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涼風習習,劉亦然同宇文顥到皇宮的時候,還見著了一身縞衣的蕭謹守在靈堂前。
聽見了身後的腳步聲,蕭謹也只是輕抬了下沉重的眼皮,並未回頭看那麼一眼。
他不知身後來人是誰,張口時聲音裡透著一絲暗啞:“就因為個人的恩恩怨怨,平白搭上這麼多人的性命,就因為出生在天家,就活該被捲進這些個權利的紛爭麼?”
劉亦然目光落在蕭謹弓垂的背影上,眸子裡映著一絲淒涼。
“出身什麼的,或許我們決定不了什麼,但是殿下,只有你擔起了你的責任,才能庇佑起更多的人,不是麼?”
劉亦然如是勸道。
蕭謹冷哼了一聲,他抬起頭來,沉沉道:“子衿啊,世人只道我這太子當的不務正業、不成氣候,你知我藏拙這麼些年,因為什麼?”
劉亦然默然下來,望了旁的宇文顥一眼,沒接話。
蕭謹便自顧自道:“兒時父皇挑了成瑜作我伴讀,他這人,心思單純,最不喜那些個爾虞我詐,朝堂之上,終不是他的去處。
“那時候我便在想,若是我登上皇位,成瑜便註定會入仕,他那種剛正不阿的人,在這朝堂少不了會被人為難。朝廷中人,無一不是利益糾纏、盤根錯節,我又如何能保得了他一輩子?”
蕭謹頓了一頓,忽然問道:“子衿,你說我做的,是不是未免太自私了些?”
像是在問身後來人,又像是在問他自已。
可是終究是他想得太天真了些,即便他小心翼翼地規避了這麼些年,在一切的利益、恩怨面前,總是少不了一些無辜之人的性命來填。
一將功成萬骨枯,不過如此。
劉亦然沉吟了片刻,道:“殿下憐惜身邊人,知賢任賢,是為仁,而唯有仁方能治天下、庇百姓,何來自私一說?”
蕭謹輕笑出聲,他緩緩站起身,或是因為跪得久了,一時沒站穩踉蹌了一下。
宇文顥見狀,正準備上前攙扶,卻見蕭謹擺擺手讓自已退下。
“子衿,從前在孤的面前,你從來不會說這些官場話。”蕭謹道。
劉亦然怔然一瞬,復又只能無奈笑笑。
是了,今時已不同往日,他們終是回不到過去了。
“孤清楚你們此番來所何事,父皇駕崩,國不能無君,你們不就是想讓孤坐上那龍椅麼?”蕭謹說著,他轉過身,目光在眼前的兩人身上徘徊許久。
劉亦然猛地跪了下去,行的是君臣禮,嘴上也不再繞彎子道:“殿下,眼下外敵當前、內賊未除,正是多事之秋之際,國不可一日無君,還請殿下以大局為重,擇日登基,保我大周國泰民安!”
一言畢,劉亦然便重重磕了下去。
金色朝陽從東方噴薄而出,似是驅散了一夜的陰霾,金光灑在大殿之上,正落在了蕭謹的身上。
蕭謹抬手擋了擋刺目的晨光,再抬眼望去時,大殿之下不知何時已經跪滿了滿朝的文武,正隨著劉亦然落下的話音一遍遍地高聲呼喊:
“請殿下登基,庇我大周!請殿下登基,庇我大周……”
蕭謹面上的一絲頹色被掃蕩而空,看人的眼神裡再沒了昔日少年人的天真清澈。
他負手背過了身,沉聲道:“知道了,當下形勢,朕還是分得清輕重的。劉愛卿,快請起罷。”
劉亦然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只道:“謝陛下隆恩。”
再抬頭時,劉亦然一怔,在蕭謹的背影上,他也真的看到的幾分先帝的影子。
當那個無拘無束的少年終於承擔起他的責任的時候,劉亦然心下卻沒有寬慰,只有無盡的惋惜。
只是這條路,由不得他們選擇。
日夜兼程的趕路,沈懿澤在京城的追兵趕來之前,先一步到了廣陵。
凝雲萬里,天空中飄著點兒連綿細雨,沈懿勒停了馬,縱身一躍而下,濺起了泥水點點。
一頂斗笠壓得低,叫人看不清他面上的情緒。
江源早就領人在城門外候著了,見人到了,一眾人齊齊躬身高喊道:“恭迎殿下!”
沈懿澤嘴邊勾著邪笑,他解下腰間配劍隨手扔給了身旁的元霽,隨後走過去拍了拍江源的肩,道:“江大人有心了,我大齊的復國大業,還要多倚仗各位了。”
沈懿澤說著,邊躬身拜了下去。
江源大驚,忙上前攙住了沈懿澤往下拜的身子,惶恐道:“殿下!光復齊國乃是老臣們的夙願,定當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沈懿澤沒再說什麼,只隨手撣了撣身上的雨水,隨即對眾人道:“微雨擾人,江大人還是先移步回府罷,彆著涼了。”
江源承著沈懿澤的好意,自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將沈懿澤往城裡引著。沈懿澤沒有推拒,順道還關懷了其他人一句:“有勞大夥兒遠迎,在下謹記,大夥兒請先回吧,此處留江大人便可。”
他身後的元霽抿了抿唇,似是想說什麼,最終還是沒有張口。
一場悄無聲息的政變在江南揭開序幕,沈懿澤聯合了前朝一眾群臣,操戈練兵,欲興復國之計。
是夜,春雨泠泠,微風徐徐,打落了院內桃花幾瓣。
忙了一日的沈懿澤還未曾歇下。
元霽往他手邊兒上的茶盞裡斟了一盅香茗,沈懿澤手上動作未停,嘴上還同元霽揶揄道:“有什麼話便直說,看你憋了一天了,不覺著憋悶麼?”
元霽欲言又止好一會兒,沉沉開了口:“主子,咱們再怎麼落魄,你也是大齊的皇子、是他們的主子,又何故對著他們低聲下氣?”
沈懿澤筆尖一頓,這廝扭捏了一整日,居然是因為這件事兒。
他忽然有一瞬的恍神,他自已曾經也好歹是風光霽月的皇子,在薊北的時候,是何等的風光無限,如今求人辦事兒,也繞不開了那些個人情世故的虛偽。
沈懿澤無奈笑笑,接著在紙上落下墨跡,邊還耐心地答著元霽的話:“元霽啊,這一晃眼已過去十年了,在江南苟且偷安了那麼久,你覺著他們有幾個是肯真心效忠於我的?”
元霽一時間默然了下來。
沈懿澤便接著道:“趨利避害才是人的本性,安生久了,誰也不想再生事端。若非是看在我兄長曾經提攜過他們的面子上,才願意出手幫我這麼一把。若是我再端個什麼架子,你覺得又有多少人願意順從我?”
“可是……”元霽還想說點兒什麼,最後還是沒能張得了口。
沈懿澤擱下了筆,望向元霽的眼神裡是說不出的堅毅。
“元霽,我知道你在替我委屈,可是虎落平陽,有些事便由不得你我。既來之,則安之,元霽,若是為了我們的宏圖大業,有些事咱們不得不忍。”沈懿澤道。
一腔的不甘只能打碎了往肚子裡咽,元霽再怎麼無可奈何,似乎也改變不了什麼。
“對了,聽說蕭穆死在了那日的叛亂裡?就算禁軍反了,朝廷裡還有御林軍當值,他是怎麼死的?”沈懿澤忽然提了這茬道。
“刺殺。”元霽接得很快,“我派人去打探過了,回來的人保說,是被那個昭儀吳落刺殺的。”
沈懿澤把玩著腰間的子辰佩,似乎是來了興趣:“哦?他蕭穆一輩子步步為營,最後居然死在了一個女人手上?”
元霽看著沈懿澤的眼神裡多了幾分道不明的意味,他接著往下說道:“主子,或許你還不知道,那所謂的昭儀,其實是餘陽公主,常鈺。”
沈懿澤的動作陡然一滯。
再看向元霽時,眸子裡多了些許驚惶:“常鈺?怎麼可能?在薊北被攻破以後,她不是已經……”
如果那個昭儀就是常鈺,那麼當年死在平江公主府的那人又是誰?
當初餘陽公主的死訊傳開時,沈懿澤正受困於長安,但他私下裡卻是叫元霽到平江打探過的,收到的訊息確實是餘陽公主已經死了。
其他人也就罷了,元霽怎麼可能會認不出常鈺的遺物來?
像是知道沈懿澤要問什麼,元霽便接著答道:“主子,你可還記得當年常慶瑥將軍身邊有一摯友,是個江湖遊醫,名喚魏儀?”
沈懿澤點點頭,示意元霽繼續說下去。
元霽接著便道:“那魏儀受了常將軍所託,在公主被流放以後暗地裡一同隨著公主到了平江,薊北的噩耗傳來後,公主本欲自刎,正被暗中保護的魏儀救了下來。
“後來公主便想入宮殺了蕭穆,那魏儀不知使的什麼法子,竟幫公主換了張臉,又買通了京中貴胄,將自已的女兒送入宮內做了宮女,就是封芷蘭身邊的那丫鬟採菊。後來透過採菊傳出的訊息得知了蕭穆南巡的訊息,又設計了後邊兒公主同蕭穆的相遇。”
就此餘陽公主便成功接近到了蕭穆身邊,蟄伏了這麼些年,聯合起蕭泠一道策劃了這一場驚天動地的復仇計劃。
沈懿澤心中暗探,真不愧是常慶瑥的女兒,這些個手段和隱忍,換了旁人未必能做得比常鈺更決絕。
難怪去年中秋兩人在宮中見了面,常鈺看自已的眼神裡滿是不屑和鄙夷,怕是在怪自已無所作為,不想著替自已的兄長和國家報仇,反倒偏安一隅、不知所謂吧。
沈懿澤偏頭看看窗外不曾停歇的小雨,又道:“你是從何處探得這些訊息的?”
“是魏儀。”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沈懿澤並不覺驚訝。
元霽道:“魏儀聽說了主子欲復國之事,特地傳了信來,願意助主子一臂之力。”
這時候沈懿澤反倒沒評判什麼,他默然良久,只道:“夜也深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元霽沒多言什麼,朝著沈懿澤行了禮,便躬身退下了。
屋子裡陡然安靜下來,橙黃的燭光籠著暖意,沈懿澤輕晃著腰間的子辰佩,不覺已出了神。
不曾想除了他自已,居然還會有人為了替他的兄長報仇隱姓埋名了這麼多年。
他這一腳踏上了不歸路,前路艱險,萬一身死,不知誰會如常鈺記掛著他兄長這般記得他。
別人尚且不知,凌豫辭總該是會記得他的吧。
沈懿澤苦笑出聲,無奈搖了搖頭,自已怎麼又想到凌豫辭身上去了。
他那麼一個正義凜然的人,若是知道了自已叛逃起義、割據一方,該恨不得提劍來取了自已性命才對。
沈懿澤解了腰間瓊玉擱在桌上,暖黃燭光下,那子辰玉本身的寒涼似乎也散了不少。
與此同時,京城裡的陰雲,也蔽了皓然月光。
宋璃月眼底拖著一絲疲倦,手裡端著一碗熱粥,甫一踏進靈堂裡,她便猛然剎住了腳步。
只聽得哐噹一聲,手中瓷碗猝不及防摔在了地上,瓷碗碎了一地,熱粥濺到了腳踝上,宋璃月卻渾然不覺。
聽到聲響的許九齡匆匆趕過來,嘴裡唸叨著:“啊呦,怎麼了這是,啥事兒還能把你嚇成這樣……”
話音未落,許九齡亦頓住,眼前棺槨不知被誰開啟了去,裡邊兒黎澈的屍首不翼而飛。
“何人這麼大膽,居然敢闖燕景王府裡來截人?”許九齡喃喃道。
此時此刻,長安城外一處偏僻破敗的驛站裡。
蕭穆悽然的目光在黎澈滿身是傷的身體上停留了許久,不覺已紅了眼眶,他伸手,在碰到黎澈的臉龐的前一刻,又剋制地縮回了手。
一舉一動盡數落在了高弋眼底,他動了動唇,低言勸了句:“王爺,黎兄弟如此,皆是為護你周全,如今錦衣衛的人還在追查您的下落,當務之急,先護送你離開吧。”
蕭泠卻沒應聲,只是長長呼了口氣。
“王爺?”高弋又喚了一聲。
“高弋,你知道的,從我開始謀劃這件事情開始,就沒想過自已會活著走下去。”蕭泠的聲音依舊平靜如水。
高弋的心驀然一沉。
只聽得蕭泠陳述:“我蕭泠這輩子,無權無勢、無德無能,難為你們願意追隨我這麼久。”
高弋想說什麼,眼眶一熱,又將那些話嚥了下去。
“如今因著我一人恩怨,還連累你們同我一道在刀口上舔血,我蕭泠,實在是對不住你們。
“事到如今我還有最後一事相求。”
高弋急道:“王爺請講。”
“黎澈曾同我說過,他的故鄉在雲州城的禹縣,今夜之後,勞煩你將我們的骨灰葬去禹縣罷。”
高弋啞然,他說的是,我們。
“因為我,讓你們也背上了反叛的罪名,我死後,你便放出訊息,亂臣賊子蕭泠已死於高弋刀下,將功代過,小謹是不會追究你的。
“此事過後你便只是你自已,山高水遠,都由你去吧。我蕭泠自知對不起你們,此去後我府上的一切,你儘可自取。”
言罷,蕭泠便深深拜了下去。
高弋一驚,忙上去攙住了蕭泠:“王爺……不必如此。”
蕭泠卻只是笑笑:“小謹重情重義,對我下不了死手,今夜便讓我自行做個了斷吧。”
高弋關上了破敗木門,他背對著裡邊兒的人,仰頭看了看陰雲密佈的天。
空中飄了點兒小雨,撲在了高弋的臉上。
屋子裡傳來哐噹一聲清脆的響,是利劍落地的聲音。
一切都結束了。
高弋無聲長嘆,只覺今年的春風,格外冷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