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活靈活現的肉眼浮躍紙上,黑黢黢的眼珠在佈滿血絲的眼眶中高頻率地四顧亂轉。
半晌,眼珠驀地瞄準了何子萋的方向,眼瞼一彎,笑了起來。
“啊啊啊啊!!!!”
何子萋瞬間尖叫雞附體,唰地合上了書,下一刻,眼前一片漆黑。
?
什麼情況??
何子萋心臟都要停止跳動,險些繃不住表情,她左手微微顫抖,探向先前放置鮫人燭的方向。
熾熱幽暗的火焰猛地一跳,灼傷了纖白的手指。
艹。
何子萋倏地握拳,心中頓時鳥語花香起來,她平時就裝裝瞎而已,怎麼還真把她整瞎了?
她幻想自已數學考130也從來沒變現過啊。
人類一旦喪失了視覺,其他感官就會變得更加敏感,比如這時,何子萋敏銳地聽到了屋外微薄的……
呼吸聲……
不是尋常的呼吸聲,更像是……人睡著後略顯粗重綿長的鼾聲。
何子萋仔細辨認了一下,那的確是人類的呼吸聲,應當還是個男人的呼吸聲,她高三時的同桌是個上課總睡覺的男生,他睡著的時候就是這個聲響。
“咔噠。”
瓷碗被放到桌上的聲音,打斷了綿長的呼吸聲。
聲音就在何子萋耳邊炸開,她一個激靈,下一刻眼前猛然亮堂起來,古樸陳舊的房梁與木牆展現在她眼前。
這是一種非常奇異的感覺,好似自已脫離了人體,而視線寄託在一個物體裡。
可是,那個物體是什麼呢?
溫和的男聲響起:“玉娘,這麼晚了還為我煮粥,真是辛苦你了。”
“說什麼呢,一點也不辛苦,”年輕的女子嬌笑了幾聲,“你也知道天色不早了,為何還不休息?那幾本書就這麼好看?”
男人嘆了口氣:“唉,我看它們又不是為了陶冶情操,你知道的,明年的今日就是春闈了,我得加緊時間複習。”
女子不解:“可是你秋闈已經考取了解元,不應該對這些早已滾瓜爛熟了嗎?”
“先生說,我對《真法》還理解得不夠透徹,我還得再看看。”
女子笑道:“你不若給我講講這本書,我聽阿爹說,將知識講給別人聽,能讓自已學到更多呢。”
男子無奈失笑:“好罷,姑且死馬當做活馬醫了。”
話落,何子萋只感一陣眩暈,眼前天昏地轉,明暗交錯,少頃,一張俊秀端方的書生臉龐在燭光的暈染下,映入她眼簾。
咦?這人好眼熟……
她的視線隨著書生的動作而變動,緊接著,一張熟悉的面龐出現了。
何子萋驚詫萬分,目眥欲裂。
她終於知道為什麼覺得那個男人眼熟了。
這對男女,是葛平與何瘦玉。
她沒有第一時間認出葛平,其一大抵是因為與他相處時間太短,分別時間又太長,其二便是因為,這時的葛平與和她初遇時,可謂判若兩人。
營銷號曾說過,一個演員展現演技最好的方式就是眼神的變化,好的演員眼神流轉真實自然,而差的演員則要麼呆滯麻木,要麼五官亂飛。
無錯書吧可見眼神是最能表現人之變化的。
燭光映照下的葛平神色溫柔,眸光若水,看向妻子的眼神含情脈脈,與何子萋最初認識的偽君子完全不一樣。
這樣溫潤如玉的男子,又怎會家暴何瘦玉呢?
葛平語氣平緩道:“這《真法》是我朝的官修典籍,著者是前朝聖人,花亦真。”
何瘦玉托腮道:“花亦真是何許人也?為何要叫他聖人呢?”
“我聽先生說,傳聞花亦真家境貧寒,門衰祚薄,但他自幼即嗜學,從十歲起就堅持去鄰家借書學習,嚴冬酷暑皆不懈怠,直到他十六歲那年。”
“怎麼了?”
“他爹病死了,他娘因此改嫁,將他留給了久病纏身的祖母,自此,花亦真也遠離了藏書之家。”
“就在這年,一夜他做夢,夢到了數百隻彩雀圍繞著他飛翔,又簇擁著他升上雲端,夢醒後,他便著手寫下《真法》。”
“後來他做了官,在官場卻不稱意,同僚忌憚他的才華與正直,於他處處排擠,最終花亦真在二十七歲退出了官場,歸田隱居。”
“同年他完成了《真法》這篇鉅作,但是過了一年,他就投江自戕了。”
“傳聞他在投江前,又看到了那些彩雀,五彩斑斕的鳥雀在天邊織就一片彩霞,花亦真從山巔躍下,肉身跌入水中,神魂卻是落到了彩霞中,被彩雀們帶去了天界。”
說著,葛平又嘆了口氣:“約莫是因為花亦真的經歷,他的文章都是天人之辯一類,我很難理解。”
他自顧自低頭嘆氣,卻沒看到身側的何瘦玉竟然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那雙殊麗澄明的杏眼有一瞬變得深不可測。
“你不能理解,大概是你無法與他感同身受吧,葛郎。”
當葛平轉頭看向她的時候,何瘦玉又恢復了之前小鳥依人柔情似水的模樣。
“不過,無法與那花亦真感同身受,也不是什麼壞事,不是嗎?”何瘦玉親暱地摟住葛平的手臂,靠在他的肩頭,“你有公公婆婆,還有我,又怎會理解他一個孤家寡人呢?”
葛平眉眼彎彎,撫了撫何瘦玉烏黑柔順的長髮:“是啊,你說的是。”
“今日太晚了,先到這裡吧。”
話音剛落,世界再次陷入一團漆黑,何子萋手裡還拿著花貂樓裡找到的《真法》,忽而心領神會,將書翻到最後一頁。
果然,視野亮起,看到的畫面正是花貂樓裡間的天花板。
何子萋將書舉起,自已的身體便映入眼簾,然而臉上的眼睛卻消失了,只剩下兩塊凹陷的面板,像是商場的模特人偶。
“……”
活了十八年,何子萋頭一回覺得自已的臉嚇人。
她默默放下書,摸索著從錦囊裡翻出一根麻繩,將書綁在了自已腰上。
真·把腦袋拴在褲帶上。
剛剛不知為何啟用了有關葛平的幻象,不過倒是給她提供了不少線索。
第一,逐徊說的霞雀之羽,很可能和花亦真與《真法》有關。
第二,她這具身體的原身,何瘦玉有問題。
第二點並非當務之急,可以之後再探查,現在的關鍵是第一點。
可是她的眼睛與《真法》融為了一體,又如何翻閱它呢?
何子萋一邊用竹杖敲敲打打地走上二樓,一邊在心裡盤算,別忘了找面鏡子。
花貂樓的二層是個一眼望不到頭的大賭場,無數個小賭桌分佈在四周,如星陣般圍繞著中間的一個極大的中心賭檯。
即使灰塵遍佈,蛛絲勾結,但每個賭桌上皆鑲嵌著四枚夜明珠,散發著幽幽的白光,中心賭檯上更是群星點綴,乍一看,猶如眾星拱月般震撼。
不過何子萋這個非酋對賭博毫無半點興趣,嘀咕著“小賭傷身大賭更傷身”,轉身向三層走去。
然而她舉著鮫人燭在黑洞洞的樓梯間走了近五分鐘,卻還沒有看到盡頭。
從一層走到二層時她特地細數了臺階數,加起來也不過三十四節,怎麼從二層到三層都要上百節了??
何子萋停在原地,心底深吸一口氣,回身一看——
方才二樓的大賭場,距離她堪堪三節臺階。
他媽的。
鬼打牆。
這賭場她非去不可。
何子萋額頭青筋直蹦,噠噠噠下了臺階,正欲邁進賭場,卻被一道大概是想裝嫵媚而顯得分外油膩刺耳的雙重女聲驟然攔住。
“這位小姐姐,請先在此處兌換籌碼哦~”
何子萋僵硬地扭身看過去。
只見賭場門口左側,不知何時站了一個年輕女人,姣好的面容被鑲嵌在皮肉裡的黑線殘忍地分割成兩半,一半大笑一半慟哭,說起話來兩種截然不同的語氣重合,如同回聲。
粉紫色的幔紗披裹在她身上,完美地勾勒出玲瓏有致的骨架與燒焦黑紅的血肉。
見到何子萋看過來,她臉上的兩個表情愈發放大。
一邊唇角裂開將臉頰的血肉撕扯分離,露出雪一樣白的獠牙;另一邊眼珠狂風驟雨般湧出,最後連眼珠都從眼眶裡滑落而出。
何子萋:“……”
小姐姐牙齒美白做的不錯哦。
女鬼重複道:“這位小姐姐,請先在此處兌換籌碼哦~”
何子萋默默捂住腰帶上的眼睛,問道:“什麼東西都可以兌換籌碼嗎?”
“不是哦~需要小姐姐身上最貴的東西來兌換哦~”
何子萋掏出白玉錦囊:“我身上所有錢都在這裡。”
女鬼搖搖頭:“小姐姐~這不是你身上最貴的的東西哦~”
何子萋怒極反笑:“那你告訴我,我身上最貴的是什麼?”
女鬼指了指何子萋的腰。
何子萋試圖矇混過關:“你要我的腰子?這的確很貴重,但也不是不行……”
“小姐姐莫要誤會哦~奴家指的是~小姐姐的眼睛哦~”
何子萋:“……”
這位小姐姐,你是真的,賤賤噠~
何子萋冷笑:“我若是不給又如何?”
女鬼沒有說話,塗著紅蔻的長指甲從暴露在空氣中的胃裡掏出一顆眼珠大小的夜明珠,直直扔向賭場。
悄無聲息地,夜明珠層層碎裂,化作一團粉末灑落在地。
何子萋毫不猶豫地將《真法》合上遞了過去。
沒了眼睛,燈也就沒了任何意義,屆時回來取眼睛時再把燈也拿走就是,這樣想著,何子萋便將鮫人燭也寄存在了女鬼那裡。
女鬼滿意地扣下書和蠟燭,將一塊冰涼似玉的圓牌子貼心地繫到何子萋的腰帶上,隨後揚手道:“小姐姐,請這邊走哦~”
我特麼眼睛都沒了你給我指牛魔呢??
何子萋“望”著她,面無表情地攥緊了竹杖。
女鬼:“請往右轉然後直行哦~”
何子萋心想自已又不是沒裝過瞎,怕什麼怕,幹就完了,遂硬著頭皮右轉向前走去。
踏進賭場邊界,眾生喧囂盡入耳中。
她彷彿踏進了一場幻夢,賭場中一切都活了過來,她沒有眼睛,卻可以用鼻子聞,用耳朵聽,空氣中瀰漫著隱約的龍涎香,骰子聲牌九聲麻將聲如雷貫耳,嬉笑聲怒罵聲互毆聲滔滔不絕。
賭場裡比何子萋想的要混亂很多,人來人往如群魚過川,她幾乎每走一步都要撞到一個人,不知是由於她穿著顯貴還是面容清奇,總之沒有人刁難她。
很奇怪。
那些人雖是實體,也是溫熱的,但給人的感覺就是很奇怪。
好像……有點軟。
女人軟就算了,怎麼男人也……
一旦人在尋常事中發現了不尋常的事,他的下一次行動就會變得刻意起來。
竹竿敲敲打打,掃到一個人,撞!
出乎意料地,一雙溫熱而有力的手接住了何子萋。
對方的聲音十分年輕,且優雅動聽:“姑娘可有磕著碰著?”
這聲音,一聽就是個帥哥啊。
何子萋突然就後悔把眼睛交出去了。
“無妨,我沒有眼睛,請公子見諒,”何子萋搖搖頭站直身子。
那公子笑道:“姑娘沒有眼睛又何妨?小生也沒有腦袋。”
何子萋笑容一僵。
是她幻聽了嗎?這人剛剛說什麼??
何子萋尬笑:“公子沒有腦袋,又如何與我對話呢?”
公子笑道:“小生沒有用嘴說話呀,姑娘可以試試用心聲與小生對話。”
太炸裂了。
公子道:“咦?姑娘你說的‘炸裂’是何意?是指火藥嗎?”
何子萋頓時炸毛,不管不顧掙脫開男子的雙手,跳離他身周八丈遠,同時在心裡說:“你能聽到我說話嗎?”
公子悄無聲息。
何子萋嚥了咽口水,向前走幾步伸出手,正好碰到方才那公子的衣料,硬度是出乎所料的硬邦邦,大抵是胸膛。
方一接觸到,公子的聲音便響了起來:“姑娘怎麼了?為何要離開?”
何子萋若無其事道:“不好意思,被人撞了一下。”
很快她便感覺自已的手被男人的手輕輕握住,從半空中慢慢放了下來。
公子清朗的聲音響起:“此處魚龍混雜,不知姑娘為何要來到這裡?”
何子萋警覺道:“那公子又為何要來這裡呢?”
“實不相瞞,小生來這人間坊只是為了找到一件寶物。”
何子萋控制自已不去多想“人間坊”是何物,集中心智問道:“什麼寶物?”
公子失笑:“這不能告訴姑娘。”
“是我失禮了,”何子萋毫不愧疚,“其實我來人間坊也是要尋一個東西。”
公子問:“什麼東西?”
何子萋如實答道:“一片特別的羽毛。”
這回算是把公子架起來了,你沒透露的,對方卻坦誠說了,誰心裡有鬼一目瞭然。
何子萋搶先一步,開始茶裡茶氣:“我找的這東西並不是多珍貴,說了也無妨,公子不說想必也是有苦衷的,我不在意。”
公子沉默了片刻,說道:“小生確實不能說,作為彌補,小生便將自已的名字告訴姑娘吧。”
何子萋感受到他的手力道略微加大,似乎是在緊張。
說個名字而已,有什麼緊張的?
對方聽到了她的心裡話,卻並沒有揭穿,只是無聲地笑了一下,遂開口道:“小生姓花,名嶼,字亦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