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山負雪,明燭天南。
御前的沈大人大張旗鼓地買了許多的僕婢,皇都入雪之前最後一夜,熙熙攘攘的四處安頓,生怕誰人不知道他沈醉最近頗得聖眼,都快要凌別人眼皮子上了。
沈醉滿府接了只多不少的禮,這位沈大人彷彿不知何為收斂,半人高的珊瑚樹瞧了兩眼不覺得稀奇,隨意就打發叫人收了。
越是這般,越是不必他說,銀子變著花兒般的往他倚梅宅上送,挖空了心思諂媚想來也不過如此。
沈春酌換了御前侍的寬袖月白袍出來,正瞧見墨七提著賬本子過來,問:“小姐?咱們不開個宴?”
“宴什麼?”沈春酌理著袍袖,“我是有了升官發財,還是得了佳妻美眷?非要花點兒銀子普天同慶?”
“可這樣的銀子進項——”
沈春酌看了一眼他露出來的鞭痕,上頭已經結了痂,目光移回來瞧了一眼鏡子:“你要說,這麼多的銀子進項,咱們今日不辦改日也得辦,不辦還欠了人情?”
杭旗跟在墨七後頭學著撥算盤,道:“那可還是算了吧......咱們前些日子買的那些個婢女小廝,花得快要去借印子錢了。”
沈春酌抱了暖爐轉頭瞥他:“瞧吧——還是杭旗知道體貼主子。”
墨七開了賬本子算,道:“咱們還沒窮到那個地步,二小姐替咱們算了,辦場宴還是湊得出來的。”
杭旗頓時愁眉苦臉:“你不當家,哪裡知道柴米油鹽價錢......主子新裁的大氅,豁!你都不知道有多貴!還有新買來的那些丫頭小廝,跟餓死鬼一樣一頓飯能吃三個饅頭,三個!還有月俸、賞銀還有一大堆等著出......”
“還有二小姐的香料花費。”沈春酌掀了簾子要出門,道,“三月有餘了,該添新的了,你二小姐不得供著?”
墨七頓一頓,不說話了。
杭旗依舊撥著小算盤,完全沒留意到他突然倒戈,還在搖頭晃腦:“咱們能不能把這些大人送來的東西賣了,折了銀子,定是好大一筆錢,等銀子到了手,我們就去告他們行賄,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沈春酌揮揮手,剛要說話,外頭管家報言:“大人,外頭有人給大人送了十二位揚州佳美,小的不知如何安置,是放在大人院中嗎?”
杭旗墨七四目相對,驀地站起來,統一戰線大呼:“收不得、收不得!”
沈春酌從房中轉了出來,像是來了意趣:“怎麼就收不得了,美禮該收,美人不要,傳出去以為御前的沈大人有什麼隱疾,多傷顏面。”
杭旗墨七喃喃吶吶,瞧著她披了衣出去,打量了一眼管家身後的幾位薄衣美人兒,笑:“歇在外頭做什麼?這麼冷的天,該要下雪,收拾了院子,讓諸位美人歇下。”
杭旗瞧著她的背影,氣都不敢大喘:“這、這真的傳來伺候?”
“大冬天的,主子畏寒,”杭旗含糊不清,收了算盤,低著腦袋小聲道,“你我也不便,興許、興許、主子就想有個人暖床?”
墨七猛然一步後躍開來,趕忙撇清干係:“這話你說的,聖上問了,與我無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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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春酌執馬入了皇都,換了令牌轉頭朝著移清殿去,迎面卻碰上個紅衣高帽的司禮監,一干小太監作勢來迎,又是要為他解大氅、送暖爐,又是要為他掃雪、端茶。
沈春酌也不推脫,抱著暖爐喝了口熱茶,笑望著那司禮監。
“咱家問沈大人安,這麼冷的天,沈大人儘可以抬了轎子來,何苦冒這麼大風雪騎馬。”
沈醉眉眼有笑,果真是如傳言一般禍水模樣,這是皇帝從寺廟之中帶回來的近臣,不敬也不敢顯在臉面上,禮數樣樣周全。
沈醉喝了茶水,溫聲細語地回話:“公公說笑,都是給聖上當差,公公不喊辛苦,我又怎麼好說勞累。”
“是是是,”那司禮監點頭笑著,“大人忠心肝膽,聖上都是瞧在眼裡。想必外頭那些讒言,聖上也不過是過眼瞧瞧而已。”
沈醉便笑了一聲:“行事不端,言官上諫微臣不是,想必臣下是犯了錯,應該的。”
“是了,”司禮監垂頭,“御前遞上來的奏摺,急匆匆的多眼瞧見大人擅喜收賄。”
“大人如今還掌批紅?”沈醉掃了一眼茶水,笑了一聲。
監禮司“哎呦”一聲,說道:“不敢不敢。這是請安摺子,聖上一向不看,可是總不能讓前朝的大人寒心。”
“還是公公思慮周全啊。”沈醉暖了手指,要進殿去,“謝公公提攜點撥,敢問公公貴姓?”
“小人姓趙,司禮監趙全意,可供大人差遣。”
沈醉一走,趙全意就回了身,對身邊的小太監道:“瞧見了吧,皇帝到底還是不信我們司禮監。”
小太監低眉垂目:“先帝駕崩蹊蹺,屎盆子扣咱們司禮監頭上來。”
“不止,”趙全意冷哼一聲:“馮大監到死都交代不清楚皇帝內庫的賬那裡去了,抄了家也沒填補出多少來,這是忌憚咱們和前朝勾結呢。”
“那這小沈大人?”
“他是皇帝扶起來的,內無依仗外無幫靠,不得以皇上馬首是瞻?”趙全意在雪風之中緩聲咳嗽,“這不,坐不住了。誰拋的橄欖枝都想接一接。”
小太監扶著他過了雪地:“那,聖上不會怪罪咱們吧?”
“怪罪也不該到我們頭上,不安分的是聖上眼前當差的人。”趙全意踩著雪進了長廊,朝著偏殿去了,“走吧,還有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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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國孝的第一日,宮中裝飾都花哨了些。萬卿帝頭一次在朝政之上顯出了威嚴。
皆以為皇帝是從寺廟返俗,總會有些不合禮制的言官,反倒沒逮住什麼勸諫皇帝的機會,事實上這位皇帝可以說是先帝荒誕行事之後堪稱難遇的明主。
皇帝勤政,殿裡點了醒腦的薄荷龍涎,他立在案後像是有些睏倦,微微扶著頸,眯了眯眼。
“昨日宋將軍還是上書,來求軍糧和銀錢,”嚴松年坐在下方,道。
萬卿帝手上掛著佛珠,銜了一口茶,舒腰看著外頭落雪:“你急?”
“聖上!”嚴松年嘆氣,“如今誰人不急?現下軍糧不齊總是會壞事的!”
“急什麼?”萬卿帝瞧著外頭雪,不知想什麼,“內閣報上來今歲不是好得很嗎?”
“聖上明知那是——”
“真的假的,內閣報上來的,內閣年前都得將軍糧拿出來。”
“好,那軍糧完了還有奉錢——年前為著造船的事兒,工部支去了三十萬兩,兵部又拿了塊四十萬兩,現在船沒看到,錢也不見——戶部一分也拿不出來......”
萬卿帝抬了抬手,一邊的楊升給他倒了茶水,又估摸著時辰在屋裡添了火盆,減了薄荷龍涎香,香味反倒清淡了些。
嚴松年接了茶,瞧見裡頭添了參片,心裡頭百感交集:“此事等不到年前對賬,劉奉說什麼我也不會依。”
萬卿帝知道嚴松年心裡氣什麼,先帝不管事,建了道廟高臺不缺他煉丹求神的事便撒手不管,嚴松年十幾年裡因為這事兒不得嘉厲皇帝好臉,罷出內閣之後就是虛官。
他祖上是寒門出身,父親高中探花之後才入了京都,之前也是天子近臣,到他這一代成名頗早,入閣拜官之時可說為清流之首,向來受天下讀書人敬重。
先帝跟前受了罷黜,確實大傷清流一脈元氣,劉奉看不上他們的出身,他們也不願意與奸佞同流合汙,一來二去僵持了十多年,如今處處受制,卻依舊硬氣。
“邊疆本就多事端,”嚴松年道,“臣知道他們怎麼說的!無非就是那兩句,說來說去就說臣與邊軍勾結,在朝中結黨營私!可是臣不來說,誰來說?邊疆的糧就拖著吧,等拖得邊疆潰不成軍到時候北戎來犯,讓他劉奉出去打嗎?”
楊升在一旁猛然被嗆,“哎呦”地叫了一聲,趕忙道:“大人慎言。”
一旁的平雨川反倒犟了起來:“不!他們不說,我來說!邊疆北戎躍躍欲試,十八年前先帝讓了二十城,莫非聖上今日也效先帝,要讓城池?!”
嚴松年一把拉住平雨川跪倒在地,萬卿帝立在案邊執筆一頓,放了硃筆,揉著後頸,緩緩看他。
楊升為首,內裡侍候的宮人紛紛下跪,道:“聖上息怒。”
屋中落針可聞,就是平雨川回過神來,跪在地上也浸出了一身薄汗,萬卿帝不說話,無人敢動,雪砸屋簷,聲聲不平。
忽聞“咔噠”一聲,偏門有人推了門進來,見滿室氣氛詭異,也默默跪身,道:“稟聖上,沈大人求見。”
雖不知為何,可屋中積威微減,萬卿帝重提硃筆,坐下身去,道:“宣。”
御前侍官沈醉順門而入,跪地行了禮,就聽見萬卿帝道:“闔了門,添地龍。”
宮人領令出門而去,還不待嚴松年和平雨川跪起,那邊沈大人跪地就道:“聖上,微臣於皇城四周,發現了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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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雨川嚴松年出去,司禮監的太監立刻帶著幾個小太監打傘送暖爐,將二人伺候走,跪回了皇帝的身邊。
“主子萬安,”那趙全意跪在皇帝跟前磕頭,“主子是否傳早膳啊?”
萬卿帝瞧了一眼他,隨即去看面前的摺子:“傳吧,添盞熱薑糖水。”
趙全意跪地退行出了御殿,好不殷勤地去接皇帝御膳。
興沖沖地遞到了皇帝殿前,正要入內,門房頓開。
趙全意臉色一僵,道:“燕澤姑娘,咱家是聖上的意思。”
燕澤也道:“公公受累了。我也一樣是聖上意思。”
趙全意瞬間被晾在外殿,一干捧著食盒的小宮人抬著東西隨著燕澤轉入內殿,趙全意暗暗咬牙,跪地磕頭走了。
桌上擺了蜜薑糖水,如今入了冬,常供的薑糖水皆是這樣顏色。
沈春酌之前在趙全意麵前就嚐了一口沒有再沾,這下看一眼就不再碰。卻還是回頭看了一眼萬卿帝,轉頭就將盞裡的茶喝盡,面不改色地把薑糖水倒了進去。
萬卿帝擦了手正要落座,見她端了茶盞,接過來:“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於是沈春酌就按下他的茶盞:“那聖上別喝。”
兩個人一起動了筷子,桌上那道羊肉湯分了個乾淨,餘下的甜食沈春酌一樣不碰,只是多吃了兩口桌上的花筍乾。
“沈大人府上是採買了多少人馬?”萬卿帝喝著湯,道,“時蔬都快供不上了?”
“冬日蔬果難尋啊,還是沾聖上的光。”沈春酌說著,撩了筷子。
“各家權貴不都往沈大人府中送去好些珍品嗎?”
“聖上快沒錢了,眼饞——我懂、我都懂……”沈春酌看他,挑眼道,“好說,明日我找人挑些好的給聖上送來。”
“貧賤夫妻百事哀啊——”萬卿帝抬了茶盞,“若夫人被人勾走,明日著人送來十二位揚州麗人給我,為夫可就……咳!”
蜜薑糖水猝不及防嗆了萬卿帝一口,沈春酌即刻就笑了。
沈春酌笑得禍國殃民,根本就不在意萬卿帝瞧著她眼裡就突然盛滿的壞水,也猝不及防他突然間銜了一大口蜜薑糖水掐著她的下顎渡過來,抵著她的舌尖逼她嚥下去了。
沈春酌嗆得直咳嗽,薑湯辛辣,不是蜜糖可以掩蓋的味道,沈春酌捏著鼻子換了半盞茶水才緩過神,開口就罵:“混球!”
“嗯!以前不是喜歡罵我禿驢嗎?”萬卿帝欣然受了,將她手上的茶盞擱回去。
兩個人近在咫尺,呼吸可聞,沈春酌剛要掙脫,外頭忽傳:“聖上,蕭大人求見!”
萬卿帝微微一頓。
沈春酌挑眉聳肩,輕輕地要揮開他的手。
外頭久待不得聖令,又試探著問:“聖上?”
沈春酌立刻推開了他。
萬卿帝反手繞著她的手腕,拖回了自己膝上,這一次直接一手掐住了她的兩隻手腕,一手“譁”地拉下了書案前帷幕。
從外頭看來,沈春酌就被他的臂膀包了個嚴實,不過是皇帝身影落座書案,又是端方聖君的模樣。
“宣。”
外頭的小太監立刻道:“是。”
“你!”
“噓——”萬卿帝笑得壞,“夫人,你也不想被別人發現你色誘皇帝,白日宣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