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緩步走向村西的小破屋,何子萋試探道:“我先前也在書上看過,據說上古仙人曾為凡人時,擁有的靈根並不相同,數量和品質都良莠不齊,有天靈根、雙靈根,亦有下等的雜靈根,到了如今,不會連雜靈根也能稱為天地靈子吧?”
郎月行“唔”了一聲,“那恐怕不能,小生只見過一位使用水木兩道的天地靈子,那或許就是你說的雙靈根。”
“那守村人呢?”
“土系天靈根吧,靈根大多是以金木水火土五行劃分,還有風雷暗冰等變異靈根,守村人與土地親近,應是土靈根。”
郎月行拉開小破屋的院門,藥童人偶還在院子裡孤零零地站著。
此時暮色四合,落日沉下,只在山頭露出金光四溢的一角,將深邃的暗藍染上最後的暈紅。
而在另一邊,寒星暗淡,新月初生,淡白的下弦月灑下淺薄的光紗,輕盈地籠罩在大地的每一個角落。
郎月行走在月光下,清冷的白霜勾勒出他線條流暢的側頰,水墨畫般的烏黑睫毛打下一道纖長的陰影,淡雅閒適,而又不免寂寥。
“換作上古時期,一人若有天靈根或是雙靈根,便是前途似錦,福生無量;但在今日,天地靈子大多命薄,在一些人看來,他們甚至算不得人,而是一種先天靈物。”
“靈物,即為物品,和仙劍法器一樣,可以交易或拍賣。蚩卦國甚至有專門販賣幼齡天地靈子的暗市,據說他們的身體和魂魄都對延年益壽有好處。”
何子萋只覺匪夷所思:“就沒有宗門能夠保護天地靈子嗎?照這樣下去,豈不是再也無人能夠飛昇上界了?”
郎月行停下腳步,深深地看了何子萋一眼,似乎斟酌了一會兒,才婉言道:“何姑娘,請問你芳齡幾何?”
“……十八。”
“哦,小生還以為你是從上古時期活到了現在呢,”郎月行走到燈籠旁,抬筆在上面畫了個圈,那盞燈籠便亮了起來,映得他面容素白柔和,“你說的宗門,倒也不是沒有,只是存在於上千年前罷了。”
何子萋無視了他的調侃,坐在竹凳上看他擺弄燈籠:“那現在為何沒了?”
“世間靈氣逐漸消散,能夠飛昇的人大大減少,加之各國朝廷刻意引導,很多父母都不願再讓孩子修佛修道,宗門沒了生源,久而久之就散了。”
似乎看出何子萋有疑問,他搶先道:“小生也不是全知全能,並不知曉為何靈氣會不斷消弭,但各國朝廷做出如此決定,小生多少能猜到一點緣由。”
“古時修仙之人,修煉到一定境界,可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這會極大地動搖國家的統治與威名。例如一千三百年前,東海旁曾有一問道宗,規模之大與今日的釵泉國有過之而無不及,麾下附屬小國多達數十個。”
“小國尚能忍受,大國哪堪如此?何況有些品行不端的修士恃強凌弱、欺壓百姓,更有魔教中人殺生獻祭、草菅人命,疑案慘劇數不勝數,身為凡人的國君就算想插手也無能為力。”
郎月行暗暗嘆了口氣,“如此,修士與凡人的矛盾愈發深重,奈何修士太過強大,凡人不敢忤逆,只能討好順從,畢竟若是遇到了魔教,還要向修士求救。”
他抬頭看了看天色,轉身進了伙房,何子萋也跟了進去。
“所以,修士的滅絕,也算是天時地利人和咯,”她抱著酹江月,垂眸看著郎月行熟稔地從白玉鐲裡取出野菜和輔料,畫出清水洗菜,“可若是沒了修士,那些魔教之人要為非作歹該怎麼辦?”
“這就要用到你我這類人了,”郎月行莞爾一笑,“我們用不上靈氣,靠的是自已的信念,而你有了信仰,施法亦不靠靈氣。”
“我們雖走上這條道路,但本身仍是肉體凡胎一具,既不能上天亦不能入地,生老病死,誰也逃不過,”他苦笑了一下,“所以才有人渴望與仙人齊肩,長生不老。”
何子萋瞭然。
靈氣枯竭,飛昇路斷,這是一個末法時代。
縱然修仙者滅絕,但終歸到底,也只是換了一批人,繼續恃強凌弱。
畢竟弱肉強食,自然法則。
仙人如此,凡人亦如此。
聽到長生不老,她瞬間想到了某個痴迷於長生不老的教派:“無情殿算是魔教嗎?”
郎月行搖搖頭:“只是邪教而已,魔教中人都有自已的心魔,因心生魔,無情殿還沒到這一步,只是一幫烏合之眾罷了。”
他掀起衣襬在爐膛前蹲下,也不沾墨,舉筆在焦黑的柴火上凌空畫出烈烈火焰,柴火“啪”的一聲燃起了明黃的烈火。
“情深不壽,慧極必傷,乃無情殿八大長老,”他直起身子,拍了拍袖擺上的灰,“他們所修道路皆不同,本為殊途之人,只是貪圖長生,便聚在一起謀財害命。”
何子萋靜默片刻,冷不丁問道:“那落花社呢?”
郎月行微怔,扭頭看向何子萋。
何子萋清凌凌的眸子回望過去。
最後一縷黃昏沉下大地,人間陷入黑暗,月色之下,風中搖曳的燈籠一盞盞亮起,晚風穿過陳舊的窗欞,撩起兩人的髮梢。
伙房裡唯聞爐膛裡火焰燃燒的獵獵之聲。
“……噗嗤。”
郎月行忽地失笑,眼神中還含著一絲意外之喜,“我們落花社可不像無情殿,雖然都是通緝犯,但大家都是不折不扣的好人哦。”
“何姑娘對我們落花社感興趣?”他笑問。
何子萋挑眉,避而不答道:“無情殿追求長生不老,那你們落花社追求什麼?”
郎月行斬釘截鐵道:“善惡有報,天下太平。”
何子萋歪頭一笑:“這追求很高尚。”
“自然,”郎月行將切好的菜下了鍋,驚起噼裡啪啦一陣響,“否則我們也不會成為通緝犯。”
這話當真意味深長諱莫如深。
“雖然有些倉促與不正式,但小生仍十分誠摯地邀請你,加入我們落花社,”郎月行一邊顛勺一邊平靜道,“你依舊可以繼續自已的生活,只需要在遇到邪教之人時,將他帶到我們總壇。”
何子萋問:“你們總壇在哪?”
“四國交界處,黃泉海,歸去島。”
“……什麼海??”
“黃泉海,人間唯一的陰陽交匯地,直達地府,”郎月行面色如常地抄著菜,彷彿只是在談論今天天氣不錯,“不過姑娘放心,歸去島還是在陽間的,我們將總壇選在那裡,只是為了避免朝廷圍剿。”
何子萋竟無言以對。
“那麼何姑娘意下如何呢?”郎月行始終在留意何子萋的動向,見她沒什麼反應,心裡頓時有點著急,差點把一手鹽全撒鍋裡,“小生見何姑娘也是一心向善之人,這捎帶手的事……”
何子萋遲疑地問道:“幹這行,需要考查業績嗎?”
“業績是何物?”
“就是……若是我一年都沒有抓到一個邪教徒……”
“哦,那倒無妨,這事隨緣而已,不強求的。”
何子萋:“那加入了你們落花社,我能得到什麼好處?”
郎月行沉吟少頃,旋即坦然道:“如果你不慎被捕入獄,我們會盡力劫獄救你出來。”
……這真的是好處而不是詛咒嗎??
何子萋猶豫片刻,抬手捂住左眼,問道:“你知道《真法》嗎?”
“自然知道,枳寅國的科舉必修嘛。”
“那【懸針天】呢?”
郎月行顛勺的動作停頓了一下,垂眸錯開了目光,“我們落花社只是民間遊俠組織,不參與天道紛爭的。”
何子萋心中大駭——落花社竟連這個都知道?!
落花社遠沒有看上去的那麼簡單,從郎月行的底蘊就能看出,他們知道的東西絕非淺薄。
或許,能夠給她提供一點幫助……
對於這個波詭雲譎的世界,她絕不能全部依靠地府或逐徊來了解,這些勢力不免會斷章取義,透過隻言片語,讓自已跟隨他們的腳步前行。
她需要建立對這個世界的真實認知。而落花社,就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就看落花社,敢不敢收她了。
她內心波濤洶湧,但面上絲毫不動聲色,只是勾唇嫣然一笑,笑意卻不達眼底:“郎兄不妨猜猜,我為何是白髮,又為何要捂住眼睛說話。”
郎月行堪稱驚駭地看了她一眼。
“你口中的天道紛爭,我早已深陷其中,”何子萋慘笑一聲,“祂們窺視著我的一舉一動,企圖影響我的判斷。”
“因為我的決定,或許會關乎整個天地的命運。”
郎月行靜默良久,半晌才開口道:“你將這些告訴小生,他們不會找你麻煩吧?”
何子萋沒想到他會這麼說,一時怔愣住了。
“你是不是在擔心,由於你的身份特殊,落花社就不敢接納你?”郎月行笑著搖搖頭,“何姑娘,你想錯了,正是因為如此,小生才會邀請你。”
“落花社之人,各有各的秘密,各有各的故事,若是隻因為危險就袖手旁觀,那不是我們所堅守的‘道’。”
無錯書吧何子萋失笑道:“你不是說,不參與天道紛爭嗎?”
“但何姑娘你是個人呀,”郎月行揮手滅了火,把菜盛出來放在碗裡,“天道的事我們管不了,不過人間事,我們還是要管一管的。”
他轉身看向有些愕然的何子萋,揚眉一笑。
“若說無情殿的人聚在一起是為了長生不老,那我們落花社相聚一堂,就是為了多管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