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堪稱招搖過市，過路人習以為常，倒也沒有過多注目，約莫半個時辰後，順利到達花貂樓。

何子萋付了錢從馬車上一躍而下，讓車伕停在了不遠處的茶館門口，等她一會兒。

對於這個出手闊綽的年輕姑娘，車伕下意識以為她是哪戶富人家的千金大小姐，偷跑出來逛花貂樓這種銷金場，只是略顯擔憂地看了她一眼，到底沒說什麼。

有錢人就是自在啊。

花貂樓是一座三層大樓，坐落於鬧市之中，層巒聳翠，玉欄繞砌，披繡闥，俯雕甍，氣派十足。

玄色牌匾上寫著娟秀的“花貂”二字，牌匾兩側掛著兩盞金桂琉璃燈，樓裡沸反盈天，語笑喧闐，絡繹不絕，衣著絢爛的男男女女圍繞著中央的白玉臺兜兜轉轉。

白玉臺中放著各式各樣的富貴女子常用奢侈品，金銀珠寶胭脂粉黛，五花八門，讓何子萋想起了現代世界的某創優品和某色party。

轉目壁上，瓶瓶罐罐花花草草琳琅滿目，冬蟲夏草春花秋露一應俱全，活像個藏寶閣。

何子萋一走進去，就有美女店員上前詢問：“小姐姐要買點什麼？”

“把你家的返老還童染髮劑都給我拿過來，”何子萋衝她擠了擠眼睛，手腕一翻，一塊金元寶被悄然塞入店員手中，“我跟你們樓主單獨聊聊，別聲張。”

店員低頭看著那塊指節大小的金元寶生生怔愣了三秒，急忙點頭，當即掀開珠簾向裡間狂奔而去。

不過多時，珠簾被一隻環著羊脂玉鐲的纖纖玉手輕輕撩開，一名豐腴柔膩的美人從內款款走出。

其人膚若凝脂，細眉如柳，飛揚鳳眸顧盼生輝，步態雍容柔美，巧笑倩兮，撩人心懷。身著縷金百蝶紅綃裙，裙幅褶褶如光華流動輕瀉於地，發嵌流金，彩袖輝煌，恍若一株紅海棠，萬點猩紅將吐萼，嫣然迥出凡塵。

她緩步走到何子萋面前，頷首得體地笑道：“我乃花貂樓畫戟城分樓樓主鳳琴臺，不知閣下喚我有何貴幹？”

何子萋此番盡力喬裝，已然看不出那白髮神棍的模樣，取而代之的是無法掩蓋的富貴之氣與毒辣精明。比起張揚明豔的鳳琴臺，竟也不差分毫。

她湊近鳳樓主耳畔，低聲道：“你家店裡是否有一味藥，名為霞雀之羽？”

鳳琴臺深吸一口氣，神情十分複雜，又驚又喜又悲又嘆，一時間，何子萋也不知她如何作想。

何子萋挑了挑眉，擺出一個氣勢凌人的表情：“怎麼，沒有？”

“有，當然有，我們花貂樓無所不有，”鳳琴臺拉過何子萋，賠笑道，“茲事體大，咱們進屋說。”

何子萋終究是怕人將她認出來，原本就不想站在門口，鳳琴臺給了個臺階，她當即就答應了。

走到一半，何子萋腦子裡突然冒出了一種不好的預感，停步拽住了鳳琴臺的寬袖。

鳳琴臺回頭疑惑道：“何事？”

何子萋黑眸如淵：“你是鬱主的人。”

時間像是被人按了暫停，滿室喧囂戛然間闃靜無聲。

所有人的目光一齊凝聚在了何子萋身上，空洞洞黑黢黢的眼睛一動不動，猶如幾百個發條故障的模擬人偶。

鳳琴臺幽幽勾起唇角，那對琉璃似的眼珠陡然變成深不可測的墨紫色，高速旋轉起來。

何子萋：？！！

我只是無意詐你一下沒想到你真他媽是狼啊？？！

朋友你這心態去玩狼人殺連一輪都活不過啊！

何子萋內心大驚失色，面上不動如山，默默取出酹江月。

跑是不可能跑的，如果鬱主真的知道她在花貂樓，並且派人前來逮捕，那沒理由不設人在門外堵截。

現在沒時間討論鬱主是怎麼發現她的，當務之急是找到返老還童染髮劑（劃掉）霞雀之羽，不然這一趟就白來了。

她緊盯著渾身透露著詭異二字的鳳琴臺，拔劍出鞘：“來將可留姓名？”

“你沒有資格知道。”

鳳琴臺怪笑一聲，十根塗著丹蔻的指甲驀然伸得如筷子一般長，與百十個木偶人一同向何子萋撲來。

何子萋斂眸，指尖一抹眉心，轉瞬之間數道金光由小及大若漩渦般旋轉著迸射開來，耀眼的烈火照亮了花貂樓中的一切，熾熱滾燙的溫度溫暖了每個人的心間。

火焰攜滅頂之勢，蔓延過境，瞬息間淪為千年枯朽之黑灰，皮化肉，肉化血，血化骨，層層剝落，道道融化，緣起性空，如露亦如電。

聲音在火中穿行的速度格外迅速，卻也格外模糊。

因而滔滔不絕的慘叫聲與器皿碰碎聲混雜著落在何子萋耳朵裡，就像過年噼裡啪啦的鞭炮聲與熱鬧的歡呼喝彩。

她在眾目睽睽之下，堂而皇之地掏出手機。

【瞎雀羽毛在哪？】

1414514：【三層秘閣。】

半晌又補充一句：【是霞雀之羽。】

何子萋對第二條簡訊視若無睹，收起手機，開始四處尋找樓梯。

順帶將花貂樓一層的各種寶貝洗劫一空，包括數十瓶返老還童染髮劑。

零元購，爽！

很快她找到了通往二樓的樓梯，出於謹慎原則，何子萋拿著酹江月如同盲杖般往臺階上一敲。

電光石火間，裝修精美的木質臺階灰飛煙滅，以盲杖落處為起點從下到上變作覆滿青苔的頑石，隨後地板與牆壁腐爛捲曲，腐爛以摧枯拉朽之勢蔓延至整座大樓。

漫天的火光與慘叫的人偶一併消失不見，樓內乍然安靜空闊下來，空氣裡瀰漫著發黴的腐爛味道。

何子萋右眼皮狂跳，猛回頭走到大門邊，卻見門外繁華街道不再，入目處一片漆黑，隱約有星辰點點橫亙在天穹之上，沒有月亮。

“……”

這他媽……她上個樓，還能觸發個裡世界機制嗎？？

還好這個裡世界還算乾淨，沒有像何子萋想象的那種開幕雷擊，畢竟從她看電影的經驗來講，裡世界內部通常都比較令人反胃。

裡世界意味著同一地標的不同時間點，或是過去或是未來，但無論是哪種，裡面都一定藏著現實中沒有的資訊。

但是，為什麼是花貂樓裡存在裡世界，又為什麼那麼恰巧地就被何子萋碰上了呢？

何子萋推測，這個裡世界是逐徊故意讓她進入的，一來擺脫了鬱主手下的追殺，二來霞雀之羽很有可能就在裡世界，逐徊要借她之手拿到。

如此想著，何子萋拿出手機想要詢問一下逐徊，卻沒想到手機竟然和沒電了一樣怎麼按也打不開。

？

打不開？？？？

黑屏？？？？？？？

我艹。

再摸向眉心紅痣，也再沒有烈火噴出。

現實的打擊太慘痛也太猝不及防，何子萋突然崩潰，一邊狂按開機鍵，一邊罵髒話。

直到這時她才意識到這件事的嚴重性。

在此之前她好說歹說也算是有個金手指，做什麼事都有逐徊給她指點迷津，但現在只有她自已了。

何子萋沒由來地覺得憋得慌，抬手摘下了面紗，嘗試用竹杖再次敲擊臺階，然而毫無變化。

我去……別太坑爹了逐徊……

何子萋有個優點，就是心態好，膽子大，用喬憶南的話來說就是，不怕死。

接受現實後，她想到逐徊送她來這裡是有原因的，於是親自將一層蒐羅了一遍，權當玩解謎遊戲了。

牆上的四盞蠟燭比尋常的白蠟要更纖長更水潤，燭光微弱，晦明不定，卻風吹不滅，讓何子萋想到了小說中看到過的鮫人燭。

玉臺和木架的位置與原先一致，只是衰敗不堪，腐朽不已。

白玉臺上空無一物，被砸得坑坑窪窪，劃痕遍佈；儲物架上有被火灼燒的焦黑色，每隔幾步就會出現斷裂的橫木，可以看出這裡曾經發生過相當嚴重的火災。

地板上散落著凌亂的金幣、銀票、銅錢和貝殼，皆是一水的焦黑色，上面包裹著厚重的灰塵。

除了銅錢，另外三種貨幣都不是枳寅國的通用貨幣。

而且究竟是什麼社會還在用貝殼……

假若這四種貨幣代表了四伏大陸的四個國家，那麼這裡應當是四國交匯之地，並且是個經濟樞紐，各國商人和百姓都可以在此進行交易。

畫戟城好像沒有這個功能吧……

何子萋掀開只剩繩子沒有珠子的珠簾進入裡間，裡面沒有蠟燭，只能借外面的燭光依稀辨認些許傢俱。

裡間是個很平常的書房，桌椅板凳，花梨大理石書案，還設一雕花貴妃榻，前置梅花式洋漆小几，皆是小巧別緻，火災貌似沒有波及到這裡，但也灰霾遍佈。

感覺裡面應該有線索的樣子。

何子萋在儲物錦囊裡翻了翻，她記得臨走前喬憶南給她裝了幾個火摺子來著。

拔開竹筒蓋子一吹，火摺子被點燃，轉瞬照亮了裡間——

書案後猝然出現了一具骷髏。

並且距離她不到五米啊啊啊啊啊！！

或許單獨一個骷髏並沒有那麼恐怖，可偏偏那骷髏穿著縷金百蝶紅綃裙，顱骨裡插著數支金簪，洞張的嘴上塗著猩紅顏料，不知是胭脂還是血，整個裝扮過於生草，但和鳳琴臺堪稱一模一樣。

好死不死，那深不見底的眼眶正正好好對準了何子萋。

忽而響起一陣瘮人的嘎吱嘎吱聲，白骨浸著血色的嘴角往上裂開，直至耳根，無聲地笑了起來。

何子萋頭皮一炸，頭一回生出了想要逃跑的慾望。

她一手拿著火摺子，一手按在劍柄上，隨時拔劍出鞘，嘴上念出了那句經典臺詞：“來將可留姓名？”

無錯書吧

骷髏一邊盯著她笑一邊站了起來。

何子萋背後直髮汗，錯著步子往後退，抽空瞟了眼裡間的環境，俄而愣了一下。

在火摺子的照耀下，裡間的傢俱上並沒有灰塵，乾乾淨淨，煥然如新。

她幾個箭步閃出裡間，將火摺子轉向玉臺，只見玉臺白璧無瑕，上面雖沒有商品，卻放著些骰子牌九等賭博用品，邊緣零落著金銀彩貝，極盡奢靡。

！

何子萋靈光乍現，倏地合上火摺子。

玉臺又變回了坑坑窪窪的腐敗模樣，裡間的骷髏也消失不見。

破案了。

以不同光源為分界，鮫人燭照亮的世界為表世界，雖然有點陰森，但沒什麼危險；火摺子等外來光源照亮的世界為裡世界，有骷髏等怪物，會死人（劃重點）。

何子萋思考了少頃，用手帕包著一根鮫人燭將其小心翼翼地取了下來。

剛才在裡間太過匆忙，她記得裡世界的牆角書架上好像放著幾本書，不知道表世界是什麼樣的。

她進入裡間，徑直走向蛛網纏繞勾連的三層小型書架，鮫人燭火湊近，照亮了封面殘破的幾冊卷邊線裝書。

最上層：《真法》《心書》《四伏史》。

第二層：《秋窗日報往集》《寒暑繁略》《詩人志》。

最下層：《豔紅亭》《仙魔嶺》《追日傳》《玉門往事》。

何子萋眉頭緊皺，她在裡世界看到的書不是這些。

根據不可靠的記憶，她剛剛依稀好像可能大概約莫看到了裝訂完好的《紅樓夢》和《論語》……

不過現在她也不敢貿然開啟裡世界核查一遍，只得無奈作罷。

何子萋撥開蛛網，將最上層的《真法》拿了下來。

最初來到這個世界時，她便聽自已那個便宜老公說枳寅國的科舉教材就叫做《真法》，她好奇其中內容很久了。

她隨手將鮫人燭放到桌上，就近翻開了《真法》。

【大凡入形器者，皆有能有不能。天，有形之大者也；人，動物之尤者也。天之能，人固不能也；人之能，天亦有所不能也。故餘曰：天與人交相勝耳。】

【人者，所有之物愈多，其欲愈大；其欲愈大，欲去更高處者甚。站之者，一朝坐，遂欲躺。此生性也，何其而改？天人合一。】

【天地運而相通，萬物總而為一，此乃真法。】

“此乃真法……”

“此乃真法……”何子萋下意識跟著喃喃自語出聲。

下一刻，她脊背繃直。

什麼聲音？？？？？

一陣風平地自起，昏暗的燭火飄搖不定，晦明交錯之中，書頁被風吹動，唰啦啦往後翻去。

直到最後一頁停止。

書面上露出了一雙屬於人的、漆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