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楚無……”
共事三年,曲青萍第一次見到楚無露出這樣一副神情。
震驚有之,愕然有之,恐懼有之,但更多的則是洶湧如潮水的悲傷,那悲傷彷彿淹沒了他整個人。
那張如鬼魅般蒼白而穠麗的臉上目眥欲裂,似乎再也看不出一星半點狂妄肆意的神態。
他懷裡的那男子軟若無骨地橫躺在地上,瞧著還不到三十歲,一襲素青衣衫,相貌清雅端方,肌膚比紙還要白,纖長的烏絲如綢緞瀉落到積雪上,黑白分明。
大雪紛飛,雪花停留在他眉間眼角,卻不再融化。
楚無瞳孔顫抖著,低下頭死死盯著懷中冰冷的屍骸,半晌沒有動作。
曲青萍見此萬般不敢上前,只得遠遠喊道:“楚無,你還好嗎?”
無人應答。
良久,曲青萍才恍惚聽到楚無從齒縫中擠出來的一聲:
“師父……”
一聲“師父”出口,楚無像是突然活了過來,一個激靈後,渾身開始痙攣顫抖,淚水撲簌簌掉落出來,緊接著凍結成白霜,凝固在臉頰。
他顫著嘴唇,聲音也打著顫,好像蘊含著極致的怒意與痛苦,一字一句道:“我要……替你……”
“報、仇、雪、恨!!!!”
在他腳下,森然洶湧的暗影轟然而出,如海嘯巨浪,轉瞬席捲了整片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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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篆既然說自已有把握對付典獄佛,何子萋二話不說,拽著他就進了古廟。
說到底,何子萋還是不想冒險劫獄。
畢竟他們又不知道這山裡關著的罪神究竟是觸犯了什麼天條,若說是打碎了個琉璃盞那還好說,劫就劫了,但要是放火燒山仙魔大戰的那種,劫獄可就不是玩笑話了。
還有一點顧慮,便是無根樹的逆轉效果會不會影響那些罪神。
犯了罪的神仙經過逆轉,不就是好神仙了嗎?既然是好神仙,那又何必要關押著人家?
在無根樹的影響下,如果那些罪神不再是罪神,那佛降山的意義又是什麼呢?關押一堆好神仙?
這宛若蚊香般圈圈繞繞的哲學究極難題繞得何子萋直頭暈,為了保持清醒的頭腦,她決定暫時不想這個問題。
兩人進了廟,還不等觀察一二,大門在身後“轟”的一下關上了。
何子萋:“……”
還挺心急。
再轉頭一看,她不由大吃一驚。
這古廟裡面竟是一個龐大的冰窟迷宮,外面那看似正常寺廟的畫面估計是某種障眼法,騙了他們所有人。
這冰窟像極了南北極地或青藏高原上的冰川,何子萋指尖燃起一小簇火苗,映亮半邊藍色的冰洞,很有浮光躍金之感。
藍光閃亮,比寶石還要炫麗。
迷宮一左一右兩扇門,中間赫然夾著一尊冰雕的佛像。
只是這佛像……雕的好像有點倉促。
佛像的上半身沒有絲毫問題,寶相莊嚴,眉目慈祥,抿唇微笑,左手在胸前捏出一個佛教手勢,由於是寒冰所雕刻,顯得幽藍而晶瑩剔透,更有種揮之不去的聖潔感。
但下半身就不免有些潦草。
這佛像是從冰牆上陽雕出來的,整座佛嵌在牆中,並非尋常的坐姿,而是站立著的。但因為冰牆的高度不夠,導致佛像的雙腿又短又細,搞得跟五五分似的。
更加詭異的是,佛像的右手不翼而飛,似乎在雕刻時,壓根就沒雕出那隻右手,只到手臂就截止了。
這一抹怪異讓何子萋不由重重留神。
她正欲提醒一下柳篆,對方卻蹙眉納悶道:“你們說有同伴跟典獄佛打進了這座廟,可我為何沒聽到聲響?”
何子萋一怔,下意識跟著仔細聽起來,的確沒聽到任何打鬥聲。
難不成是打進裡面去了?
“進去看看吧,他們應該在裡面,”何子萋指了指佛像兩側的通道,“你運氣如何?”
柳篆沉默片刻,答道:“還不錯。”
“那你來定走哪邊吧,”何子萋狀似隨意道,“我運氣不好,一定會選錯。”
柳篆那雙垂淚眼意味不明地瞅了她一眼,來到左邊的入口,伸進寬袖裡翻了翻,俯身放了什麼東西下來。
那黑乎乎的東西搖頭擺尾一陣,聽到柳篆輕輕一聲“去吧”,這才咔噠咔噠地向裡走去。
何子萋在他身後看得清楚,那是隻比巴掌還大的蠍子。
何子萋:“……”
正常人誰會把這種東西放袖子裡啊!!
她霎時就明白柳篆為什麼能說出“比起救人,我更擅長殺人”這種話了。
完全沒有誇張的成分啊!
“我可以借那隻蠍子的眼睛看到裡面,”柳篆平淡道,“若是它走了半個時辰還沒有看到人,咱們就走另一邊。”
何子萋點頭:“好。”
兩人走到冰雕佛像腳邊坐下,這廟裡雖然是冰洞,但好在沒有寒風,比起外面的暴雪狂風還是要舒服一點。
柳篆低垂著眼睛,目光空洞地看向虛無處,但何子萋知道,他實際上時刻留意著左邊甬道的動向。
“跟你一塊的那個……曲青萍,不是落花社的吧,”寧靜之中,柳篆淡淡開口道。
“不是,他是個報社主編,一路追著要採訪我,”何子萋無奈攤手,“有個跟他同行的探子,名叫楚無,在山上走丟了,他就去找了。”
“哦,”柳篆停頓少頃,又慢吞吞地問道,“你有什麼諢名嗎?落花社的人,都有幾個諢號。”
這人方才還有些驚異、茫然等情緒波動,到了廟裡就跟沒電了似的,耷拉著眼皮,語調亦是毫無波瀾,頗有些陰晴不定的感覺。
“還沒想好呢,”何子萋道,“你的‘蠱遊醫’,和郎兄的‘畫皮客’,都是自已取的嗎?”
“都是旁人取的。”
“我也想等旁人給我取一個。”
柳篆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著自已腰間的青銅鈴鐺,淡淡問:“那你想要個什麼樣的?”
“這還能自已選嗎?”
“郎月行就是自已選的,原本還有人叫他什麼‘丹青郎’、‘畫魂手’,他覺得難聽,最終選了‘畫皮客’這個稱號。”
無錯書吧柳篆說著忽而怪異而譏諷地笑了一下,“因為我行醫手段比較特殊,曾經還有人叫我‘柳庸醫’,不過後來,說過這個名字的人都被我殺了。”
何子萋笑道:“你不會是因為這個,才成為通緝犯的吧?”
“這是我進入落花社以後的事,”柳篆搖頭淡笑,眼底深藏的那抹憤世嫉俗悄無聲息地化開,變成了絲絲縷縷的豁達與釋然。
“反正都成通緝犯了,總有一天要被砍頭,那在此之前,還不如活得稱心一點。”
“這就是你們口中的‘道’嗎?”何子萋歪頭問道。
柳篆不禁多看了她一眼:“看來郎月行與你說了不少。”
何子萋正想自謙一下,卻見柳篆倏然站起身,正色道:“我看見你的同伴了,是不是個年輕男子,在毆打一個典獄佛?”
“……”何子萋有些迷惑,“為何要用毆打二字?”
柳篆不作言語,只是深深地注視了她一眼,隨即邁步向左邊的甬道入口走去,何子萋連忙跟上。
冰洞裡堪稱伸手不見五指,何子萋三指上下一搓,一團明火倏地燃燒在指尖,這才映亮了眼前的一角,和前方几米的道路,連身旁的柳篆都看不見。
由此也可以看出,蠍子的夜視能力真的十分強大,而柳篆真的很瞭解這種毒蟲的特性。
火焰在冰壁上反射出幽藍的光,像是星星點點的鬼火;略顯急切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冰洞中迴響,伴隨著火苗燃燒發出的“噼啪”聲,不免叫人覺得詭譎陰森。
氣氛太過冰冷,好在不過多時,前方便傳來斷斷續續的金屬撞擊聲。
叮叮噹噹乒乒乓乓,似乎從遠處傳來,又彷彿就在耳邊迴響。
何子萋加快腳步,轉過一個拐角,霎然金光一閃,她一眼看見了典獄佛黑不見底的眼睛!
找到了!
然而詭異的是,原本攻擊性極強的典獄佛此時竟然一動不動,只是擺出一個佛教手勢,任由司馬沂無情擊打,彷彿又變回了一個普通的銅像。
何子萋很快便想明白了其中關竅。
似乎進了這古廟,就會自動被識別成“劫獄者”,就算他們並沒有劫獄的意願,典獄佛也不會再攻擊他們。
在無根樹的逆轉作用下,典獄佛不打劫獄之人,祂靜靜地矗立在原地,細看那眼神,似乎還流露著一絲悲憫。
而司馬沂被何子萋下了死命令,盡情毆打著一動不動的典獄佛,現已經拆了它兩條胳膊,效率不低。
“司馬沂,停手吧,”何子萋喊道。
司馬沂:咚咚鏘砰!
何子萋深吸一口氣,隨後唱出了一句婉轉的曲調:
“候館燈昏雨送涼,小樓人靜月侵床,多情卻被無情惱,今夜還如昨夜長……”
“金屋暖,玉爐香。春風都屬富家郎。西園何限相思樹,辛苦梅花候海棠……”
司馬沂果然停止了攻擊。
“人找到了,走吧,柳兄,這裡太黑,怪瘮人的。”
無人應答。
何子萋背後冒出冷汗,向四周張望,“……柳兄?”
轉頭一看,柳篆不知在何時消失在了她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