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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2章 山上的杜鵑與少年(5)

今天她來了嗎?還沒有來嗎?

明天或許就來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開始在海岸線追逐那道小小的身影。

“你家房子怎麼樣?還頂得住嗎?我這兒倒是出問題了,很多窗戶被撞碎了。”

“啊啊,很辛苦呢,我已經準備關閉溫泉服務了……這麼大的雨,超大的颱風要來了吧?”

旅店老闆之間,也有些話題可以聊。

對於固守在這裡的我們而言,這是僅有的。

這場打我出生以來,從未見過,不,是連聽說都沒聽過的超大暴雨。

“我也是,以往在這個時候,錢包總是空空的。不過,靠這場雨攢下的錢,還能湊合著過……陸地那邊來的人越來越多了啊,好像逃難一樣。”

“逃難?陸地那邊發生了什麼嗎?”

我的腦袋裡,浮現出至今以來我那沒什麼了不起的人生數年與電影閱歷。

“嗯……聽說城市已經被淹了,交通完全停滯,我之前從客人們那裡聽來的,據說水裡藏著怪物,就連自衛隊都沒有一點辦法。”

“像電影一樣呢。”

其他老闆們還在聊著。

我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看向喜怒無常的海面。

連我都不清楚自己在看著什麼。

是父母嗎?

還是好幾年都沒再見過面的羅曼諾夫小姐?

我不知道。

我也是很卑劣的人啊……如果陸地生活不下去的話,那麼羅曼諾夫小姐是不是……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上天有靈。

在我抱著如此想法的時候,我看到了——

“羅曼諾夫!那不是羅曼諾夫小姐嗎……!”

“北陽太師傅,我正在找您。”

“找、找我?”

“是的。”

“好高興啊!我也每天想著,能不能再見到呢……快快客人,快跟我來!旅店還有一間空房,請便請便。真是好久不見了呢。原來是這樣,原來是在找我啊。”

“是,在找您。”

時隔數年,她看起來完全沒有變化一樣,還是和當年一樣,洋娃娃一般的精緻。

我應該有很大的變化吧。

畢竟比起第一次見面,我早已經不再是十六歲的少年了。

但她還是一眼認出了我,真好,真好啊。

“不了北陽太師傅,旅店早已經滿了吧,我也有地方住,您不必擔心。”

“啊?!不、不會……我是說……我……”

“非常感謝您,也請您注意安全,最近這段時間就不要再去接客了北陽太師傅,很不安全。”

“……是在擔心我嗎?啊哈哈,是在擔心我啊!?我知道的。”

“是的,我在擔心您。”

這一刻我才發現。

在這個不怎麼明媚的傍晚。

連日下著雨。

太陽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從雲層探出頭,陰沉沉的水珠像是蜘蛛絲一樣在空氣中掛著。

在這樣陰霾的世界中,現身於此的她,仍舊如同異物。

連綿暴雨的深秋之日。零·拉祖莫夫斯卡婭·羅曼諾夫不再是平時那樣的低調裝扮,而是一襲黑衣,提著兩個很大的黑色行李箱。黑色雨傘,黑色風衣下黑色勁裝,除了一直醒目的淡金色長髮仍在熠熠生輝外,一身像烏鴉一般肅穆的黑。

洋娃娃少女今天身穿莊重的黑色。

風吹過,黑傘下,只有她額前的幾縷流蘇飄動著。

原本長及腰線的頭髮像婦人那樣挽在腦後。

還有那雙更勝往日的藍色眼睛。

她之前說過,那位同學早就熱情地追求過她。但是看到她如今換了一個人的模樣,即使僅僅是我心中的猜測,也依然讓我生出了某種刺痛感。

“是、是那樣麼……那是、那是怎麼了……那個,頭髮,還有這身打扮。”

那樣子,就像,就像是那個。

“……”

我的疑問似乎讓她感到了困惑。她想著應該從哪裡開始回答,稍微思考了一會兒,放下行李,然後極其少見地,有些為難地淺淺一笑。

“有朋友要去世了,所以覺得這樣比較好。”

還是和之前一樣,令我摸不著頭腦的回答。

我從沒參加過葬禮,但也知道,黑色應該是葬禮的服裝……所以說會不會早了點。畢竟只是「要去世了」……而且就連這句話本身,也是讓我搞不明白。

“而且這樣可以方便行動,雖然有些別的問題,但總會化解的。”

我向她追問。到底怎麼了,是捲入麻煩了嗎。

羅曼諾夫沒有告訴我詳細情況,只是轉過頭靜靜地看了眼北方陸地的方向。

那種眼神……讓我想要逃避。

時至經年。

羅曼諾夫在不知不覺間成長為一位端莊的淑女,就像是她的名字,純潔無瑕、傲然獨立地綻放著。

我無法再將自己與她聯想……

……就算是久違的再會,本來應該為此感到欣喜才對,卻為她感到頭暈目眩,說了一些沒出息的話。

“羅曼諾夫小姐……好像一下子就離我很遠了。”

在她身上輪轉的季節,流逝的歲月,也一樣存在於我的體內。

而我,卻還是當初初見時的懦夫。

“我現在住在伊豆的小鎮。”

“不,不是物理上的距離,而是那種……精神上的。”

“……”

“你真的很了不起。在我還在這裡發呆沉默的時候,你已經做了那麼多了不起的改變……呢。”

“北陽太師傅每天也很努力。”

“我也不是覺得旅店老闆這樣的工作不好。”

我不認為工作有高低貴賤之分。

但還是會產生比較。

“是這樣吧,我還挺喜歡的,這裡的工作。但是怎麼說……就是……看著你,就會想到自己,我這樣真的好嗎?我也有該做的事情吧?有這樣的感覺。”

“……”

“如果我也可以做出一些改變就好了……”

如果我能再努力一點的話,是不是就能找到父母了呢,是不是就能和羅曼諾夫小姐……

“北陽太師傅。”

“我在!!!”

“我感到……和剛見面的時候相比,我們的距離更近了。”

“……誒?”

相當吃驚。

她不像是會說這種話的人才對。

該怎麼說呢,這種話……

“在這裡,我已經能很快找到您。”

這種安慰人的話,根本不像是她能說出來的。

“我們已經見過很多次了,我已經將您錄入心裡。”

不,不對。不是不像,而是不會說。

從相遇時就明白,羅曼諾夫並不是會為了安慰別人而討好的人。

“……嗯。”

我不敢去看她。

她平靜的聲音還在繼續。

“我們疏遠了嗎?”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這個少女,是那麼的寡言少語,對什麼都不感興趣。

“北陽太師傅,您也是那樣。您總能很快找到我,在我來這裡後,立刻就能找到。”

她最不擅長的事,現在也能做到了。

“我們不是朋友嗎……”

“不是那麼回事……就算是別人在別處看到你,肯定也能一眼認出來……抱歉,不是這樣的……我,不是……朋友,是嗎?我們已經是朋友了嗎,對啊朋友……”

“是的,北陽太師傅。我原本的祖上似乎是個很大的家族,聽說在那裡,朋友對我們而言是一種很稀罕的東西。北陽太師傅,從很早開始我們就是朋友了。”

原本的祖上什麼的,聽不懂。

但是,

羅曼諾夫小姐又成長了。

“對不起……”

“不需要道歉,北陽太師傅。”

那一天,相遇時的她,還像一隻獨自棲息在叢林中的小鹿。

用了許多時間,遇到了許多事情,她的心靈慢慢成長了。

現在,甚至已經能說出口了。

她有在好好地與上天賜予的命運鬥爭。

啊。

我也想變得像羅曼諾夫一樣。

我想變得像這個女孩一樣。

真的,很想變成她那樣。

我曾經也同樣年輕。在其他地方,怎麼樣都可以地重新開始。

但我沒能那樣。

我捨棄不了家人,捨棄不了這裡。

我想過拋棄家人,拋棄過去嗎?

我……我沒有。

因為他們是我的親人啊,我們是流著相同的血的至親啊。

雙親保護孩子,蓋子仰慕雙親。這些難道都是騙人的嗎?

為什麼?為什麼我的家庭不能像那樣平凡呢?

對於我來說,平凡是那麼困難的一件事嗎?是因為我懦弱嗎?

——爸爸。

——媽媽。

我現在依然像個孩子,彷徨在被拋棄的那一天中。

“不曾見面的這段時間,真的發生了很多事……和我比起來,重要的是另一件事。我已經在東京都定居了,開了一家咖啡店,店名叫做「家の澪」。”

我知道這件事,大約兩年多前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

位於東京都秋葉原二十三丁目第二家店面,隔壁是一家花店。這些資訊都寫在一張邀請函上,兩年前送到了我的手裡。

“我、我……這附近的人沒什麼交流……店裡需要照顧……雖然人不算多,但客人付了定金……就錯過了時間……我沒去過那麼遠的地方……”

我像是找藉口一樣羅列著原因。

其實我沒做錯什麼。

“可惜現在要重新裝扮了。城市裡的商店都經營不下去了,所以才會趕來這裡。”

“來避難……?”

“也有這個原因。除此之外,我帶來了店裡的工具,希望做份點心……聽說您一直堅持在這裡後,就想讓您嘗試一下我的點心。”

數年成長的點心,味道會是怎麼樣的呢?想要讓我品嚐的點心內容,似乎不願意透露,羅曼諾夫並沒有告訴我。

“……那是我最拿手的、只有「家の澪」才有的點心。我能說的只有這些。”

那位曾經洋娃娃一樣死氣的少女,如今也能說起這些讓人期待的話。

“那,羅曼諾夫小姐,你現在是在躲避這場超大臺風,才會呆在這裡,是嗎?”

“是的。”

“之後呢?我、我是說……會在東京都繼續經營咖啡店嗎?”

“是的。打算一直經營下去,最起碼十年之內是這樣。”

“……”

之後,大概不會再來了吧。

我差不多明白了這件事。

這些年,我也和很多客人聊得很來,但在某一天後,那些人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了。

羅曼諾夫也會是這樣。

我明白。

我明白的。

就像我需要守著這家旅店一樣,羅曼諾夫也有自己牽掛的東西。

我明白的。

“……這樣,坐船也是最後一次……?”

我和她之間見面的間隔時長,已經越來越久了。

畢竟距離上次見面,已經足足兩年多了。

我感受到了羅曼諾夫的視線,不清楚她在自己的臉上看到了什麼,也不清楚自己現在是怎麼樣的表情。

很丟人吧。

但我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北陽太師傅如果還在這裡,回程請讓我乘坐您的汽船。”

“我、我在!我最近不載其他的客人了,我就在那裡等著。”

“我想,那會很久之後。”

“沒關係,怎樣都好……因為!”

*

我將再也見不到你了,不是嗎?

*

悲傷塞住我的喉嚨,我說不出話來。

但羅曼諾夫明白了。

過了片刻,她對我說,

“好的。”

在那之後,我將羅曼諾夫送到山上帳篷林立的臨時駐紮區。

接著,正如我所宣言的那樣,我沒有去接其他的客人,只是一門心思等著天晴,或者……

“……”

她說發生了很多事。可她挽起那頭令人驕傲的金髮,真的只用那幾個字就能簡單描述嗎?

我遠遠地看著她在兩個帳篷之間忙碌,現在的羅曼諾夫小姐自顧不暇。

真是的,他口中那位名為‘濯’的大人,即便在這種時候也沒有陪在她身邊。

“……”

但是沒了那個總給羅曼諾夫添麻煩的大人,我就不會與她相遇了。

我們一次一次的交流也不會隨時間流逝,一點點積累至此。

“……再努力一點啊。”

我自顧自地嘟噥著,夾雜著沒出息的哭腔。

我真夠過分的。

對著本就已經摧毀城市的暴雨,還在抱怨它不夠努力。

但現在我的心徹底被擊垮,沒了餘力,所以口氣變得很糟。

我預想過不能說再見的這一天,但想象中那是一場更平穩的結束。

不是這樣,而是更……

對,就像曾經那樣。就像曾經,父母輕描淡寫地消失不見了一樣,羅曼諾夫不再來這裡了。

而無法離開的我,就留在這個地方,想著她也許還會再來,一直等待著。

這樣,在旁人眼裡,或許顯得師傅可憐,但對於我來說,卻是充滿希望和救贖的結局……

而且我從來沒有想過,只是見不到一個很久才能見面的客人,就會讓我的胸口這麼疼痛。

“……”

我是個笨蛋。

是啊,腦子並不好使,也沒有膽量。只是會守在原地,自以為能夠體會到別人內心的細微變化的,笨蛋而已。根本沒有什麼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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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且現在發現,我對自己的感情也同樣遲鈍,直到察覺到了疼痛,才終於明白。

“……我……”

一定因為我是個笨蛋,才會變得孤身一人。

“只有一個人了……”

話語不自覺地從口中湧出。

我哭了,不是沉默地啜泣,而是像小時候那樣的嚎啕。

“……嗚……嗚……嗚、嗚……”

我很高興。

很高興羅曼諾夫選擇了我,為了見到我而來到這裡。

“……不要……我還……嗚……嗚嗚……”

我在這裡等著。等著誰想起我後,來這裡見我。

我希望有人來找我。

我靠這一點期待活著。

我就是這樣糟糕的傢伙。

羅曼諾夫也和我一樣。

這個女孩和我一樣,被丟在這個茫茫的世界,想要抓住對於自己來說重要的人。但她努力地做到了,即使面對毫無道理的人生,也不服輸,是真的奮力地活著……

她的成長,她成長的模樣激勵了我。

我想我們就像夥伴一樣。

不是朋友,勝似朋友。

“……媽媽……你什麼時候回來……”

我在這裡,孤身一人。

所以,與那個女孩的見面,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成為了我人生中的救贖。

見到她,就好像看著另一個自己。

羅曼諾夫。

她和我一樣。零·拉祖莫夫斯卡婭·羅曼諾夫,她和我一樣。

等著一個不會回來的人。

就算一生中也見不到幾次。

她能在想起我的時候,來見我。

僅對我而言,對我而言,就是那樣,僅僅就是那樣……就那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