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春酌出了延福宮,眼看著浮筠朝她招手回了宮門,方才往移清殿裡去。
萬卿帝還在那黃花梨木百雲紋翹頭案上瞧摺子,見著人回來才歇了筆,讓人傳膳。
“越近年關,越是不安定。”紀松岫給她解著袍子,道,“鴻璟的進士一案查得如何了?”
“聖上問我做什麼?”沈春酌說,“想必是他沒有上摺子給聖上瞧罷?若不然我午後出宮去問問他?”
她粲然一笑,挑眉問他。
紀松岫手還懸在她頸間的扣帶之上,聞言手間微微一偏,摩擦著她的後頸,像是密玉柔光,她的脖頸很瘦,在一點滑下去的外袍中顯得雪白非常,上邊還有被卡青的痕跡。
再往下三分,雪白裡便可見親咬的痕跡,興許還留著牙印。
因為這痕跡,沈春酌在延福宮都不好褪了外袍,好在旁人都覺得她畏寒並未多疑。
“別胡鬧,”萬卿帝定了定神,摩擦那裡的動作只做了一次,就挪開手解下外袍,“月前城郊投毒的那個和尚,還關在那兒。”
沈春酌打了個哈欠:“他的指使王大人不是早已歸西了嗎?”還是她殺的呢。
宮女魚貫而入,規規矩矩地放下手裡的佳餚,磕頭出去。
案上一碟紅薑片,顏色好不紅豔,一眼瞧上去恍若桃餅,沈春酌伸手嚐了一口,才發現是薑絲,剛要扔,就聽見他道:“吃了,太醫說你體寒,不吃藥冬日難過。”
“王祟之死了才多久,昨夜那和尚就詐死,險些被人救出去。”
沈春酌徹底不做聲了,咽完薑絲喝了一整盞茉莉白茶,聞言抬眼去看他,眼中透出森然之氣:“哦?”
若這和尚真的就是借刀殺人的那把刀,儘可以在獄中使些手段,死在獄裡也就算了。
如今大理寺蛇鼠一窩,就連舞弊案這樣不大不小的案子都沒個人認認真真的去多看上兩眼,沒人上心又收賄成風,不過是要一個和尚死在獄牢裡,何其容易。
可是不僅沒有人死,還要不惜掩騙守門的禁軍,將人詐死越獄。
“那可真是,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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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春酌消停了三兩日,混在沈府之中整日繡花穿線,越發沒有耐心。好在不日紀鴻璟借了宮中旨意的由頭接她出去。沈老爺萬分忌憚此時此刻與端安王行走過近,又不能抗旨,送她出門不忘千叮嚀萬囑咐行走宮中切莫招人耳目,倒是讓沈如歌見了萬分的嫉妒,帕子都攪碎了一條。
她換了一身男裝,與紀鴻璟一同策了馬去看禁軍的校練武場,這原就是塊荒地,後來抄斬的抬子設在不遠處,於是這裡便就成了亂葬崗。先帝在位時看禁軍多有不順眼,好的地方不是批不下來,就是離城太遠,跑馬都得兩三時辰。於是就拿這塊地收拾收拾用作了校練武場。
當日裡修整四周,便有人迎著她說過:“這地方著實陰氣煞人!”
“煞人又怎麼樣?禁軍近萬,還制不住一點陰魂?”
今日裡就有人拿這個做文章,非說禁軍的校練武場近日鬼神作亂,恐為不祥之昭。
“他們還仗著新帝登基,說什麼禁軍鬼神亂象的不詳之昭,往這上頭找禁軍校練場的麻煩。”景明作為紀鴻璟貼身的人,在馬上打量著前方的密林,那是一開始的傳出鬼火陰司的地方。
“禁軍近來攔了他們許多大事,這是要拿新帝登基做藉口,逼禁軍停練,學先帝在位將禁軍閒置。”紀鴻璟架馬看了好一會營地,道,“去那裡多架兩個瞭哨,增火把弓箭,一旦再有鬼火陰司,就放箭射殺,我倒要瞧瞧什麼鬼敢來禁軍裡找不痛快。”
沈春酌若有所思,轉頭就叫景明傳令下去,卻是隻叫增火把巡查,不許建瞭塔。
“這是何意?”景明看向她,問道,“咱們建哨放箭,說不定抓回來幾個毛賊,還能審出來是誰幕後指使。”
“不審你就不知道是誰指使的嗎?”沈春酌挑眉看他,“指出來了有幾個用?到時候推脫一番他們也就掉幾根毛,禁軍平白無故受他們一頓氣。”
“既然他們說這地方不好,滿京都那麼大的地方,有的是給禁軍增設校場的地方。”沈春酌打了馬轉身,道,“你改日去給工部的那些個老傢伙請幾頓好的,那些個老東西慣愛附庸風雅,將我桌上的那幅雁行寒柳圖卷給他們,讓他們替你去找。”
景明嚥了口氣,心中不忿:“明明是咱們的身家,這些年錢全給他們中飽私囊了。”
“他們當皇帝從寺廟返俗,沒什麼根基,要做皇前貴臣,又想要把持朝政。”紀鴻璟掀了袍子上馬欲走,“手裡捏著的,太多了,哪裡就我們這一點兒?”
“他們索財也忒不要臉了些。”景明怒道,“牢獄裡那些貢士,主子是沒見著,不給財物便被他們屈打取樂——屁大點兒小吏,還要我們花錢打賞。”
沈春酌聞言寓意不清的笑了一聲:“別想了傻小子,去吧。敢拿走我的錢,我都是要從他手裡連本帶利掏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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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後大晴了好幾日。
寶方江冬水未寒,夜色一上,連天的燈火通明,滿江皆是畫舫輕舟,歌舞昇平管樂絲竹好不熱鬧。
沈春酌在一舟高船畫舫前下馬,引路的僕從鞍前馬後,親自引著她上了畫舫,為她挑開碧雲簾子大聲通傳。
所有人隨著僕從這一聲轉頭,席間原本說笑的話語頓時寂了一寂。
“諸位大人好啊。”沈春酌一眼就看出這席面不簡單,面上禮數卻是不少。
劉溢開的宴面,所坐不是宮中要員,就是世家謀上了官職的子弟。就是一場鴻門筵席。
“大人來了、大人來了——”劉溢立刻回神,看燭火之下連幾個人避也不避地將目光往他的臉上瞟,幾乎盯在面上挪也不挪,連忙起身招呼打岔,“早為大人留了座椅,大人這裡請。”
“只不過是在宮中奉聖上一二閒事,尚不能與諸位大人同稱,若不嫌棄,諸位叫我沈醉,表字琢清就好。”
席間各人這才正色,與他一一拜過。雖是見他如此謙遜卻無人敢真的輕視。因為今聖臨朝以來,好一番無喜無悲的聖人模樣,偏偏身邊圍得跟一個鐵籠似的,透不出來一點兒風聲,不容易找出個原先便侍奉聖前的近人,萬萬是不敢輕易得罪的。
大傢伙按例一番閒談,淅淅索索半日方才入了正題,道:“我瞧著今年歲收豐饒,海晏河清,總算是能過個好年了。”
場面話誰不會說,實際上今歲也確實是風雨不和中難能可貴的豐收年,只不過年春先皇重病,大興土木在宮中修建了梵寺唸經祈福;而後二王謀逆,一干損壞又添了支出;卻不想臨了先帝崩新帝登基,又是好大一筆開支。
到現在,手頭那點兒銀子不欠著就是好的了,還妄圖有個好年?!
每歲御前對賬皆是難跨的檻,今年依照新帝的脾性,一切還在是未知數,可是看樣子怕是隻會難不會簡單了。
沈春酌不說話,想看看他們臨近年末急得睡不著覺,究竟要如何來與自己挑清明白的說話。
席上幾個人叫著“喝酒喝酒”,一杯方盡又是道:“今歲裡先帝仙逝,想來一是二王作亂,傷了先帝父子之心,難免心中剜痛;二來,司禮監著實犯上作亂,不怪今聖登基便因此大怒,殺了一干的內監。”
“這司禮監一下子就空了大半,御前總是要有人盡分憂本分的。”列坐之中,一人直身,道,“年末事多,聖上今日早朝還斥咄了一批朝臣,我瞧著是要大查的意思。”
“是啊。”劉溢道,“這怎麼能行,半年以來積攢如此多的事情,總不能就這麼放著吧?”
沈春酌,或者說此時此刻的沈琢清平和道:“總要舉薦朝臣或是內宦的。”
大傢伙就地等著他這一搭話,話匣子便好開了:“依琢清看,御前是會如何排布?”
越臨近歲末,銀兩上的事情越是紙包不住火,要是此次內閣六部對賬不平,就真的是生死攸關。
打探好誰是中間替聖上分憂,便是打探可以鬆動的門竅,才是此次筵席真正的動意。
“皇上的心思哪裡該是我們胡猜的?”她頓了頓,也不看他們神色,只喝了半口茶,“御前還有內閣,元輔與次輔皆是賢臣,最多不過分出個輔佐硃批之臣,有人效忠總不會讓新帝跟前無人輔佐,總是要找些差事給練練手,才好選材。諸位大人說,是與不是啊?”
席間附和聲四起,各位皆是誇讚新帝治下有方,又要表忠孝之心,一番酒水互敬,散席時兩個白麵的年輕小官已然有些醉了,迷迷糊糊的扯著沈春酌的袖子道:
“琢清好酒量,改日我定邀你到府上一醉方休、一醉方休!”
身邊的人拉著他,喝了酒大都言行放浪形骸開來,也不避著直接道:“你那是看中琢清兄酒量嗎?你那是看中琢清兄的相貌端俊!要騙他去你府上作客。”
“你懂什麼?這便是秀色可餐,聖人尚言食色性也......”
有人偷瞥這位沈醉大人的臉色,卻見他舉止面色毫無異處,一時忍不住也狂妄,靠近了些,言語間褻瀆之意:“大人記得來府上,到時候你我二人儘可飲些不一樣的好酒。”
沈醉袖子被放開,轉身提了與掌櫃要來的小食,翻身上馬與他們抱拳,笑道:“若諸位大人閒來無事,改日在下去怡紅樓裡開宴,定讓諸位盡興。”
那人臉色微變,想起來這畢竟是皇帝御前行走的人,面上終於恭敬起來,打馬虎眼企圖將那句話覆過去:“怎麼好意思讓大人破費,要去也該是我請、我請!”
因為不想多呆,沈春酌席間沒少灌他們喝酒,架了馬回宮時宮門還在大開,剛剛令人送了小食回延福宮,一轉頭就看見萬卿帝正眼神幽深地盯著自己。
沈春酌聞聞袖子,自忖打馬一路跑回來,沒留什麼酒氣,才走過去。
萬卿帝的神色不太好,盯著她瞧了好一會。沈春酌這才發現他身邊沒有跟人,四周裡靜悄悄的,唯獨就他一雙眼睛如同一匹狼犬一般盯著她看。
沈春酌走在前頭,他就盯在後頭,入了殿閣,外面的婢女還在收拾東西,內間有寫了一半的摺子草率地扔在案上。
“衣服脫了。”萬卿帝解著自己的大氅,對她道。
沈春酌背對著他,著了間月牙白的男袍,裹著襖子,頭髮卻是盡數束起配了玉冠,半截露出來的脖頸一丁點兒都不比月牙白的衣料遜色。
聞言的沈春酌頓時像是被觸了逆鱗踩了尾巴,轉過頭來就瞪人,手邊的東西哐當就砸過來。
這神色萬卿帝看慣了,大氅扔在案上,管也不管徑直就將她抱起來放在了榻上,剝她的衣服。
月牙白最好上色,湊近了還聞得到花街裡的脂粉香,酒氣倒是散了好些,喝的茶也多還聞得到茉莉氣息。
沈春酌隔著衣料也摸得到他滾燙的氣息:“聖上怕是該選秀了。”
他就說:“第一個就該將你選進來。”
“那就不了,小臣家等著侍候皇上的人……嘶,可多了。恨不得早日將我嫁出去,不在貴人眼前走動才好——”沈春酌猝不及防被他叼住指尖,牙齒銜著嫩肉磨,猛地推了他一下,“不許咬!”
萬卿帝不僅不松,反而一隻手就卡住了她的手腕,嘆息般的喚她名字:“說得對,嚴家長子今日接旨,南下查訪鹽政,怕是提不了親了。”
沈春酌就料到他會來這招,先帝三月大孝剛過,朝臣剛復天倫禮儀,又到了舉京相看佳偶相配的時候。也任由他箍著雙手,踢他:“無事,來日方長。”
萬卿帝一手解了她外袍,提起來撣了一眼,大可看見上面留了花樓姑娘的豔色的口脂印記:“好濃的味兒,日後學著去逛花樓,記得先將袍子換了再來見我,免得香得勾人。”
兩人幾乎鼻尖都要碰一塊兒:“我瞧著不是勾人,是勾了條狗。”又頓了頓,“皇上攔得住初一攔得住十五嗎?”
“那能怎麼辦呢?”萬卿帝笑,“只好封他做一品大臣,帝師首輔,最好日日留宿宮中,為表聖恩,再准許夫人陪伴入宮照料首輔大人。”他盯著沈春酌,不緊不慢,“國事煩憂,首輔夙興夜寐廢寢忘食,嬌妻怕是隻有朕代為照顧了。”
“你……!”沈春酌似乎被他如此人倫罔顧的言語激得臉頸通紅,連耳朵都是粉色。萬卿帝吻了一吻:“我真想打條金鍊子,這般能跑,招蜂引蝶,就該日日夜夜都在我的跟前。”
“那金鍊子該栓你脖子上,多說一個字就扯得你喘不上氣!”
萬卿帝胸中悶出了笑,捏著她的下巴就含了她的下唇:“那夫人該來試試,多久能讓朕喘不上氣來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