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能活,”沈春酌捏著酒壺,給他蓋了被,“一樁一件我都會好好記住,欠了我的,百倍十倍都該來還。”
沈春酌看著太傅在夢中流了淚,捲了大氅道:“我隔壁去睡,你看顧好先生。”
墨七突地出聲道:“聖上說他要見著你。”
沈春酌開門的手一頓,心說傻帽才回去,耐得住他折騰幾日?
頭也不回地走了。
沈春酌出了中宅,恰是疾風襲過入夜的宅院,吹滅了簷下的燈籠,月也藏在了黑雲之後。
火光驟暗的那一刻,沈春酌敏銳地聽到了瓦片扣動的響聲。
一剎那間,她反手就已經甩出大氅,那刺客似是不妨,刀劍破開了氅衣,陰影之後,那人已經退回了簷上。
沈春酌緩緩轉步提起了手中的馬鞭,盯著黑暗之中這一點大的昏黑院子。
“嗒咔。”
簷上瓦擊的聲音雖小,沈春酌卻彷彿聽到了震耳欲聾之聲,她手中的鞭子瞬間朝著黑暗之中甩出。
那刺客不防她竟然會有這麼一手,黑暗之中“嘶”了一聲,順即提刀砍來。
沈春酌等的就是這一刻,傾身斜倒,袖中一記短箭正中他的心口,接著就洩了力氣。
長劍滾落於地,沈春酌抬腳擋住刀器落地,反手提劍斜掃,那刺客悄無聲息地閉了氣。
能無聲無息地跟到這裡,不知道刺客這一行究竟幾人,更不知道先前中堂之語刺客聽到多少。沈春酌心裡微突,提劍當機立斷就要返回中堂。
風聲微動,沈春酌俯首的瞬間抬臂,袖箭再一次擦著對方的脖頸而過,血水噴濺沾了沈春酌半張臉。
“劉奉讓你們來的?”
那刺客瞧了一眼頸間的劍,頭一偏,不知咬破了哪裡,吐出了發黑的血水。氣絕了,
死衛!
她提著刀退至簷下,也看出剛才那個刀客在她不防的瞬間不敢下狠手,興許就是想要活捉。她便從袖中摸出幾個碎銀,偏頭打在不遠處水缸,短箭迅速破風而來,擊破了存滿水的水缸。
沈春酌當機立斷迅速向著暗夜之中劍鳴而來的地方射出一箭。
——落空了。
對方看出了她有袖箭,變位了。
她握緊自己的刀劍,屏息靜氣,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裡聽著四周微弱的聲響。
方才殺死的二人已經足夠他們將目光集中於此,若是為她而來,此時應該放下別的可有可無,全數皆來圍剿於她。
便是虛張聲勢,也不能讓他們找到可乘之機。
這樣的僵持持續了片刻。
頭頂依舊是微弱的瓦片輕鳴。
沈春酌顛顛錢袋子,再一次朝著角落拋去碎銀。
“刺啦——”
袖箭向著短箭而來的左右方向迅速一放。
簷上一聲悶哼——中了!
沈春酌再一次提著銀兩靜待時機,半晌之後扔出了第三枚小錢。
然而這一次的短箭“咻咻咻”的破空而來,連成排的釘進了簷下的房門之中。
一柄短箭突然朝著她斜射,她猝不及防避身,卻還是被短箭擦破了衣袖,手臂微微泛起了麻意。
箭上有藥!
這還真是奔著圍困她來的。
這一下算是瞞不住簷上的刺客她具體的位置。
沈春酌向袖間一摸,遭了——
一名刺客直接飛下,比刀過來。沈春酌迅速刺出手中的劍,對方卻像是熟悉她的套路一樣瞬間避開,一隻手穩穩夾住了薄薄的刀片。
沈春酌一愣,看清了他微微上挑的鳳眼。
“你怎麼來了?”
“久待吾妻不至,寂寞難眠啊。”
簷上的人似乎靜了一剎,忽而發現了不對,迅速躍下簷來,朝著二人刺來。
紀松岫已經轉身,一腳踹在了為首一人的腰腹,身姿一躍一把將她抱在前胸,握著她的手,刀口突躍已經破了二人脖頸。
“又喝酒了?”那人還貼著她的耳邊。
被踢倒的那人捂著腰腹,顫顫巍巍的抬起袖箭。
紀松岫一抬一扔劍,反手而握,把著她的手臂,施力一擲——
銀劍破空而去,磕地猛響,血色四濺開來。
月色從黑雲之後露出了半點光輝,墨七扛著姜伯漁正在往這邊猛衝,觸不及防血色頓時染了他一身袍子。
“小姐——聖上......”墨七猛然下跪,“屬下當值不力,還望聖上責罰。”
“你自給兒求了給了二小姐做暗衛,罰也不該按我的規矩來。”
墨七面上驟然血色盡褪。
“這樣當差。”紀松岫將要跑的人拉回了自己懷裡翻著看腕上的傷,斜眼看了他白了張臉,道,“香粉迷了眼睛,明日看二小姐抽不抽死你。”
.
沈春酌次日就在銀馬杓春吃朝食,寒風吹刺骨,換了新的大氅暖和了許多。
今日休沐並不早朝,辰時過了一刻,劉奉的車馬才緩緩出了街來往戶部去。沈春酌吃了半碗酒糟湯圓,甜得發膩,頓在了桌上即刻就被簾子之後的人伸手抬了。
下頭歇在店家之前的馬車迎面便上去了。
不知道下頭那人說了什麼,劉奉掀了簾從轎子出來,果真挑手去看迎面而來的馬車之中的東西。隔得老遠都瞧得見臉色鐵青。
執著刀的男子魁梧兇惡,禮卻是一等一的挑不出任何的錯來,一俯首一道謝,馬車套給了劉奉的侍衛,自己牽著馬走了。
劉奉一張臉憋得又青又紫,抬首就看見銀馬杓春上抬著茶杯的沈醉,面色雖然不虞,卻還是有模有樣的與這位同僚遠遠招呼。
沈春酌笑著回了禮,看著那架馬車被劉奉帶走,湮沒在了遠處的人流之中,笑意才漸漸收攏,回頭看桌上多了一碟酥油餅。
“你說那人叫什麼來著?”沈春酌咬了一口,發現還是羊肉餡兒的,“嗆得劉奉一張臉發青。”
“杭旗,”頓了一頓,又道,“跟著你最合適。”
沈春酌回首看他,挑挑眉:“我那點俸祿,可養不起多一個人。”
“走我的賬。”內裡的人伸手關了窗,一張臉才從紗幕之後顯出形來,方才眸色深沉的目光淡了些,渾然不似人前心如止水、如來密印的樣子,反倒多了兩分輕佻的神色。
“是嗎?”沈春酌氣定神閒,也不管他挑眼來看自己的眸色,道,“被潘如意說的,我以為你快要窮死了。”
“你的俸祿,我還是給得起的。”
烙酥一人一口快要沒了,銀馬杓春的夥計叫著“金桔水團上咯”掀簾子進來,一眼就看見黑衣的公子哥兒正鉗著窗邊那位的脖頸,兩面相對,湊得極近像是要吻,嚇得連忙放下簾子。
沈春酌瞧他又要貼到了自己面前,抬手拍了他一掌,起身道:“替我裝好,一會兒來提。”
夥計自以為撞了那等事,連忙應聲抬著金桔水團下樓,這邊才擦乾淨汗,那邊二人已經一前一後下樓來了。
他觀鼻子觀心,以為這個時候的男人更好面子,該找更高大的黑衣公子哥兒要錢。
沈春酌也不打斷,看他伸手摸了一把袖間,驀地一頓。
她就抬目看他一眼。
在夥計詭異的目光中道:“我來結吧,有勞掌櫃了。”
.
紀松岫大清早吃了酒糟,多走兩步就熱,瞧見她腰間繫著的小銀錢袋子晃晃蕩蕩,突然道:“按照品例,倚梅宅也算合規。”
沈春酌回目挑他:“聖上這是敲打我呢?”
“天家尚貧苦,不敢有此言。”紀松岫笑,挑著她的小錢袋,說,“私房錢我是挪不出來了,但是人口我能給你添。”
沈春酌垂目就看見他繞著自己腰邊的佩帶,冷冷開口:“大臣若是催子嗣,自己去後宮裡造!”
紀松岫愣了一愣,噗的笑了一聲,蹭到她耳邊:“想哪兒去了?說正事兒的。”
“離我遠些!”
“唉——我覺得家宅中事,外人聽去,”紀松岫低聲,“藉機離間你我夫妻,就不好了。”
“混球!”沈春酌磨牙,“我怎麼以前就沒——”
“就沒打死我?改日讓你打,說正事兒——”紀松岫道,“倚梅宅人太少了,不像是御前新貴的樣子,添點兒人,就是真的混進去什麼東西也多人看顧。為夫的仗義,一丁點兒報酬就可驅使。”
沈春酌腦中略過了後半句,想了一瞬,見著他的面色頓時就反應過來:到處都是他的人,混進來的就不會是別的東西,而是他了。
“很用不著。”沈春酌眯了眼,迎著他假笑。
她不願意與他同路,總覺得他盯著自己腰佩不懷好意,轉頭就趕他去御前軍,沈春酌提著那金桔水團回了倚梅宅。
姜太傅接過來就著微涼的酸糖水飲了一大口,嘆著:“這才提神醒腦,還是阿醉最知心!”
他入冬就吃得多,聽完了墨七將昨夜之事複述一遍,頭也不抬的扒著碗吃麵,說:“劉家也是幾世的英名,到底是邊伯候之後,祖輩也是實打實隨著高祖皇帝馬上立出來的功名,是到了這幾代才逐漸隱沒,猛然間出了文臣的。”
“難怪他會和中州的軍使攀得上親戚。”杭旗在一邊收拾滿地爛了碎了的窗欞土缸,“我記得主子母親是中州出身?”
“是。”沈春酌靜了一靜,“故而他尋得到幾個身手不錯的死衛也不奇怪。”
“奇怪倒也不奇怪,可是未必可行。”姜伯漁擦擦嘴,碗勺往桌上一扔,打了個飽嗝,酒醒了,“天子腳下,豢養私兵,他就是掉層皮也不會認。”
杭旗捲了所有遺落下來的刀器短箭來看,果真是毫無憑證。
“那他何苦夜半刺殺主子?”杭旗道,“天子近臣,御前告上兩句,吃不了兜著走。”
“傻小子!比墨七還笨!”姜伯漁白他,又嘆氣,“無非是想刺探一下阿醉,咱們下山以來,所有查得到的事情都安排得滴水不漏,他自然料著咱們是山上來的沒見過世面......這下成與不成都是好事,一馬車屍體總是要過他戶部的明面,內閣不會放過這次動御軍巡防隊的機會。”
杭旗收乾淨了院子,坐了回來,一臉聆聽教誨的模樣。
“當年嘉厲皇帝不惜裝模作樣十多年收攏兵權,殺父殺兄一路走到皇位,當年最先送了兵馬的就是邊伯候一支,從那之後就不染軍事。直到嘉厲帝不問朝政之後,撥了御軍巡防隊給內閣差使,這才摸到一點兒兵馬的邊兒。”姜伯漁道,“兵馬之權到他手上並不容易,他是不會放手的。”
杭旗若有所思:“動了御軍巡防隊,他就有理由借御軍更多人手,然後——”
“然後就可以動禁軍了。”沈春酌捂著湯婆子接話。
“禁軍可是王爺的!”杭旗說,“王爺不會和他走一道。”
“年前你主子騙了他四百萬銀兩,禁軍大手大腳羨煞旁人,這樣花銷現在都還沒吃完。”姜伯漁敲他腦袋道,“天下給誰當差不是當,反正左右越不過皇上去,到底是誘人的!”
“好啊!”杭旗躍起來,大叫,“他這是使陽謀給主子呢!要是鬧大了,便有禁軍可圖;要是主子不去御前吭聲,日後他們就知道主子被一些三腳貓功夫的下三濫駭住了,日後怎麼做人?!”
院外過了一場風,依舊帶著些許血腥之氣,沈春酌盯著院落看了半晌。
“禍福相依,”沈春酌站起身來,道,“未必就是壞事。”
她抱緊了湯婆子要出門去,臨走又頓了頓。回首看著杭旗,道:“按照這宅子該有的份例,出去採買東西,該有的婢女小廝一概找來......你會算賬本嗎?”
杭旗不知道她怎麼就說到這個上來了,呆呆地搖搖頭。
“那就拿給墨七,他自己會找人看。”沈春酌說著,正要解自己的錢袋碎銀給他先去打發人伢子,驀地摸了一個空。
沈春酌低頭看了一圈,確定自己掛上去的錢袋子現在突然沒了,總算是知道紀松岫從自己這兒拿走了什麼。
“哈。”沈春酌冷笑了一聲,“你去後頭找點銀子先去找人伢子,找的人用不著多有本事,安分小心就行——我今日不得空回來,人你帶來給先生瞧。”
杭旗還不知道她怎麼突然間就怒了,“哦”了一聲正要回話,她已經上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