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七稍稍行了禮,便起身退了出去,一路上風雪悽悽,看到了杭旗蹲在宮門外正和安僧搶大氅。
“啊呸,”杭旗朝人吐口水,“你丟了本經卷誰管你?!我今日還丟了新手套!”
“你既已經丟了手套,便可知天道要你苦心志/勞筋骨!”安僧絲毫不讓,“快,出去,打坐!”
“那你怎麼不去?佛祖示你要專心!”杭旗一腳雪揚起來,沒踩穩,哐的摔雪地裡。
安僧迅速一裹大氅,飛身一躍,瞧著下頭的杭旗在雪地凍得吱哇亂叫,捧腹哈哈大笑。
杭旗一個鯉魚打挺,爬起來抱住了墨七:“墨哥、墨哥……他欺負我!”
安僧躍下粱,裹著大氅:“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墨七魁梧地身姿像是不感寒意,冒雪而行。
“嘿——那真是蕭家的貴妃?”
墨七愣了一下:“誰?……哦——不是!”
“可真不省人心,他以前養在一禪堂裡頭那個小白臉呢?”安森非常苦惱,“他這樣朝秦暮楚朝三暮四絕非善行,是要積業障的。”
杭旗抖著雪追著二人來:“誰,哪個是小白臉?”
墨七安靜了一會兒,一時間他竟然不知道從哪裡先說起。
安森依舊有些憂傷:“還在給他求藥,想必還在身邊——說起來他以前不是信誓旦旦自己好了男風,這是怎麼了?!”
杭旗絮絮叨叨:“誰呀誰啊?我也要聽!”
“聽什麼聽,”安森捂著他的耳朵,“小孩子不許聽!”
紀松岫端了藥盞進來,還沒走到跟前先被她剜了一眼。
“沒看到,遮得嚴實呢。”
“誰說你這個?”
紀松岫又看看手裡的藥碗:“釋然師傅外出遊歷而歸,就送你這麼一個禮。”
沈春酌聽到釋然師傅,方才抬目,忽而又覺得不對:“你沒往裡頭添東西?”
“我一直就沒添過什麼東西。”紀松岫薄唇勾起,“藥酒驅寒,看樣子夫人虛不受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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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杭旗趕著馬車,要在天明之前趕往倚梅宅。
沈醉匍一入院,院中晨起梳洗的揚州美人已經看見了他,嬌嗔:“大人,大人,您可算是回來了!”
人從廊下繞了出來,姿態婀娜窈窕,步履楊柳微搖,哪怕的日色未明,也瞧得見她胸前後背大片的雪白,朝著沈醉微微一拜,半片波濤洶湧翻滾入眼。
沈醉步伐不止,說:“所需什麼,一併去找管家,不用請示我。”
“那嬌珠就要薄酒幾盞,大人今夜要記得來瞧嬌珠!”
自喚嬌珠的女子柔若無骨,微微貼著沈醉一同行走。這湊近了方才瞧見她裹著大氅後的一張臉鴉眉入鬢,眼角像是瓣妍麗的桃花,立在風雪之中傲人凌霜,微微瞥她一目,竟是讓嬌珠自己生出一股自慚形穢的感覺。
嬌珠不過幾步路,盯著他半邊側臉還想搭話,就被沈大人的隨身侍從擋在了門外。
杭旗呼氣暖著手:“這樣冷的天,穿得那麼少,女人真是恐怖!”
“也不是人人都能如此。”沈春酌倒了熱茶,“你主子我就不行。”
說罷,拋給他一副嶄新的羊毛手套:“給你,別再什麼都往別人嘴裡塞。”
“哇!”杭旗一眼就認出,這是之前陪著她去裁大氅時,看上的小羊毛手套,當時與店家掌櫃的砍價半晌,愣是一個銅子兒都不讓。
氣急的杭旗最後還是在蜜餞與手套之中,選擇了時興花樣的蜜餞。全然沒料到過不了幾日,他的手套就會沒了。
“謝謝主子。”杭旗套著試了試,“正合適!”
他是小孩子心性,這會兒就盯著自己的手套看了又看,高興極了。他正是少年心境的時候,打小的孤兒無人教養,被釋然師傅撿回寺中那日清晨,還因為與城中商貴家犬搶骨頭,被膘肥體壯的犬狗拖行。原本是該修行清苦,可餵了半年依舊是豆芽苗菜的孱弱模樣。只好指給紀松岫去做隨行。
“你莫要哭,師父不是不要你。”安僧給他卸了袈裟襲袍,“去給小師弟做隨行是好事,但要記得練功學勤,那裡不比這兒,是刀光劍影的狼虎窩。”
杭旗哭得更猛了。
安僧驀地正色,杭旗立刻就被他嚇得不敢出聲,鼻涕先混著眼淚淌了下來。
安僧無奈了,道:“那兒能吃肉,管飽——糖難點兒,但是也不是沒有......”
杭旗一張臉又哭又笑,看上去太奇怪了。
安僧將帕子一掌呼到了他的臉上:“日後我每日去查,你若是了無長勁,就餓著!”
他生平最怕冷,大抵是窮苦之人的冬日都非常難過,故而刻骨銘心;又害怕血,到了一禪堂第一日就見到堂中的刺客被一劍斷喉,腥臭的血跡成了他幾日的夢魘,好歹被安僧用蜜餞哄住。
紀松岫反手挑斷了剩餘幾人的手筋腳筋,瞧他嚇得呆傻,和安僧道:“他留在這兒,可未必是好事,哪日死了,我也不會給你什麼交代。”
安僧搓了一把自己的禿頭,道:“我知道。可這孩子天生的武學身骨,生來就是吃這一碗飯的,戒葷腥與他無用。”頓了頓,又道,“世道太亂,瞧他那副模樣興許之前家中走鏢開武館,一朝橫禍該是無人生還。此時不學,等他知事,真的能容自己家親無顧身亡嗎?若是到時候逞匹夫之勇,便不是救他,是害他死也不瞑目。”
紀松岫不做聲,安僧知道這就是默許了的意思,反手將杭旗拉進了小禪室,交代:“多與他們學,跟著他們多吃飯,好好練武,日後方能自保。”
等沈春酌收了卷軸出來,杭旗已經就這桌上的冷茶吃了半碟的茶糕,將最後一塊兒塞進了嘴裡,出去趕車了。
沈春酌出門向著工部而去。此時正在上朝,可新帝之後,除去大朝,常朝已不點九品之上五品之下的官員。
他推門進去,大冷的天屋內就供了一個火盆,工部的主事卻冒了滿頭的大汗,他在椅子上咬著毛筆,見到了他就差哭了。
面前案上擺的正是工部呈給端安王爺的籌劃,那份原本用來訛王爺錢財的報書。
沈醉面若好女,不緊不慢的支了椅子坐下。
“大人怎麼盡流虛汗?”沈醉敲了敲暖爐的雕花,“怎麼?這銀子對不上?”
張茂急忙否認:“不、不不......外頭,宋宋大人怎麼持劍——”
“憂心宋大人寒冬臘月立於風雪?”
話未畢,宋錚推門而入,一把重劍猛地拍在了主事的身側,桌板裂開,宋錚朝他微微行了一個禮。
“宋大人也進來了。”沈醉面上依舊在笑,卻是一把按住了他手上偷偷摸摸往懷中藏紙的動作,“大人放寬心,算賬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