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山載雪,霧凇沆碭。
大理寺案件審查還沒有結束,反倒是先死了人。
隱隱的傳出風向,說御前的沈罪身帶暗器,為皇帝所不喜。可是沒有革職,沒有查辦,反而越發眼勤地在皇帝面前見到。
沈醉從殿前而過,便聽見人說:“工部那校場真讓給御軍了?”
“御軍真要,如今禁軍也不能不給臉的。”
畢竟如今禁軍查了大半的職,別的也暫歸御軍,聽御軍調遣。
端安王得了閒,突然間撒手不管閉門覽書去了。
沈醉轉入了偏殿而去,後頭議論紛紛:“聖上能留他?”
“聖上近來頗有雷霆之姿,大抵放在眼前也多是監視為難。”身邊笑道,“模樣出挑,可惜不是女子。”
“你沒聽過銀馬杓春所傳‘沈腰潘鬢’嗎?”
果真有人盯著遠去的沈醉看了良久,忽而道:“沈腰也就罷了,潘鬢又是誰?”
“說起來,欽天監前幾日上書,說上臺二星,後君不爍。”他道,“皇帝今歲也二十三了,還未立後啊。”
“禮部與戶部早上了書,問聖上選秀之事。”說著,“被斥了回來,還敲打了他們受了誰人的指使,貴女畫卷送了多少,皇帝是看也不看。”
“聖上這佛門性子,怕是一時半會兒也扭不回來。”
身旁還揪著“沈腰潘鬢”的那人笑道:“美面於前,瞧什麼都容易成胭脂俗粉。”
沈春酌總覺得他們湊一塊兒準沒好話,此時更是後背涼颼颼的。微微一回頭,就見幾個小太監抱著畫卷出御書房。
“這是什麼?”沈醉不經意地問了一句。
小太監們也不知道,只是上頭讓扔掉,就要麻利地收拾出來。沈醉隨意開了一副,瞧著美人倚門回首,卻將青梅嗅的圖景,瞬間瞭然於胸。
“聖上也不瞧瞧,”沈醉開門進去,“都是一等一的世家貴女。”
“一顆心就係愛卿身上了,”萬卿帝垂目看著面前的摺子,“害我無心美人,愛卿總得賠我。”
“混球。”
“嗯。”萬卿帝批了紅,也不顧她胡罵自己,“待會兒去換腰牌,日後無事,愛卿不用出宮。”
“沒這規矩!”沈醉緩緩移目,看他,“滿宮的宮人還不夠伺候皇帝?”
“我這不是乍然遇刺,需要愛卿護駕嗎?”
沈醉非常自然:“我為皇帝宣宋小將軍。”
“莫去,外頭風雪正大。”紀松岫抱了她,往內間而去,“那藥早就該停。不要病,吃了太過傷身。”
她越發清瘦,興許是又服了藥,原本養出來的一點肉轉而就消怠完了。
“那藥不是什麼良方。”釋然師傅的話猶然在耳,“久已成弊,弊病一發,必將身死。”
“那解藥——”
“沒有解藥,”釋然轉過眼,無喜無悲的眼裡倒映著他的身影,“人力所及,積德而已。”
紀松岫抬手,裹住了她風雪而來體寒的身軀,莫名其妙地有些哀傷。
“我查到了。”
沈春酌不明所以:“嗯?”
“劉坤保。”他頓了一下,“安太嬪入宮之前,被他險些白綾逼死。”
師傅教他之時,辛氏一門已經斬盡殺絕,他坐在佛像之前,和所有的彌勒一樣半闔著雙眼。
無慾方成聖。
無慾即無嗔、無嗔即無痴。
釋然師傅問他:“你在看什麼?”
紀松岫收回了目光:“師傅,我還是想殺止不了心,您教我。”
釋然師傅手握佛珠,道:“慾望終究傷身,是永生的牢籠。你皈依不了佛門,何必多學。”
紀松岫垂目狡辯:“我能念最久的佛經,能釋最難的句意,能講最高的佛法。”
“佛在心裡。殺生難成仁。”釋然看著他,道,“工於算計,必死於算計。”
“師傅是說,我還是會死於皇家刀劍之下?”紀松岫怔怔。
釋然一身白袈裟衣在風中滾動翻去,沾滿香灰的手指拍過他的肩:“人有一指指天指地唾罵世間,便有四指朝向了自己。我知你恨!中州事變辛將軍決不會叛軍,該有柄快刀斬出亂麻,抽絲剝繭以正公道。可是松岫,你不僅僅是殘存世間的一柄快刀而已——”
“你該有心。”
“多傷殺業,墮入魔窟。心無他人,便刎自己。若是有朝一日你殺了魔,便離你入魔之日不久矣。”
他身上的熱氣燻得沈春酌都開始昏昏欲睡,偏此刻才傳了飯,她就在他懷中就這小鍋裡撈著菜蔬,格外不喜歡薑末。
“吃飯添菜,就是不想理我。”紀松岫看她挑揀,順手按著她的胳膊將筷子尖遞到自己嘴邊,“小沒良心。”
“等著皇帝怪罪。”沈春酌抽回自己的筷子,道。
外邊依舊飄著雪花,沒入大片的白皚。
“吃我的菜,喝我的酒,還等我怪罪。”紀松岫道,“一會兒該怨我沒有伺候好你入眠。”
沈春酌看向他,忽而覺得他懷裡真的是有點兒熱了,起了層薄薄的汗,涼風從角落吹來,微微清醒了一點兒,卻依舊燥熱不減。
紀松岫就擁著她,瞧她想起身就將她按回來,斜靠了半邊身子,看她一本正經的臉上浮了層薄薄的紅色,越發妙不可言。
沈春酌扔了筷子:“其實我已經困了。”
“你瞧,在我殿中多舒服,餓了皇帝親自伺候吃飯,困了皇帝還得親手寬衣解帶——”
下一刻,他的手就被沈春酌拍開。
紀松岫一把攥回了她的手臂,鼻尖輕輕地嗅了嗅:“汗津津的,好香啊。”
沈春酌越發覺得這樣的熱怪異,更像是一把火忽而就點起來了。終於反應過點兒不對來:“你在飯菜裡都下藥!”
“天地良心,我哪是放藥的惡人。”
沈春酌只覺得被他抓住的手臂冒汗:“上一次混在香裡的是狗嗎?”
“是。”萬卿帝翻臉就不認,“不知哪兒來的野狗。”
沈春酌已經被他折騰得眼邊泛紅,剛開口要咬他的手腕,就聽他突然問道:“誰幫你殺的劉坤保?”
沈春酌反唇相譏:“你去猜......我再說一遍,你不許咬我!”
這樣黏膩的氣氛裡烘烤,他道:“無事。”卻猝不及防碰了大窗,窗簷闔動,掉開的撐木便正好堪堪支住了半開半闔的窗。
寒風四湧,沈春酌猛地打了個寒顫,下一刻,萬卿帝就將她擁回了懷裡,吻住了她的舌尖。
入夜之後雪色更重,墨七收了福祿押紙入宮來,和房頂的安僧過了兩招,一時不備腳滑“哐當”就滾落在了雪地裡。
安僧一邊笑他半年無長進,還在三腳貓功夫;一邊跳下地來,正要說話,卻見他從雪裡剛爬起來,“哐當”又摔了回去。
“你平地也摔啊?”話才說完,立刻聽見身邊的墨七倒吸了口冷氣,低低地扯他的袍角。
安僧不明所以,一抬頭,對上了小師弟臉色陰鬱衣衫不整的從窗中瞅自己。懷裡抱著的美人耳脖通紅,咳喘不止。
墨七安安靜靜地平躺著,彷彿摔死。安僧此時睡下也不是,不睡下去也不是。只好一包藥猛然扔過來:“我還有事,不必留我了!”
“嗖”的上了屋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