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貫穿整個日本的超級海嘯事件……這樣整個城市不都被摧毀了嗎,沒有離開的人呢?”
我讀著客人丟下的報紙,像往常一樣坐在店裡發呆。
暴雨依舊在延續。
就在今天,就在我們的眼前,一道好似連線著天空的海浪出現了。
海浪向陸地方向去了。
只是隔海相望,就將整座島變成黑夜的海浪,將小島海平面拉高十數米的海浪,向著陸地去了。
而我今天依舊坐在這裡。客人留下的報紙,已經讀到了最後一頁。而我也沒能告訴她這件事。因為,我沒辦法離開這裡。
“北陽太師傅,早上好。”
黑沉沉又白茫茫的暴雨中,狂風呼嘯的暴雨之日。
穿著一席米白色長裙的豔麗少女出現了。
風吹過,裙襬下,緊貼著的長裙暴露出她似乎因為寒冷而過分白皙的小腿。那下面空空如也。
只穿著一席輕薄的長裙。她之前從未穿過這樣的衣服。
但是看到長裙在暴雨中浸透又飛舞的模樣,即使不是在這樣糟糕的天氣與氣溫,也依舊讓我生出某種刺痛感。
“早、早上好……那是……那個,保暖,這身打扮。”
“這個麼,因為雨要停了北陽太師傅。”
完全不明所以。
“是、是麼,那是……”
我隱隱感覺到了什麼……
我不想讓她看出什麼,可我的腔調明顯帶著些鼻音。
羅曼諾夫站在雨夜與屋內燈光的交界處,徑直凝視著我。
“北陽太師傅,您還好嗎?”
“……”
我不知道,於是我沉默了。
這就是最後一天了吧。你和我之間不會再有交集了。
這沒問題嗎?這樣的結局真的沒有問題嗎?我不知道。
“是這樣麼,這樣啊……請注意保暖。現在海上的溫度可能很低。”
為了掩飾心情,我只是公事公辦地對待她。
因為雨要停了,儘管我完全無法從天氣看出這種預兆,但還是領著她走向海邊。
她默默地跟在身後,然後上船,坐在我的身邊。
我知道要說些什麼。
這還是第一次。
當初我也是這樣麼。
我不知道。
“……這樣的風景,還是第一次看到。”
對於她的低語,我點點頭。
波濤洶湧的海浪,彷彿整片天空都是緩緩下沉。
水面與天空籠罩在一層淺灰色中,漸漸變成白色。
歸巢的鳥鳴叫著劃過汽船頂部,彷彿是為了通知人們災難真的過去了。
儘管如此。
儘管如此。
這片風景也不美麗。
更不會令我喜悅。
大雨摧殘下,山茶花與高山杜鵑已經落盡,光禿禿的。海面漂浮著一層落葉,已經腐朽得褪去了顏色。
這份悽苦孤寂,與今日的餞別真是相得益彰。
“北洋太師傅,謝謝您一直等我。”
羅曼諾夫的聲音聽起來比平日柔和很多。
這麼說來,她今天給人的感覺變了。
本以為是身穿長裙的緣故。
但現在仔細去看時,就發現事情不是那樣。
像是纏在身上的某種負面影響被剝離一樣,這樣說或許有些誇張。
但與以前真的不同了。
現在的她的樣子,一定,一定不會再忽然驚醒地四顧了。
“……從相遇,到現在,還有您願意相信我,載我這些,都十分感謝。”
啊……那樣子,第一次見面的羅曼諾夫,就像是被丟下的,孤單又美麗的野獸。
“對在這裡見過幾面的您說這些,或許很奇怪。但北洋太先生,您無論何時都願意……對,願意相信我……”
那顆心擁有了溫暖。
她真的,真的從野獸一般的少女,成長為了一名美麗的女性。
“對此非常,非常感謝。現在的我也明白了,或許對於您來說微不足道……但是能夠認識您,我真的很高興,沒錯,我很高興能夠認識您。”
——結束了。
“我一定不是個討人喜歡的客人。無法像您那樣敏感地察覺到別人的想法。可您肯定了那樣糟糕的我,肯定了我的努力。”
——一切都結束了。
“雖然並沒有什麼作用,但我真的很感謝您。”
——求你,不要再說道別的話了。
“十分感謝。”
——求你不要再說了。
“還有一件事想告訴您。”
無錯書吧——我不想聽。
“北洋太師傅,我已經和他結婚了。”
——別這樣。
“我們結婚了。北洋太師傅。我知道,世上仍然有很多人,在掙扎煎熬著。”
——這些話,都只是在吞噬我們最後的這段時間。
“我很清楚,這樣的我是多麼幸運。”
——最後屬於我們的時間。
“您選擇在這裡等待著誰,我會肯定您的選擇。就像是您肯定了我一樣。”
——就像水中的泡沫那樣,正在消失。
“堅持您的選擇就好,無論您選擇什麼結果,我都會肯定您。就像您當初相信我一樣。”
——我認同那時的你,就是在認同現在的自己。
我嗚咽地發出聲音。
是啊,我哭了。
作為船長,駕駛著汽船的途中卻在哭,真是失職。
但羅曼諾夫沒有責備我。
我一次次用衣袖擦著淚水,一邊駕駛汽船。
在人生中,這麼狼狽丟人的時候,還是第一次。
父親,母親。
我在高山杜鵑與山茶花中呼喊著,一切還像是幾天前發生的那樣記憶猶新。
“……羅曼諾夫,不要忘記我。”
我像個傻瓜一樣,邊哭邊說。
“好的。雖然您說‘不要忘記您’,但是我想我們還會再見面的,就算那會很久。我還會再來的。”
“……你騙人……!很多人這麼說過。但是,沒有人,沒有人再……”
“您一直相信著我,我不會騙您。”
“你說謊……不要說安慰話了……你、過去……都不會說這些話的,不是嗎?”
像是要撞上去一樣,汽船靠岸了。
劇烈的衝擊下,淚珠像外面的雨一樣,簌簌落下。
“……抱歉,你走吧。”
我將頭壓在操縱檯上。
啊,羅曼諾夫必須要下船了。
我只是一介旅店老闆,她是我的客人。我們就該到此為止。這就是結尾。
“請您繼續相信我。”
我想要擦乾眼淚,目送這個女孩最後一眼。
“這是我們的承諾,我永遠不會忘記您,也會記得回來見您。北洋太師傅……我相信著您,就像您相信我一樣。請您不要忘了。”
後背傳來一種接觸,那是羅曼諾夫的手臂。
我向她轉去。
在這個糟糕的世界。
在我糟糕的人生。
我們相遇了。
我討厭這個世界,我討厭我的人生,也討厭我自己。
但是,神明啊……
“在東京都秋葉原的一家咖啡廳裡,有一位永遠相信您的不那麼優秀的服務生存在。請您,不要忘記這點。”
——世界依舊美好。
我覺得,就算只是這些,也足以讓我再次等待數十年。
我不由笑了。
不知道是在笑自己的這份愚蠢,還是她的那份沉甸甸的溫柔。
讓我哭泣,又讓我微笑。
羅曼諾夫小姐。
“你不騙我,真的不會忘記我嗎?”
“不騙您,我不會忘。我的記憶力很好。”
“……那說好了,總有一天,總有一天吶。”
“嗯。”
“總有一天,我會像你一樣改變自己,然後去找你。你能相信我嗎?會不會等著我……我,我其實……”
“是,我相信您。”
“但我做不到馬上。我還有店裡,這是我的家人……雖然不在了,但我有。”
“嗯。”
“就算那樣,就算是那樣。”
“是的,我會等著您。”
“再會……再會的時候,一定是很好的一天。”
“……是的,再見面的時候,一定會是很好的一天。”
*
總有一天,讓我們再次相遇吧。零·拉祖莫夫斯卡婭·羅曼諾夫。
*
…
…
湛藍的雙眼睜開了。
大雨漸漸消失,只剩下淅淅瀝瀝的,蛛網般的絲線垂在那裡。
救生客船滑入廣場,乘客們急急忙忙湧出,尋找著什麼。
有著一雙藍色的女孩整齊地撫平下襬的米白色連衣裙的褶皺,優雅地撐起了傘。
她既不像是在等人,也不像是迷了路。
而是像沒什麼目的的機械一樣,一瞬不瞬地站在那裡。
她看起來不像是會因為什麼而驚訝,更不像是會因為什麼而跑起來,正似一名無可挑剔的淑女。
但這個女孩忽然鎖定了廣場上往來不絕的人潮中的某處。
藍色的眼睛彷彿檢索到了什麼。
看到那個人的瞬間,那雙湛藍色的眼睛微微睜大,緊接著,她飛奔過去。
黑色的雨傘朝天空飛去,裙襬飛揚起來,跟著她的搖曳。
盤在一起的淡金色髮絲也隨之晃動。
她往前跑。
對方也撥開人群,向她靠近。
二十步,十步,五步。正在靠近人群的對方停下腳步,恰好站在三步之外。
可她沒有停下。
“濯,歡迎回來。”
她一把撲入對方懷裡,抱住了他,將臉埋在對方胸口。
“啊,我回來了。你能來迎接我,我真的十分開心。”
“……我也很開心。”
她的血液中,緩慢地流淌著什麼。
‘欣喜’,‘愛意’,‘安逸’,還有伴隨著他們的各種情感,化為點點星芒,從胸口劈里啪啦地燃燒到頭頂。
以前冷冰冰,對這個世界感到冷漠的少女,現在已經完全墜入愛河。
這裡到處都是大難之後重聚的戀人和親人們。
在這裡,宇都宮先生與宇都宮太太的擁抱並沒有引起注意,只是隨處可見的風景。
兩人這樣親暱的相處,只是日常生活中再尋常不過的一角。
可是展開名為‘濯與零’的書卷,就可以發現這根本處於兩個世界,完全不同尋常的兩人,到底是經歷了多少,才終於成為現在的模樣。
“啊,抱歉,你剛才說什麼,我沒有聽到。你說了什麼?”
因為被宇都宮先生抱在懷裡,自己的話被當成含糊不清的呢喃帶過了,宇都宮太太沒有再次回答的想法。
“……”
“呀,呀呀——(捧讀)……好吧零,我聽到了,只是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現在明白了,那麼你想聽我說什麼嗎?”
“不,我不想。”、
“那不太行……”
宇都宮太太感受到頭頂撥出的熱氣,語氣輕得像是風。
“一直那麼努力,真是辛苦你了,謝謝你零。儘管很突然,但是謝謝,謝謝你讓我成為一名父親。”
宇都宮太太的眉眼偷偷彎成一道弧線。宇都宮太太知道丈夫接受了。
視野的余光中,她捕捉到了那隻神來的手,輕輕握住。
宇都宮太太目光微動,看著兩人緊牽著的手,眨了眨眼。
“濯,濯。”
分開的兩人走在人群中,這種熙熙攘攘中緊扣對方的行走方式讓她有些懷念。
“怎麼了?”
“你覺得,我是不是變得有些像小孩子?”
真的。就像是戀愛中的小孩子了。
“是覺得沒辦法做好母親嗎?”
“是。我大多數記憶都在黑天鵝港長大。父母也沒能留給我正面印象……我覺得自己……”
對於成長中缺少相應經歷的她,就算下定了決心,也還是遠遠不能心安。
“哈哈,是那樣嗎,原來是那樣啊……”
“我說錯什麼了嗎。”
“沒,什麼都沒。不過零,你也應該明白,只要你肯拿出照顧我一半的力氣,就足夠成為一名優秀的母親了。”
“……是那樣嗎……的確,回想一下,我們的相處確實很像那樣。我明白了。”
“雖然你回答說‘明白了’,但是如果真的分出一半。姆~我可能會吃醋。”
“不會那樣。”
“是嗎?”
宇都宮先生表示不相信。
那個曾經冷冰冰堵在家門口的小姑娘,此時已經成為與人十指相扣的預備媽媽。
宇都宮媽媽眨了眨眼。
“我保證。我們可以訓練,最多隻有十分之一。”
“十分之一?哈哈……是嗎?你以為這樣我就不會吃醋了?宇都宮零。”
“那可以再商量。因為你的那份還沒告訴我,這並不公平。”
“哈哈公平,我希望你記住宇都宮太太,這裡是霓虹,是大男人主義的家庭。”
“就算這樣,你也應該告訴我。這不公平……”
重逢的戀人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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