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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惘然

蕭泠從臥榻上醒來時,已是日薄西山時分,遠處夕陽溫軟,老鴉啼鳴,距那日禁軍叛亂,已過去兩天了。

蕭泠怔怔出神了一會兒,又恍然想起什麼似的,猛地翻身下床,或許是因為躺得久了,使不上什麼勁兒,才一站起來又忽然撲倒了下去。

墜地的響聲引來了門外候著的人,高弋慌忙推門而入,幾步跨到蕭泠跟前將他扶了起來,連連關切了幾句:“殿下,沒事兒吧?怎麼樣?有什麼事,只管吩咐在下就好了。”

蕭泠擺了擺手,只覺得頭疼欲裂,顧不上自已如何了,他張口先問道:“黎澈呢?他怎麼樣了?”

高弋倒水的手陡然一頓,杯中的水灑了點兒出來,他抿了抿唇,默默將杯盞推到蕭泠面前,過了良久才道:“聽兄弟們探來的訊息說,黎澈他……死在了錦衣衛那個女人的刀下。”

蕭泠伸出的手指一滯,他低低嗯了聲,又像若無其事地端起了杯子,面上神色依舊平靜如水,高弋卻似乎在他深邃的眼眸裡窺見了無盡的悲涼。

蕭泠神思恍惚,他像個沒事兒人似的靜靜喝著水,卻突然被嗆了口,猛烈地咳了起來。

蕭泠抵唇咳著,不知是因為嗆得難受,還是因為別的什麼,眼淚猝然溢位了眼角,順著蒼白的臉頰滾落下來。

高弋被他這突如其來的架勢嚇了一跳,他剛想伸手幫蕭泠順順氣兒,卻被一把抓住了手腕。

蕭泠眼角掛的淚還來不及擦,語氣卻近乎懇求般道:“高弋,你們效忠我這麼久,我無以為謝,欠你們的,只能下輩子再還了。只是此前我蕭泠還有一事相求。”

高弋心有不忍,他蹲下身來,真切地同蕭泠道:“殿下如何會這般講?願意追隨你是我們自已的選擇,無論何事你只管說便是,在下必當肝腦塗地。”

蕭泠眸子沉如深淵,他咬了咬牙,只道:“我要你……將黎澈的屍身給我帶過來。”

月色悽悽,說不盡人間苦楚;長風瑟瑟,道不完生離死別。

燕景王府裡擺了一具棺槨,宋璃月穿了一身白衣,她靜靜地跪在那副棺槨之前,烈烈火光燃著她眼底的悲哀。

棺槨裡躺的是死去的黎澈,那是宋璃月懇求了許久,宇文顥才鬆口讓她將黎澈的屍身帶回來安葬的。

那日她同黎澈對峙許久,在家國大義同姐弟私情之間,她選擇了出手。

宋璃月心中有所顧忌,出手便有了猶豫,一招一式間不覺露了破綻。

黎澈卻絲毫沒留餘地,招招直衝著宋璃月要害而去,很快宋璃月便有些招架不住,被黎澈一腳踹飛了出去。

宋璃月喉間湧上一股腥甜,一抬頭,對上的是黎澈凜冽的眼神。

“阿姐,你想要找到殿下的話,便先從我屍體上踩過去吧。”黎澈道。

邊兒上的男人像是看膩了這出戏,他微微揮手,身後靜候的錦衣衛眾人便一擁而上了。

男人在宋璃月身邊蹲了下來,說話的聲音裡帶了絲暗啞:“你知不知道方才你出手時動作猶豫了?”

宋璃月沒作聲,男人又接著道:“璃月,當年我答應了凌茗教你武功,你還記得那時候你跟我說過什麼嗎?”

她當然記得,那一年凌茗救了她性命,又將她送到了當時的錦衣衛北鎮撫梁瀚手下學武,那時候梁瀚問她,學武為的是何事。

她道,是為了找自已走失的弟弟,更是為了懲惡揚善,保天下太平。

如今的亂臣賊子在前,她又何以坐視不理?

梁瀚只提了這麼一句,孰輕孰重剩下的便全然交給宋璃月自已思考。宋璃月淬了口血出來,又很快提刀迎了上去。

錦衣衛中人武功都不低,就算黎澈本事再大,招架起這麼多人的輪番進攻也難免有些吃力。他身上受了不少傷,嘴裡微微喘著粗氣,就連握劍的手也輕顫了起來。

“逆賊,還不束手就擒!”人群中有人喊道。

黎澈面上沒有絲毫慌亂,神情依舊淡淡的,他抬手擦去了嘴角的鮮血,又從懷中掏了塊帕子講劍柄綁在了自已手上。

帕子上尤然可見繡著一個疏狂的沐字。

錦衣衛的人可不會因為他的忠心放他一馬,出手招招狠厲,直擊要害,黎澈很快便落了下風,額頭上淌下的血迷糊了他的雙眼,腳上不知被誰狠狠劃了一刀,黎澈最終還是不支地重重跪了下去。

雙手被人架了起來,一陣呼嘯破開耳邊的風聲,冰冷的利刃狠狠沒入了胸膛。

強撐了一個多時辰,黎澈已然到了極限,他勉強睜開了眼,看到了眼前的宋璃月。

他動了動唇,卻發不出聲音。

宋璃月眼中動容,她看懂了黎澈說的什麼。

阿姐,對不起。

宋璃月早就不記得了那晚的月色如何,只覺得那晚的風同今夜一樣吹的人發涼。

“宋丫頭喂,還在吶。”蒼啞的聲音在耳邊蕩起,拉回了宋璃月的神思,許久齡走近了,在她旁邊放了一個食盒。

宋璃月眼神動容,卻沒有接話,像一個麻木了的人偶。許九齡笑呵呵地在她邊上坐下,又將食盒往宋璃月面前推了推道:“都一天沒吃東西了,也虧你坐得住。”

說罷,許九齡自顧開了一壺酒,仰頭豪飲了一口,就聽宋璃月同他道:“許叔,我尋了阿徹十年,誰能想到再見時竟會是我親自取了他的性命。你說在黃泉路上,他會不會怨我?”

許九齡笑的慈善和藹,張口寬慰了宋璃月一句:“他若是真的怪罪你了,臨走前還會認你這個姐姐麼?”

宋璃月沒接這話,其實她心裡清楚,那個時候阿徹願意喊她一聲阿姐,不過是想擾了她的心神,給蕭泠多爭取些逃走的時間罷了。

沉默良久,宋璃月才又開口道:“那我同他又是孰對孰錯?”

許九齡呵呵笑了幾聲,耐心地陪著宋璃月道:“哪有什麼誰對誰錯?你殺他,是你職責所在,他保護蕭如沐,是他的職責所在,你倆吶,都是忠心耿耿之人,只不過是他跟錯了人而已。”

宋璃月又默然下來,她從食盒裡找了個空碗遞到了許九齡面前,道:“許叔,分口酒喝。”

許九齡笑笑,毫不吝嗇地將壺中酒分了去。宋璃月仰頭,狠狠灌了自已一口,烈酒入喉,她卻清醒了不少。

宋璃月低頭看著碗裡月影搖曳,而後又像是自言自語般道:“他既然做出謀逆反叛之事,殺他,我不後悔。”

許九齡依舊在笑,他清楚,宋璃月是心中有大義之人,所以即便刀下亡魂是自已的親人,她也絕不會心慈手軟,她自責,只不過是因為自已沒盡到做姐姐的責任罷了。

長風掠過,掀起風鈴叮噹聲,也吹起了屋頂上靜觀著底下情景的人的衣袂。

劉亦然抱著手臂,嘴角噙了一抹淺笑,他用手肘輕輕撞了下邊上的宇文顥道:“誒,你早就知道那個黎澈是宋姑娘的親弟弟宋離徹是不是?所以那次抓捕蕭泠的任務你才會派了她去是不是?”

宇文顥冷著一張臉,手裡抱著一柄繡春刀,他沒有否認劉亦然說的,只是淡淡道:“她會是個很出色的捕快,只是心裡牽掛地太多了些。”

劉亦然賤兮兮地笑著,他王宇文顥面前湊了湊,毫不客氣地懟回了他的話:“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心裡有點牽掛怎麼了?你以為誰都像你這樣冷得像塊石頭?”

宇文顥涼涼地暼了劉亦然一眼,聲音裡無甚波瀾:“走吧,皇宮裡可還有一個人等著你勸呢。”

言罷,宇文顥利落地轉過身,縱身一躍便從高牆上跳了下去。

劉亦然一驚:“誒,你走了,我怎麼辦?我可不會武功!”

宇文顥冷言:“自已跳下來。”

“不行,我怕高。”

“慌什麼,我會在下面接著你。”

“你真接得住我?”

“再廢話我要走了。”

“別啊,我下來了,你可給本公子接好了。”

兩人鬧的動靜大了點兒,驚動了路過的野貓,只聽得“嗷嗚”一聲,兩隻小野貓很快便躥進了草叢裡沒了身影。

宋璃月亦聽到了這動靜,她驚覺起身,又因為跪得太久踉蹌了一下。

“什麼人?”

許九齡笑呵呵地搖著蒲扇,道:“別緊張,只是兩隻胡鬧的貓崽子而已。”

從真臘國運送而來的糧草早幾日前便到了長安,只是那時京城內亂,劉亦初恐糧草被人劫走了去,便自作主張將糧草改道送去了北疆,連同京城內亂的訊息,一道送到了凌豫辭手裡。

“你說什麼?三王爺蕭如沐發動的叛亂?怎麼可能?他那麼一個溫文爾雅的人,連一把劍都提不起來,怎麼可能會發動叛亂?”楊子義驚呼道。

蕭泠給人的印象確實太文弱了些,又待身邊人極好,說他是禍亂朝綱的亂臣賊子,倒真叫人有些難以置信。

凌豫辭手指輕釦著桌面,像是在思索著什麼。

只是楊子義的聲音著實太大,差點兒震破了劉亦初的耳膜。

劉亦初又接著道:“是,據我所瞭解到的訊息,皇上遭人刺殺,已經駕崩了,如今三王爺潛逃在外,錦衣衛的人正在全力追捕,哦對了,還有那沈明燭……”

劉亦初說到一半,又將話頭頓住了,一旁的楊子義急不可耐道:“沈明燭他怎麼了,子季兄,你倒是說呀。”

劉亦初看著座上的凌豫辭,直到那人肯首應允了,他才接著道:“沈明燭他………出逃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凌豫辭心裡清楚,長安的那一方囚籠,是困不住他的,趁著這種機會出逃,才是他沈懿澤做得出來的事兒。

楊子義卻是一臉不可置信:“出逃?且不說他那人人喊打喊殺的前朝餘孽的身份還擺在那兒,就算逃,他又能逃去哪兒?”

劉亦初攤了攤手,示意自已也不知道。

“江南。”靜默了良久的凌豫辭開了口道。

“江南?”楊子義更不解了,“他出逃,難道不該逃去他心心念唸的薊北麼?去江南做什麼?”

別說是楊子義了,就連劉亦初也一時沒想明白,這沈明燭究竟唱的是哪一齣戲。

凌豫辭卻瞭然,他垂著眸子,叫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緒,周身卻透著一股子淒涼,只聽得他淡淡道:“楊子義,你還記得咱們去江南巡查時,那接二連三的假賬事件麼?”

假賬?這沈懿澤出逃,又同假賬有什麼關係?

忽然間,楊子義回過味兒來了,江源、康鄴、周長策,不都是前朝的遺臣麼?

“主子,你是說……沈明燭他想復國?”楊子義滿臉震驚,不可置信地向凌豫辭求證道。

凌豫辭沒有否認:“嗯,那麼多的假賬,只不過是為了掩蓋那些地方官私囤積糧食,用來供養地方軍隊罷了。”

楊子義喃喃問道:“主子,早在江南的時候,你就知道他……”楊子義頓了一頓,覺得這麼說似乎有些不妥,便吞了後邊兒的話,只問道:“是不是?”

凌豫辭不否認,他的目光落在桌上那柄泛著銀光的匕首上,那是臨行前沈懿澤送他的訣別禮。

“沒有十足的證據,我不會懷疑任何一個人。”他道。

私囤糧食、供養地方軍、籠絡人心,還要在天子眼皮子底下矇混過關,單拎出來一件都是要耗費多年精力的,劉懿初駭然,這沈懿澤究竟是有多大的本事,能在皇上的監視下,謀劃這麼大一件陰謀。

“那眼下咱們應當如何應對?”劉亦初問道。

凌豫辭沉吟了良久,如今正是背腹受敵的時候,走錯一步,都有可能萬劫不復。

京城中有人鎮得住大局,眼下該認真對付的,是北狄王岱欽。

凌豫辭思索許久,才道:“如今外敵當前,長安內亂,但明燭絕不會在此時掀起風浪。他想要的只是復國而已,若此時他同我們鬥了起來,便會讓北狄人坐收了漁翁之利,所以眼下當務之急,是先解決了這邊患。”

正像是為了印證凌豫辭所說,營帳外有探子來報:“王爺!不好了!北狄王岱欽率軍親征,隊伍已經行至青雲隘了!約莫再有兩個時辰便能攻過來了。”

劉亦初驚了一驚,凌豫辭卻依舊平靜,面上甚至沒掀起一絲波瀾,有條不紊地吩咐道:“北狄剛剛敗了一陣,士氣不振,此時定然不會選擇強攻。楊子義,你率人做好城門佈防,無論如何也要守住燕門關,但千萬別與北狄人硬碰硬,也無需戀戰。”

“是。”楊子義領命去了,凌豫辭的目光便又落在了劉亦初身上:“子季兄,京城裡全靠子衿也不是長久之計,我這邊派人護送你回京,京中事務還需你多操勞了。記住不管怎樣,都要輔佐太子殿下上位。”

劉亦初應聲道:“定當全力以赴。”

長安亂未平,北疆狼煙起,蕭瑟長風捲黃沙,只道惶惶人心,總有那麼些人,義無反顧挑起家國大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