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士兵持著長矛上來,一左一右架住了他的脖子。他像一條狗,彎腰屈膝地被架了出去。他聽見身後傳來劉娥氣定神閒的聲音,叫中書侍郎王曾帶人去抄他的家。
他苦笑一聲,心道自已的時代終於結束了。
恍惚間,他看到那個年輕的、意氣風發的三甲進士,在第一次踏入朝堂之時,也曾滿腔熱血地想為百姓做些好事。他不動兵刃、安撫邊民,巧渡黃河、機智退敵,治理水利、減免賦稅,可不知從何時起,他就迷失了本心,在權海欲壑中汲汲營營,乃至落得今日這個局面,真是自作自受。
回首往事,身閒時序好,且登臨。
舊遊無處不堪尋。
無尋處,惟有少年心。
早就找不到了啊。
他閉上眼睛,流下後悔的一滴淚。
丁謂前腳被押走,王曾後腳就到了丁府,掘地三尺,挖出金銀及各地的賄賂物品,不可勝紀。
小皇帝趙禎的國庫,前所未有的“豐滿”。
據說,王曾王大人還自丁府搜出了一個賬本,上面記載著髒銀自何處而來。但凡與丁謂有過往來的,皆惴惴不安。然而過了好一陣子,都不見太后發難,他們的這顆心,慢慢地安定了下來。
年幼的趙禎問劉娥,為何不將這些藐視綱紀之徒依法處置。劉娥慈愛地看著他,道:“無過者聖,有過者人。官家以為,是聖好掌控些,還是人更好拿捏?”
趙禎道:“自然是人。”
劉娥欣慰地笑了笑:“那不就得了。官家要記住,你需要的,永遠都不是一個聖臣。聖臣他有自已的傲骨,並非事事聽從君令。而人臣,就容易操控多了。否則哪一天這聖臣如同西伯侯一般,生出了不該有的心思,於這大宋江山,便是巨大的隱患。”
趙禎若有所思,道:“孩兒受教了。”
劉娥又道:“老身再問官家,這世上是聖多一些,還是人多一些?”
趙禎回答說:“人更多,且不是多一些,而是多很多。”
劉娥道:“是啊,滅之不盡。既然如此,為何不留著他們的把柄,扣著他們的命門,讓他們更好地為朝廷做事。”
說罷,她左手拿起一份奏疏,翻開,右手紙筆,蘸墨,道:“老身要批改奏疏了,官家在旁看著。若有疑問,儘管提出,老身細說與你聽。”
趙禎懂事地點了點頭:“孩兒謝過大娘娘。”
此後,劉娥朝間與趙禎並坐一處,趙禎在左,她在右側,正式臨朝聽政。
朝後手把手教導趙禎如何御群臣、處國事。聲威赫赫,大宋兩百四十個州盡囊其中。
劉娥權柄在手,是為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在孝子趙禎的提議下,群臣奉上尊號——應元崇德仁壽慈聖皇太后。
她沒有接受,也沒有說不接受,而是獨自一人,登上了巍巍的城樓。極目遠眺,通衢坦道盡收眼底,百姓安居樂業,一派繁榮景象。
這,便是她維繫的太平盛世。
百姓們皆是她“保護聖躬,綱紀四方,進賢退奸,鎮撫內外”的受益者。城中晏然,民不知兵,安時興化,富而教之。
可是她呢,她又得到了什麼?
此時距離趙恆去世已經兩年,可她永遠都無法忘記,趙恆臨死之前,她是如何費盡心機與之鼓笛合奏。
這本該是知已相見、喜不自勝的場景,卻悲哀地成為了皇權的博弈。她親眼看著他倒下,看著血花噴濺了一地,明明心痛如絞,卻強逼著自已不去理會。她想要的信任他沒有給,那麼他也休怪她無情。
可是兩年過去了,趙恆非但沒有從她的意識裡消失,反而出現得越來越頻繁。出神的時候,做夢的時候,她總是能看到他,一次比一次清晰。
她發現她依然忘不了那個多疑且無情的帝王。
愛恨交織,傷心斷腸。
靜靜地站了許久,司制局有人來報,說太后吩咐的袞衣已經制好,問她要不要前去看看。
高牆風大,劉娥的鳳袍被高高吹起。她回過頭,看了一眼那個戰戰兢兢來報的小宮女,道:“你引我去吧。”
小宮女立即謝過太后,在前邊引路。
袞衣已經送到了劉娥現居的慈寧殿,分上衫下裳,以龍、日、月、星辰、山、華蟲、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十二章紋為飾,另有蔽膝、革帶、大帶、綬等配飾。
是為帝服。
她心中慪著一口氣,惱趙恆冤枉了她。此次心血來潮,想要著袞衣進行太廟祭典,為的就是“不甘心”三個字。明明她一心為他,他卻疑她要從幼子手裡奪取江山,至死不知她的真心,將那一份懷疑帶到了地下。
她不堪受此大辱,又有著自已的驕傲,不屑在一個不信她的男人靈前解釋。既如此,不妨就做給他看。
也就兩年的功夫,黃泉路漫漫,他應是還沒有投胎。如果見到她身著袞衣的樣子,會不會氣得在奈何橋上跳腳?
只要他不舒心,她便快活。
她幾乎是賭氣一般,生出了穿袞衣的念頭,又賭氣一般,真的將那袞衣穿在了身上。朝臣們見到她如此打扮,心中皆有揣測,但劉太后手掌軍政大權,雖無帝王之名,卻擁有帝王之實。莫說穿上袞衣,就是學那武曌自立為帝,他們亦無可奈何。
只有一人站了出來,問:“臣等該以帝禮拜見太后,還是依舊按照後禮?”
劉娥道:“愛卿不用緊張,按照往常即可。”
祭典如期舉行。
劉娥牽著趙禎的手一步一步走上高臺,這是她第二次站在這個天家最神聖的地方。第一次來的時候,只有太祖和太宗兩位皇帝,以及他們正妻的牌位,現在,多了真宗的。
真宗趙恆,她的夫婿。
無錯書吧她在真宗靈位前站定,輕撫著袞衣上的五爪金龍。金龍穿梭於日月之間,周邊星辰圍繞。她在心裡放聲大笑,用勝利者的眼神告訴趙恆:“你不是疑心我嗎?我便做給你看!老身今日穿上龍袍,就是來向你示威的。”
她覺得自已幼稚可笑得緊,偏偏又很痛快。狠狠凌虐了一把趙恆,這才點香禱告。
祭典結束後,立即有心思活絡的大臣提出為劉娥建造宗廟。殊不知建宗立廟乃皇帝規制,此言實屬大逆不道,劉娥斥了他一頓,叫他以後休要再提。
哪知過了幾天,又有大臣不死心,以為劉後稱帝是需要一個合適的契機,於是公然在朝堂之上獻上《武后臨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