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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石板肉炙

堂內供了上好的銀絲梅花火炭,屋子裡燒得暖和。

沈春酌在宮裡呆了好幾日,風寒好完了才得了空四處去,這下裹著大氅進門,浮筠見她脫下的大氅勾破了角落,樣式和花紋都還是好幾年的模樣,便道:“這破處著實不好補,你上哪兒刮的?”

沈春酌回首看了一眼:“不記得了,不好補就先這樣著吧,左右這大氅只有宮裡用得到。”

她這些年著實過得拮据,手上但凡有一丁點兒銀兩幾乎轉頭就餵了禁軍,好容易將原本喝酒打諢的禁軍扭過來可以用了,便又多了別的事,真的是一分錢私庫都沒攢下來。

就這樣,她都還記著給浮筠和母親買外頭時興的玩意兒,安太嬪接過她的袍子看了又看,嘴裡說著:“你這孩子,讓你平日留心些,又去哪裡胡鬧,衣服扯壞成這樣。”人卻留著袍子,接了針線,藉著雪光去挑破線的布料。

她為了過來與他們吃朝食起得早,萬卿帝鬧得又狠,現下無事正困得眯眼。

浮筠挪近了幾分桌上的湯婆,給她抱著取暖,就笑她:“瞧瞧這一日日裡,像個睡不飽的小貓。”

沈春酌撐著下巴打哈欠:“別提了,這幾日就三兩個時辰。”說罷,就見浮筠正了幾分的神色,道:“昨日裡,劉奉又邀了宴過來,我尋思著你再拒怕是不行。”

“我斬了他一隻手,他自然是要給我下馬威瞧。”

沈春酌從她手裡接過帖子,上下撣了一眼,就冷笑一聲。接了浮筠遞過來的銀耳湯,捧著捂手:“鴻璟昨日來請安了嗎?”

“來了,”浮筠便道,“抱著母親哭得打嗝,直說對不住你,讓你又要受委屈。”

塌邊看著針線的安太嬪聞言笑了一下:“這孩子,也不知究竟是算長大還是沒有長大,依舊像個赤童。”

“士人有百折不回之真心,才有萬變不窮之妙用。”沈春酌撥著湯匙,道,“那日是我言重。”

浮筠看她脖頸之間還有齒痕,沒忍住幫她拉了下頸間的毛領,笑出聲來:“他說了,你見了他不生氣,他再去看你。”

“那他怎麼不想想我何故非要氣,”沈春酌說,“倒像是我不對了。”

“你對,天底下誰能有你對?”浮筠笑,“皇帝也要讓著你才行。”

安太嬪瞥她,身旁豎了樽龜甲紋瓷瓶,未著妝容,整個人的眼角已經看得出像是裂開的歲月,後宮沉淪已近二十載,從小小宮女一步步登上妃、貴妃,最後回到嬪位也一樣位同副後。先帝亡故,滿後宮全數陪葬,唯獨她一人死裡逃生。通身氣韻依舊不凡,不過顯得蒼老了許多。

“你如今明面上依舊是皇帝御前侍官,雖說沒有品階,但是未必不是好事。”她展開破損那處大氅,瞧了瞧,“自打我母親亡故之後,劉奉便自知挾制不住我,多少要從鴻璟身上下功夫。”

“故而,王爺有了身世流言,他就急著要往宮中送兒女?”浮筠道。

“他還在做他攝政天下的美夢,還有的是求我的地方......這不已經急著冷宮裡那個昭儀了嗎?”安太嬪放了針線,語重心長地拉著她們二人的手,疼惜地說,“昨日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風水輪流轉,如今也該換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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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奉設的宴在銀馬杓春,傳言裡最適合賞花的樓裡已經開了臘梅,無風自香。入夜之後自有美人嬌女倚在欄上,香風撲鼻。

潘如意出了昭獄,這下在這裡見著他,心裡難免有些突突,卻見他擁著狐狸毛裘進門來,提著馬鞭的手凍得幾分通紅,延伸出來的卻是白瓷般的光澤。

半邊臉擋在狐狸毛裡不真切,神情有幾分美人才會的倨傲,牢獄之中並不明顯,卻只記住了他垂眸看人時淡薄的神色,如今夜燈一上,反倒顯出幾分柔和的光色。

劉溢折了,這頓飯自然不好吃,劉奉打著能拉攏拉攏,拉攏不了要給幾分顏色瞧的架勢而來。

他早已打聽好了此人隨皇帝從昭正寺裡出來,父母親友皆是無處可循,怕是不知道哪裡扔出來的流兒,撿了大運在寺廟之中侍候過皇帝,才有瞭如今御前侍官的虛職做著。

可是劉溢這一折讓人屬實咽不下口氣,見了他來,裝模作樣地拉他要坐,說道:“無怪人人贊沈大人楚腰衛鬢,見之便覺他們說得還是淺顯了!”

拿一個“楚腰衛鬢”來贊男人,便是有些輕薄之意了。

潘如意睨了他幾眼,插話:“相傳楚靈王好細腰,而國中人多餓死。如今一見,明日怕是我也該少吃一頓了!”

劉奉撫著鬍鬚美髯搭話,“還好沈大人不是投了女胎,否則還有娘娘們都該‘節衣消食’!”

席間便心照不宣地大笑了起來,知道的這是暗點他家女尚在冷宮,不知道的還當他是在說皇帝有點兒什麼見不得人的癖好。

沈醉眯著眼聽眾人玩笑,憋了幾次打哈欠的慾望,垂眸笑笑:“娘娘惠德美善,不是我這等粗人可以攀比的。”

席間聞言,便道:“沈大人這都是粗人,那我們豈不成了棒槌?”

恰是席上上了宴,幾碟小菜皆是清淡,潘如意見了就笑:“好啊,劉大人這是哭窮了?早說早說,來——記在我的賬上!”

“哪裡用得著潘大人?”劉奉輕輕招招手,後側外頭的一個男子便抬了石板進門,煞有其事地放在了桌子正中。

“新奇新奇!還是要招待沈大人,才給我們見你的新吃法?”

“可不就是託沈大人洪福,我才有所耳聞這樣的菜式。”劉奉捧著手,朝外頭揚聲說了一句,“將鴨子抬進來吧!”

聽著鴨子,以為是學北戎人在石板上烤鴨肉,嘗的就是個新奇。卻不想,這居然是一隻被綁了翅膀的活鴨。

“現殺?”潘如意捂了口鼻,“拉出去拉出去,就是嘗新鮮,也該殺了在送來上。”

“非也!”劉奉撫著美髯,“且讓諸位好好開開眼!”

說著,那夥計將鴨子放在了石板之上,不緊不慢地點著了底下的火,鴨子被綁了翅膀,只能在夥計的推扯下圍著石板踏步。

隨著石板越燒越熱,那活鴨便走得越來越急,扯著鴨嗓叫喚幾次三番地像是要掙脫出來,皆被夥計推了回去,

鴨蹼在石板上焦燙,鴨子在奮力地嘶叫,然詭異的肉香已經飄起。

潘如意瞧著沈醉臉色,猶豫著開口:“新奇是新奇,就怕是有傷陰德。”

“吃食而已。”劉奉撫須,“哪裡就那麼多的講究?”

席間有人嚥了咽口水,卻不是饞的,而是看著那夥計一刀就將熟透的部位切了下來,嘎嘎叫喚的鴨子頓時發出撕扯的嚎叫,鮮血鋪灑半邊桌子。而鴨子已經被夥計死死按住,抱著站去了一旁了。

“諸位嚐嚐?聽聞鴨掌是珍饈美食,尤其新鮮更是難得。”劉奉最先捏了筷子,道,“你瞧它火急火燎跳上半天,也不過是自己翻炒自己,香著呢!”

劉奉的幾個下屬躊躇不決,到底不敢拂上峰臉面,果真捏筷子嚐了幾口。

他偏頭去看那位沈醉沈大人,與聰明人打交道就是容易,見他瞧著石板一眼不發,眸色暗深,就知道自己意思到了。

一面轉頭吩咐:“鴨肉燉了,一會兒呈上來給沈大人嚐嚐鮮。”一面迎著沈醉笑,“如火煎烤又怎麼樣,折了手腳又怎麼樣?不過是一點兒零零碎碎的掉點兒不重要的,就怕留在身上的自己說了也不算——再換了說法,沈大人你瞧,這鴨子非就落得個被人宰割的地步,想來也是不會投生。”

“大人說是吧?”

沈醉眯眯眼睛,好似真的在回答他的問題:“若是能選投生,也不必為家禽走畜。”

“它不能選,你我便是有命數的——不僅能選,還能好好選!”劉奉抬手,揚聲,“將鴨絨整整齊齊拔下來,送與沈大人。”

後半截筵席吃得寂靜無聲,人人都看得出來這是要給沈醉臉色,別以為他真的就是到了御前就可以為所欲為,這地方他劉奉說話還算數。

一場筵席吃席面幾個人都有點戰戰兢兢了,唯獨劉奉嘗著桌上那烤炙鴨掌頗有讚譽。

臨了散席,好幾個人的面色都有些不好瞧,也覺得這罪受得平白無故頗有些被波及。

“那日拖拽朝廷命官,聖上也不當回事。想來頗有聖意。”

“你究竟是想說是頗有聖意,還是受了聖恩?”

“御前侍官,生得那般禍水模樣,誰知道以往在廟中做的是什麼營生?”

“好啊——我就說宮中兩個嬌滴滴的美人幹什麼趕去坐冷板凳,原來有人伺候,還是隻兔兒爺......”

劉奉聽著席中幾個人竊竊私語,回頭瞧了一眼。

沈醉加上那兜染了血跡的鴨毛,已經冷著張臉打馬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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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春酌打馬繞了一圈,過了皇門又著實不想回去,猶豫了一番,繞去了之前置下的宅子裡。

倚梅宅裡沒有多少人,回去的時候老叟正燒著火盆子看著一個扎著沖天辮兒的孩子讀書,反手就打了一下他的大腦門。

“學成這樣還是別消磨你老爹老媽的銀兩了,糟心。”

“哎哎哎,不許搶我書——我孃親說我以後要去做翰林的,沒見識的老頭兒!”

“你那三滴兩滴的墨水,別晃盪。”老叟揪著他的辮子道,“大翰林讓你去做,我今晚都得多洗兩次澡,晦氣!”

“臭老頭,臭老頭!”小孩被他揪著沖天辮直叫,“以後我不給你帶——唔、唔......”

老叟一抬眼瞧見她,提著沖天辮兒的手便微微一滯,假模假樣地咳了幾聲。手上卻是趕緊捂住了他的嘴,一腳就把小孩扔出倚梅宅去了。

“小姐今日得空回來啦?”老叟眼瞧著小孩跑遠了,這才回過頭瞧著她繫馬,“我不是說沒事兒少往這邊來嗎?”

沈春酌解了馬背上的酒葫蘆給他:“入冬了,來瞧瞧太傅可打理得好自己。”

“好!好得很!”被叫做太傅的老叟,喜滋滋地瞧著她手上的酒壺子,正要笑。驀地像是想起來什麼,突然拉著她進屋,“進來說進來說,別又給你凍病了。”

沈春酌便似有所感,仔細嗅了嗅他滿身的酒氣,往他剛剛還坐在欺負小孩兒的地方一看,果真瞧到了酒葫蘆。

“我說太傅最近怎麼那麼乖,原來是賄賂了小孩兒。”

“偶然,偶然......”太傅摸著喝得通紅的鼻子,道,“我就教他讀點書,他偏要孝敬,小孩心意,不收他多難過?”

沈春酌扶他進門去,回頭看見墨七從暗夜裡竄出來,對他一身漆黑沾了灰的夜行袍多瞧了兩眼。

“我早和這小子說,沾宮裡香灰了,他以為他瞞得多好。”老叟回頭,笑得不懷好意,猛地大喝了兩口酒,“二小姐調的香吧?你也忒不要臉了,惹咱們公主拿香灰也要砸你!”

沈春酌拉著他進屋,瞧他抱著酒葫蘆喝酒的樣子:“喝醉了可莫要出院子去,當心沒人送你回來,在外頭凍病。”

老頭就笑,步履不穩:“以前扔花伢子街,他們也沒認出我就是姜伯漁。”

堂中就他一人喝酒,他醉了。

少頃,他忽的行跡若癲:“沒人認得出我,我才逃出命來......他們不配認得我,我姜伯漁命不該絕,我姜伯漁是祚君之人,天下無君我就是攤爛泥——”

他又醉了,困在十八年前的那場大雪,一個人奔馬中州嘉裕關看見生靈塗炭、將旗傾倒,鎮遠侯握著重劍,瞪大的雙目失神地瞧著中州灰白無盡的蒼天。

護送他到關前的騎兵一把冷槍懟進了他的心窩,朝他說:“太子今後用不著太傅了,先生先去,太子自會來尋你。”

同年,嘉厲皇帝徹查中州兵敗,辛氏鎮遠侯起兵作亂通敵北戎,然北戎趕盡殺絕,屠盡中州三百里土地之後,將矛頭對準了通敵叛國的辛氏。中州戰敗無一人生還,鎮遠侯叛國之罪罪無可赦咎由自取,嘉厲皇帝白綾毒酒賜死辛氏滿門,身軀可完備下葬不叫屍首異處,滿朝大呼:天子皇恩。

同年,辛氏上《問皇帝書》,上至八十老嫗下至三月小兒全數自盡,死前一把大火燒了整個鎮遠侯府。

同年,當朝皇后辛氏暴斃於長樂殿。太子被廢,一場大病岌岌可危,卻在重病之際被佛殿釋覺師傅收入門下,拜別皇城遠走僻寺。

仰倒在榻上的姜伯漁猛然間按住她的手,掙扎著爬起來,顫聲哽咽:“去查、去查,朝中有人賣國,鎮遠侯死不瞑目,中州三十萬兵馬英魂屍首異鄉,他們、他們為什麼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