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子萋不是長臂猿,自已也夠不到後背,就直接放棄了抹藥,轉而在屋中逛了起來。
桂影走後,院子裡就沒有走動的人了,此時夜深人靜,大概下人們還在睡覺。
她先是找了面銅鏡觀察自已的外貌,五官與身材與原本的何瘦玉別無二致,只是少了逐徊留下的眉心痣,髮絲也變成了墨染般的黑,更像個凡人了。
而後她又潛到司懷微的書房看了看,畢竟她還有“打聽柳將軍”這個任務,司懷微作為司老爺的三兒子,沒準也知道一些內情呢?
誰知一進書房,她就驚得愣在了原地。
書房牆上,掛著數十幅畫工精密的建築圖紙,亭臺樓閣各不相同,臨山靠水,氣勢磅礴,可謂複道行空,蜂房水渦,令人震撼不已。
眾畫作畫風筆法如出一轍,顯然是出自同一人之手,落款也只有一人,便是司懷微。
何子萋心下微驚:且不論司懷微居然有如此之建築天賦,他畫這麼多樓閣又是要幹什麼?搞房地產嗎??
桌上亦是鋪滿了建築圖紙,何子萋無從下手,又去書架邊上看了看,都是些文學書籍,連手記都沒有。
大抵是藏在更隱秘的地方吧。
何子萋怕有人回來發現她,時不時會回頭往門外看一眼。
就在她伸手要拉開抽屜的前一刻,心裡突然沒由來地發緊,下意識回頭看了看,卻正好看到桂影如鬼魅般矗立在門外!
桂影其人,人如鬼影。樣貌的確是精挑細選出來,五官雖不精緻,但勝在耐看,柳眉黛染,面板白淨,可謂清秀。但氣質卻與其長相截然相反,在何子萋看來,便如猛獸奇鬼,森然欲搏人。
可能是因為桂影討厭她,故而對她更沒有好臉色。
她就那麼寂靜無聲地站在那裡,雙手抱臂,不透光的黑眼珠緊粘著何子萋不放。
何子萋十分慶幸自已沒有真的拉開抽屜,將手背到背後,故作無辜地問桂影:“你也來觀摩三哥兒的畫嗎?”
桂影涼涼道:“三哥兒平日不許我們進出書房。”
何子萋心涼了一半,嘴硬道:“你怎麼知道他不讓我進來?我和你是一類人嗎?”
桂影被她噎了一下,還沒來得及開口,卻見何子萋拿起桌上一張紙大步走了過來,唰地展開,將圖紙呈至自已眼前。
“……!”桂影停頓了一剎那,驀地恍然,連忙閉緊眼睛,“快拿走,我不看!”
何子萋的眼睛從圖紙後面露了出來:“你不看也行,我來告訴你,這張圖上畫著一個亭子,建在山上,據圖解描述,下面還連著地道,不知道是幹什麼的……”
“不要說了!!”
桂影表露出來十分罕見的恐慌,雙手捂住耳朵,彎腰低頭,陷入了自閉狀態。
何子萋將圖紙放回桌上,走到桂影身前,心平氣和道:“現在你和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了,要我拉你進來嗎?”
桂影蹲在原地,神經質般地喃喃自語著,聽不清在說什麼。
“你怎麼了?”何子萋有點心虛,蹲下來想要察看對方的狀態,“看個圖紙而已,又不是被圖紙咬了,你至於嗎?”
“我至於!”
桂影驟然抬頭,她不知為何面色變得慘白,雙目猩紅,表情猙獰,青筋暴起,“三哥兒不讓我踏足此間,屋內之事我便永世不得窺看哪怕一分一毫!如今你叫我破戒,我將以何顏面去面對三哥兒?!”
“你裝不知道不就行了?”何子萋又怕又不解,語氣也急切起來,“三哥兒又沒往你身上安眼睛。”
“……你不懂的,”桂影眼神渙散地搖搖頭,身子逐漸軟了下來,雙膝跪地,口中發出了悽絕的苦笑,“何瘦玉,你的忠心是落在了孃胎裡沒帶出來嗎?”
無錯書吧“三哥兒不讓做的,如果我做了,便是死罪難逃,”桂影恐懼得嘴唇都發青,通身冰冷與死屍無異,“不管他發沒發現、看沒看到……”
何子萋突然意識到,自已好像幹了一件壞事。
這畢竟是個封建家族,如此出格之事,尋常家僕恐怕都要心驚膽戰,桂影似乎奴性格外強烈,讓她與自已同流合汙對她來說太過刺激,給刺激出毛病就壞了。
桂影變成這樣,怎麼說也是她造成的。
何子萋本就心虛,此刻更是心虛得要命,她上前幾步想要扶起桂影,卻不料原本蜷縮在地上的人倏然暴起,寒光一瞬閃過,隨即小腹傳來劇痛。
疼疼疼疼疼疼……
你一個侍女為什麼會隨身帶刀啊啊啊!
這是何子萋穿越以來第一次切身體會到被利器刺中的感覺。
彷彿渾身的力氣都被那把鋒利的匕首吸去,何子萋連慘叫都無法做到,控制不住地腿軟,倏地跪倒在地。
桂影的表情非常詭異,似喜非喜似悲非悲,嘴角往上勾,眼睛裡卻盈滿了淚水。
“都怪你……都怪你……”
她痛哭道,“我活不了了,你也去死吧。”
說完,她舉起沾著鮮血的匕首,滿臉淚痕地,將利刃按進肌膚,一寸寸割斷了自已的脖子。
清脆的刀刃落地聲響起,桂影軟倒在地上,身體抽搐個不停。
她的臉正對著何子萋,瞳孔是放大的,面部五官都疼得發顫,血灑了一地,有兩三滴濺到了何子萋冰涼蒼白的手上。
何子萋被鮮血的溫度燙得一縮,表情都是怔然的。
死了……?
她抬起沾著血的手,探了探桂影的鼻息。
真的死了。
其實桂影看著也就比她大兩三歲。
何子萋穿越以來也就殺過一次人,但是個猥褻她的老頭,故而心裡幾乎沒有什麼負罪感。
一個同齡人,因為她的所作所為在她面前慘烈自戕,這是第一次。
可是何子萋心底竟是鬆了口氣。
桂影知道自已的秘密,如果她去告密,自已就完了。
於情於理,桂影都必須看到那些圖紙,而看到了,就是死期到了。
在你死我活的關係下,她不想死,就必須讓別人去死。
殘酷啊!
但現在她所面臨的現實更加殘酷。
她一個半殘(桂影所致)該如何逃脫這個兇殺現場??
關鍵是她真的很像殺人兇手啊!
孰料不等何子萋反應,屋外戲劇性地傳來一群腳步聲,夾雜著男女的說話聲,向何子萋的方向行進而來。
一女嬌嗔道:“郝伯,三哥兒領她出來後,就是將她放在了屋內,這是三哥兒的貼身婢女桂影告訴我的。”
另一女在旁附和:“郝伯,你可要好好主持公道,何小娘偷了沁兒的祖傳鐲子,這次若是躲過了懲罰,以後司府的風氣可就要亂了。”
男人貌似年紀很大,聲音十分蒼老威嚴:“這就用不著趙小娘提醒我了。”
“桂影跟我說,何小娘就在東廂房裡,咱們去抓個現行。”
“艹,”何子萋暗罵一聲,低頭看向桂影,心裡再無一點愧疚。
你特麼真該死啊。
撕下桂影的一片袖子,在腹間繫緊,幸好桂影有隨手關門的好習慣,而那三人皆不知她身在西邊的書房,只往東廂房而去,再根據桂影的反應,書房似乎是司府下人的禁忌,那三人應該都不敢闖進這裡,給了她充足的逃跑時間。
何子萋強忍著腹部的疼痛,艱難地站起身來。
她必須儘快離開這裡,否則一旦被發現,她就百口莫辯了。她不敢走正門,悄悄地開啟窗子,眼睛聚焦到遠處院牆角落的狗洞,趁著無人注意,迅速地逃離了現場。
何子萋爬過狗洞,進入了一個十分小巧的院落。
院子裡種著幾棵鮮花著錦的海棠,海棠樹下有石桌石凳,風起,粉白的花瓣便簌簌落下,覆在冰冷的石面上。
今夜無月,院落裡唯一的光源是隔壁司懷微院子裡的數盞燈籠,晦暗又清晰,像演唱會的觀眾席。
只可惜唯美旖旎之處,卻臨著一條髒水渠,和一間黑黢黢的小破屋。
何子萋大為震撼,這個味道,她上一次聞還是在高三時男廁所炸了的時候。
小院裡沒有人,午夜的風也是無聲的,鳥雀沉默,寂靜地令人心安。
何子萋貼著院牆靠近破屋,這座房屋看上去有一段歷史了,屋頂的瓦片已經剝落大半,顯得破敗不堪,彷彿隨時都可能坍塌下來。
這裡就像是一處被遺忘的角落,與隔壁司懷微院子的繁華景象形成鮮明對比。
這樣簡陋而殘破的建築,或許就是那些犯了錯或者不受待見的下人的“冷宮”。
冷宮裡沒有人,何子萋從視窗掃視一眼,日常用品零星,清潔用具倒是齊全,但有一樣東西刺痛了她的雙眼。
床頭放著一把二胡。
桂影的話語猶在耳畔:“一個破拉二胡的樂姬,不過是有點姿色罷了,真把自已當主子了?回祖墳看看自已姓什麼吧。”
破拉二胡的樂姬……
那這二胡是……
何子萋渾身僵硬地走進破屋,拿起桌子上的火摺子點起燈,先是開啟衣櫃看了看。
裡面的衣物與自已身上的配色與形制基本是相似的……
再加上那把刺目的二胡,何子萋非常不情願地斷定,這應該就是她的房間。
那臭水溝……
造孽啊。
詭異的氣味聞多了,何子萋覺得自已的大腦也有要變異的趨勢,但暫時也沒有清理臭水溝的慾望(笑),遂抄起床邊的二胡奏起《二泉映月》,直抒胸臆。
拉到一半,何子萋猛地頓住。
不對,有一點不對。
誰家好二胡琴託會自已動啊!
何子萋試著抽動二胡底部的琴託,果不其然可以拆卸,裡面正藏著一把寒光凜凜的匕首。
匕首隻有水果刀大小,薄如蟬翼,但鋒利至極,削鐵如泥,何子萋隨手一揮,兩根頭髮絲便落了下來。
殺人利器啊。
可為啥藏二胡裡呢?準備學荊軻曲窮匕見嗎?還是為了自保?
不過,桂影一個侍女還隨身帶刀,那何瘦玉一個間諜,往樂器裡面藏匕首貌似也不足為奇……
秉持著存在即合理的原則,何子萋默默把匕首原封不動地裝了回去。
相信總有一天會用到的,嗯。
腹部的傷口開始滲血,何子萋暗吸一口氣,摘下腹間桂影的袖子,淺粉色的布料已被鮮血浸透。
正準備找件衣服撕成布條,何子萋耳朵豎起,又聽到了剛才那兩女一男的聲音。
尼瑪陰魂不散了是吧!
何子萋心臟狂跳,手裡的布料化作燙手的山芋,千鈞一髮之際,何子萋瞄準了床邊的二胡,拆了琴託把布料塞了進去,而後蓋上琴託。
門外的腳步聲與說話聲愈來愈近,何子萋吹滅蠟燭跳上床,手捂住腹部的傷口,開始痛吟。
“有聲音,她就在裡面!”
話音未落,屋門被人推開。
女聲高呼:“何小娘!你果然在這……你怎麼了??”
“啊!!她身上有血!”
何子萋發狠,手指用力扣了一下傷口,睜開眼時數行淚水如泉湧出,疼痛難忍地用哭腔道:“快跑……有人……想殺我……”
那兩個年輕女子嚇得尖叫,捂住眼不敢看,中年男子郝伯皺緊眉頭上前,扒開何子萋的手,看了看傷口。
何子萋用鮮血淋漓的手抓住郝伯,素白的袖子瞬間染上猩紅。
“郝伯……疼……”
“我去叫郎中,”郝伯陰沉著臉,快步走出破屋,頭也不回地對二女說,“你們在這兒看著她。”
“不、不行,有刺客!”藍衣女子嚇得花容失色淚流滿面,不住搖頭,“萬一……萬一那刺客還沒走……”
郝伯立在原地,似乎有些猶豫,最終重重嘆了口氣,折回去把何子萋抱起來,向院外走去。
“跟上,咱們去找大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