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子萋猜想,郝伯大概是司府的管家,且地位不低,從衣著打扮就能看出來。
郝伯穿著一身素白長衫,外套墨藍坎肩,針線細膩,面料質地柔軟,比何子萋自已的裙子要舒適得多。
他的頭髮已花白,但梳理得整齊有序,用一頂銀冠固定著。面容線條清晰,鬍鬚修剪得齊整,步履穩健,依稀可以看出年輕時的英俊不凡。
何子萋在他懷裡躺屍,扒拉他一下,虛弱道:“那個人……問我三哥兒的住處……我不說……他便刺了我一刀……”
之前檢查院子的時候,何子萋便發現自已的住處位於整個司府的邊緣,牆外就是街市酒樓茶館,刺客從她這裡潛入司府,相當合理。
“三公子?”郝伯緊鎖眉頭,“三公子本應在褚州辦事,今晚若不是因為你,他也不會回府……”
很好,上鉤了。
先樹立一個假想敵,等到有人在書房發現桂影的屍體,加上自已做的一些小手腳,她就順理成章地把自已從這件事裡摘出來了。
自已暫且是安全了,但司懷微書房裡的建築圖仍舊如陰雲籠在她心頭不散。
這是司懷微自已的陰謀,還是司老爺讓他這麼幹的?
他的目的又是什麼呢?
郝伯帶著三女來到一處燈火通明的院落,正中的廂房外候著兩個青衣侍女。
“何小娘遇到了刺客,”郝伯和侍女說,“我來請示大公子。”
侍女抬頭掃了幾人一眼,轉身敲了敲門:“公子,郝伯求見,說府裡進了刺客,傷了何小娘。”
“進來吧。”
侍女頷首推開門,何子萋便見到了坐在太師椅上品茶的年輕男子。
此人五官精緻俊美,劍眉星目,眼神卻冷漠如冰,彷彿世間萬物皆不在他的眼中,渾身散發著一種疏離的氣息,與司懷微大相徑庭,一冷一熱,極為分明。
其身著一襲素雅的象牙白長衫,腰間佩玉,舉手投足間,儀態優雅斯文,這樣將清冷一詞貫徹到底的人,何子萋還是第一次見到。
司懷玠起身,走到何子萋面前,那雙清淺的眼睛斂在濃黑纖長的睫羽下,像浸在冰雪裡的琉璃,能一眼將她看破。
不等何子萋說話,郝伯率先道:“大公子,老夫先去給何小娘找郎中。”
司懷玠抬眼看他,點點頭:“去吧,人放我這兒。”
說罷,司懷玠從郝伯手中抱過何子萋,向裡間走去,把人輕柔地放到床上。
隨後他坐到床邊,琉璃般的眼睛直望著何子萋,居高臨下地開口道:“你不想解釋一下嗎?”
何子萋怔愣地看著他。
“那個所謂的刺客,為什麼沒有直接殺死你?”司懷玠眯起眼,手指如冷蛇撫上何子萋的脖頸,喃喃道,“他明明可以一刀捅了你的脖子,為什麼他不這麼做呢?”
何子萋的心跳瞬間加快,但她努力讓自已保持鎮定,最終從嘴裡吐出來一句:“不知道。”
“……”
司懷玠動作一頓,似是覺得無趣,默默收回了手,小聲道:“誰問你了?”
何子萋閉嘴了。
tmd,顯著你了?
司懷玠又問:“你知不知道那刺客是來做什麼的?”
“他問了三公子的住處,奴婢不說,他就捅了奴婢一刀,然後走了。”
“他長什麼樣?”
何子萋幻想了一下帷山的樣子,確切道:“一襲黑衣,臉上戴著面罩,個子非常高,看著有些瘦削,腰間佩著一把長刀。”
許是她的描述的確不像編的,司懷玠站起身,吩咐下人去司懷微的院子看一眼。
趁著空閒,何子萋無聲地將司懷玠的寢室掃視一圈,書案,筆架,花瓶,丹青,皆無甚特別,只是牆邊書架上的一本書,令何子萋不由瞪大了眼睛。
《春秋繁露》。
此書乃西漢學者董仲舒所著。董仲舒當年兼糅百家之長,提出君權神授、天人感應等理念,勸諫漢武帝劉徹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是影響中國兩千年的大儒。
何子萋是學歷史的,《春秋繁露》也曾在她的考卷上出現過,她對於這些自然不陌生。
《春秋繁露》發揮了《春秋》經學之旨,闡述陰陽五行、天人合一的政治道德觀。《西京雜記》言:“董仲舒夢蛟龍入懷,乃作《春秋繁露辭》。”
說來這天人合一,倒是與《真法》不謀而合。
——這個聯想如同警鐘敲在何子萋的心頭。
那個神秘綠眼男將她推進這個副本一樣的世界,要說其背後沒有什麼深意,何子萋是不信的。可以說,這裡的一切事物都有其隱喻。
她猶記得自已的意識停留在人間坊的最後一剎那,聽到了綠眼男在說:“我很好奇,這次你會選擇哪邊。”
目前可知的陣營,就是逐徊、《真法》撰寫者,和綠眼男。這是否對應她目前遇到的三位各不相同的年輕男性呢?
如果是這樣,那司懷玠對應的,便是《真法》陣營?
還有一點令何子萋迷惘的是……《春秋繁露》明明是她原本那個世界的產物,為何在這個副本世界裡也有?
綠眼男利用《春秋繁露》給她提示,豈不是意味著,他也知道這本書的主旨是天人合一與陰陽五行?
可這個世界的人連孔子、曹操等歷史名人都不知道,綠眼男又是從哪裡認識董仲舒的呢?
聯絡到綠眼男所說的“這次”,大概在她之前,還有別的人穿越成了何瘦玉,進行這樣一番流程,綠眼男就是在此過程中,學到了她原本那個世界的東西。
邏輯順到這裡,何子萋也就逐漸明白,自已和喬憶南的穿越很有可能不是因為運氣或別的什麼,而是出自於這個世界的陰謀。
然而不等她往下細想,郝伯便帶了兩個人回來。
“大公子,老夫把吳郎中和三公子房中的桂影帶過來了,還有,三公子說,書房裡的確丟了東西。”
何子萋呼吸一滯。
郝伯把誰帶過來了??
桂影???
桂影早就死得透透的了,他怎麼帶過來的?趕屍嗎?
司懷玠敏銳地察覺到何子萋的異樣,眯了眯眼,看向她:“你好像很驚訝。”
何子萋懇切道:“是,沒想到那刺客最終還是進了三公子的房間。”
“……”似是看何子萋無懈可擊,司懷玠也無語了,起身走出裡間,應該是找桂影問話去。
與此同時,一個提著木箱的駝背枯瘦老頭慢騰騰走了進來,這人隆然伏行,駝背酷似駱駝。他坐在床沿上,拿過何子萋的手腕開始把脈。
何子萋:“郎中,我傷在肚子。”
吳郎中抬起薄薄的眼皮,瞟了她一眼,隨後又耷拉回去,把她的手腕原封不動地放回去,轉而檢查起她腹部的傷口。
“脫衣服。”
“啊?這樣不太好吧。”
“那我不看了。”
“要不您拿剪刀把我衣服剪開?”
吳郎中又慢慢地看了她一眼,動作極緩地低下頭,從地上的木箱裡找剪刀。
何子萋看著她的動作,又想到他的姓,不禁有了一些猜想。
“吳郎中,”何子萋輕聲道,“您是不是叫吳龜啊?”
吳郎中眼睛裡閃過一絲詫異,拿起剪刀鄭重地點了點頭:“我叫吳規,字雖壽。有何事?”
“呵呵呵,沒什麼。”
又來了……《龜雖壽》是曹操寫的古體詩,可這個世界並沒有曹操,這究竟是無意為之,還是有人刻意暗示?
“對了龜郎中,方才您和桂影姑娘是一塊來的,您有沒有看出她有什麼異樣?”
吳規動手剪開何子萋染血的裙子,聞言搖了搖頭:“異樣?不曾看出,桂影姑娘情緒穩定,步履平穩,身體很健康。”
何子萋陷入沉默。
她記得很清楚,不久前桂影就在她面前親手割斷了自已的脖子,血灑當場。那現在站在外間的那個,又是誰?
如果是別人假扮的假桂影,且不論其動機是何,光是“勇闖司懷微書房,發現桂影慘死,易容假扮成桂影”這三件事,對於一般人來講便是難如登天。
況且,書房裡的血跡她可還沒清理,司懷微發現書房丟了東西,那真桂影的屍體還有地上的血他就選擇性略過了?
基因選擇性表達都不帶這麼選擇的吧?
但如果那個人真的就是桂影……
何子萋不禁嚥了口口水,她偷走四五張司懷微的建築圖紙,然後翻窗遁走這一系列行為,都是在桂影屍體眼皮子底下乾的……
若她當真是假死,那自已豈不是小命不保……
這時龜郎中飽含抱怨的聲音又緩慢地響起:“你這傷的都快好了,不用包紮。”
說罷,龜郎中從木箱裡取出一支通體翠綠的玉杆白毛筆,和一塊硃紅色的硯臺,用毛筆在硯臺上點了兩下,白毛上頓時沾上猩紅。
他將毛筆垂直懸於何子萋的小腹傷口上,一撇,一捺,畫了個叉。
何子萋瞬間覺得傷口不再疼痛,血液流失的虛弱感也逐漸消失,臉色迅速變得紅潤起來。
她大覺神奇:“您對我做了什麼?”
龜郎中一臉不足為奇的自豪表情:“一些戲法而已,凡人聽不懂。”
他眯起眼,裝模作樣地撫了撫自已的長鬍須,末了添上一句:“要加錢的。”
不等何子萋有所反應,他收拾好東西便提著木箱離開了裡間,許是管郝伯要錢去了。
幸運的是,以何子萋的視角,正好可以看到郝伯站在外廳的牆邊,一言不發。
龜郎中上前與他交談兩句,郝伯喜笑顏開,在懷裡翻了翻,翻出一打白花花的圓形方孔紙錢塞進了龜郎中手裡。
雖然只是拿到了紙錢,龜郎中好像還很開心,笑容燦爛地像朵菊花。
何子萋:?
我常常因為不夠變態而和你們格格不入。
同時,有一個大膽的想法在何子萋腦中勾勒成型。
有沒有一種可能,那圓形方孔的紙錢,就是這個世界的通用貨幣呢?
已知人間坊在陰間,有沒有種可能,她並沒有脫離人間坊,只是陷入了一場幻境?
無錯書吧如果是這樣的話……
……
人間坊,森羅閣。
聞人寓一襲黑金長袍,金刀大馬地坐在一張奢華典雅的貴妃榻上,以手支頤,滄青色的眼瞳目不轉睛地盯著面前不遠處的水鏡。
花亦真無頭的軀體坐在下座,溫和的聲音從櫃子裡響起:“她要開始了。”
“才一個晚上不到,就發現了麼,”聞人寓喃喃自語,忽而一笑,“還挺聰明。”
“機緣巧合罷,”花亦真笑道,“小生方才看過,她的命格不錯。”
聞人寓面無表情:“但她有命無運。”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花亦真道,“桂影姑娘刺她一刀,看似倒黴,但她從而知道了自已仍在陰間,因此也不能說她真的無運。”
聞人寓感嘆:“以前本座選的皆是氣運之子,然而要麼仗著氣運傲慢自大,要麼光有氣運沒有頭腦,唉……也許不那麼完美,反而倒好。”
“況且,她還有一個靠譜的同伴,”花亦真意味深長道,“她很快就會出來了。”
聞人寓蹙眉:“但她還沒有做出選擇。”
“她會選擇帷山吧,”花亦真猜測,“小生看她並沒有投靠司懷微或者司懷玠的意向。”
“……再看吧,她要動作了。”
水鏡中,何子萋已回到自已的小院落,先是去院邊的臭水溝看了眼,這裡便是司懷微圖紙的葬身之處,此時已看不見一星白色。
沒被發現,何子萋鬆了口氣,走進破屋拆開二胡的琴託,桂影那帶血的一截袖子靜靜地躺在裡面,血色染上匕首的寒刃,彷彿一把見血封喉的兇器。
何子萋心中的石頭徹底放了下來,她把桂影的袖子拿出來扔進臭水溝裡,濃烈的臭味瞬間將血腥氣掩蓋。
做完這一切,何子萋坐到桌前,找出筆墨紙硯。
她將墨塊磨開,用毛筆沾了沾,正欲落筆,卻不想筆尖上墨汁滴落一滴到紙上,迅速洇開一團墨暈。
那塊墨漬幾經變幻,在何子萋驚悚的目光中,逐漸浮現出三行七扭八拐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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