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楚無並未聽到這聲呼救。
聽見的,另有其人。
今天是柳篆被困在佛降山的第六天。在這六天當中,這位來自蚩卦國西南部的年輕巫醫經歷了非人一般的慘痛生活。
他從馬僂城出來往東走,一路向東,筆直筆直地走,遇到一座山,想也不想就直接登上了山路。
走到一半大霧四起,他就發現,自已找不到下山的路了。
柳篆名字裡雖然帶了個“篆”字,但他腹中除了醫毒之術,無半點墨水文采。連柳篆這個名字,都只是從他家鄉話音譯過來的。
沒讀過書便罷了,偏偏他腦子還直,直得就像他走過的路,明明看出來山中兇險,但還是懶得繞那個彎,徑直闖了進來,彷彿生命只是他的身外之物。
但上了山,他就後悔了。
比起佛降山忽雨忽雪的寒冷而多變的天氣,他更適應於溫暖潮溼的環境,一如他許久不曾返還的故鄉;但幸運的是,佛降山上奇花異草良多,這也是他被困多日還沒有瘋掉的原因。
而正是因為如此,佛降山南側的花草樹木幾乎要被他薅光了。
今日他準備進軍佛降山北側,正所謂山南水北為陽,山北水南為陰,山南側的植被通常會比北側更為茂盛,所以柳篆並不對接下來的行程抱有什麼希望。
他更希望的實際上是找到下山的路,然後去畫戟城找到自已的同僚郎月行。
這位同僚雖然有點像個囉嗦的老媽子,但人實在靠譜,性情也溫和,總能聽進去自已嘮嘮叨叨的抱怨和廢話。
柳篆不禁幻想,若是郎月行到了這座鬼山裡,一定不會像自已這樣被困這麼多天吧。
也是,畢竟他對奇珍異草又不感興趣。
這樣一番打岔,讓柳篆原本並不美好的情緒略微晴朗了些許。
他一個蚩卦國人,在來到枳寅國之前,幾乎是什麼準備工作也沒做,也沒想著要提前瞭解枳寅國的國情。
一來他對自已的實力很有自信,保命不成問題;二來他在枳寅國沒有仇人,沒人想加害於他;三來郎月行會做好一切攻略,他跟著郎月行走就行了。
沒錯,他甚至沒有想過自已會和郎月行走散這種情況。
柳篆做事,就好比初生牛犢不怕虎,雖然他不初生也不是牛犢,但他確實是不怕虎,說走就走,上了佛降山山巔。
到了山頂,再從另一端往下走,只要他筆直地走,就能下山了吧?
只是剛剛踏上山頂,他便聽到了一聲宛如通天徹地的鬼嚎。
“楚——無——!!”
“救命啊!!!”
柳篆:“……”
原來這座山上還有活人啊?
-
另一邊,曲青萍吼完一聲見沒反應,正想再吼一句,被何子萋一巴掌糊嘴上硬生生打斷。
“你聽,”何子萋凝神看向古廟後面,“那邊有動靜。”
曲青萍狐疑地看向她:“這麼吵,那麼遠,你都能聽見?”
何子萋一怔。
身下滑雪的簌簌聲,曲青萍甩紅珠繩的嗖嗖聲,小毛驢的嘶鳴聲,身後司馬沂與典獄佛叮鈴咣啷的打鬥聲,這些噪音源源不斷地沒入耳朵。
可古廟背後的衣料摩挲聲,雖然輕微,卻仍舊清晰如在耳側。
興許是日帛村村民給予她的信仰,也就是於小滿口中的功德,讓她增強了五感?
這著實是個好訊息,但何子萋此刻來不及高興,她和曲青萍徑直衝到古廟後面,還沒見著人,就聽見身後一聲巨響。
“咣噹——!”
兩人一個沒注意,司馬沂帶著典獄佛一路火花帶閃電,打進了古廟裡。
下一刻,古廟大門“砰”一聲重重合上。
驟然安靜。
何子萋與曲青萍驀然回頭,不約而同地停下來靜靜觀望古廟的動向。
闃靜。
鴉雀無聲。
落針可聞。
方才還打得水深火熱地動山搖的一人一佛,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再無半點聲響,古廟岌岌可危的牆壁連晃都不晃一下。
就彷彿,他們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一炷香的時間過去,古廟依然沒有任何動靜,曲青萍擔心道:“你那小郎君不會出事了吧?”
何子萋有些遲疑:“不會吧……”
她現在突然反應過來,司馬沂是個人偶,弄壞了零件她也不知道怎麼修。
之前郎月行修人偶,拿畫筆一揮就完事了,但她哪來的這神通呢?
“喂,你們……”
何子萋正踟躕著,忽聽背後響起一道有些沙啞的、帶著點口音的男聲,當即轉頭看去。
來者是個二十出頭的青年,一副郎中打扮,衣裳被雨雪打得溼漉漉的,黑藻般的長髮凌亂地遮住了半張臉,但仍能看清他長得相當清秀殊麗,甚至略顯陰柔。
一雙憂悒的垂淚眼,鼻尖微翹,嘴唇緋紅仿若新生的花瓣;他面板雖然蒼白,不過保養的水靈光滑,很有南方人的相貌特色。
他身材十分清瘦單薄,然而又與楚無那樣的陰暗鬼魅不同,這人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種獨特的……女鬼氣息。
何子萋忽然覺得,這些特徵組合起來,莫名地熟悉。
“你們……也被困在這座山裡了嗎?”這貌美的青年抿了抿唇,似乎鼓足了巨大的勇氣,小聲地問道,“你們在找人?”
曲青萍愣了愣,反應過來後露出一個友善的笑臉,溫聲道:“對,我們在找人,但我們是今天才上山的。”
無錯書吧說著他沖人作揖,頷首道:“在下秋窗報社曲青萍,旁邊這位是曹姑娘。敢問閣下是?”
“我叫柳篆,我被困在這裡六天了,”青年楚楚可憐地低下頭,“你們要是下山,可以帶上我嗎?”
何子萋頓時睜大眼睛。
柳篆!
郎月行之前吩咐她,讓她轉交書信的那個落花社成員!
可郎月行不是說,柳篆性情陰暗,不喜生人和吵鬧,還喜歡罵人嗎?這人可憐巴巴的,哪裡有尖酸刻薄的樣子?
不過他的確是郎中的打扮,面板蒼白,神色憂愁,這些倒是都對上了。
只是他為何會出現在佛降山呢?他不是應該在馬僂城嗎?
要不對個暗號?
落花……落花……
何子萋抬頭望天,面無表情道:“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柳篆瞳孔瞬間放大,與何子萋對視一眼,面面相覷,一個滿目震驚,一個淡然微笑。
就在這無聲的一剎那,兩個人什麼都心知肚明瞭。
只有曲青萍一臉問號地左顧右盼:“你跟老天爺對暗號呢?”
“不是,突發奇想,吟詩一句,”何子萋笑嘻嘻,隨即搖頭晃腦地吟誦道,“昨夜閒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
“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頭上貂蟬貴客,苑外麒麟高冢,人世竟誰雄?一笑出門去,千里落花風。”
“樓臺處處迷芳草,風雨年年怨落花。最是多情汴堤柳,春來依舊帶棲鴉!”
“流水……”
“停,停,停,夠了,”曲青萍連忙打住,“不要在這種地方賣弄你的學識,要顯擺就去鴿都,蔡國君親自下旨求您參加殿試。”
柳篆在一旁都愣了,他不懂詩文,何子萋噼裡啪啦掉書袋,說了那麼長一串詩詞,他就聽懂了“落花”、“落花”、“落花”和“落花”。
但,這個女子,好生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