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懿澤兩人從東宮出來的時候,已是近黃昏時分了。
夕陽無限好,皇城裡沁染的鮮血似天邊晚霞般奪目,落日的餘暉傾灑在離人的身上,也映照出了長安城的滿目瘡痍。
兩人一前一後牽馬行在街上,在將出城門之時,沉默了一路的元霽還是開了口:“主子,那陳甄說的不錯,既然咱們終究還要再殺回來,何故還要留那蕭謹一命?”
沈懿澤仰頭望了望澄湛的天,嘴角勾了抹無奈的笑,頓了良久才道:“咱們的勢力並不在此,雖然此時皇城內亂,但是就那麼無故殺了太子,錦衣衛、御林軍必會追殺過來,你覺著就憑咱倆,逃得出去麼?待咱們整頓好了,再殺回來也不遲。”
元霽聞言,沒再多嘴,他心裡清楚這並非是沈懿澤放過蕭謹的理由,只是或許是看著現在這個落魄的太子,叫他想起了十二年前的自已。
十二年前,在他國破家亡之際,凌茗也是這般動容放了沈懿澤一馬,他才能安然地苟活到了現在。
真正的答案是什麼,只有沈懿澤自已才清楚。
“時候不早了,走吧,等皇城裡那幫榆木反應過來了,咱們就走不掉了。”沈懿澤說著,縱然一躍上了馬背,乾脆利落,竟透了點兒往日少有的意氣風發。
沈懿澤同元霽兩人策馬駛出了城門,皇城的變故來的猝不及防,在自身難保的時候,沒人有閒暇再顧及他們倆。他們走得很快,直奔著江南的方向而去,連一個流連的眼神也沒分給這個拘禁了他們十二年的長安,像是掙脫鐵鏈的鷹,滿心只有草原浩渺的天。
長安繁華似錦,卻終不是歸處,有人破開枷鎖的桎梏,有人困守幽暗的囚籠。
皇上被刺殺以後,禁軍的人已經四散逃了去,此時的皇宮屍山血海、狼藉一片,只等著人來收拾這爛攤子。
劉亦然臉上寫著焦急,跟禁軍鬥了好一會兒,此時的他衣衫凌亂,早就沒了平日裡風度翩翩的公子哥模樣,他邁著大步往東宮的方向趕著,嘴裡喋喋不休道:“你是說錦衣衛的人到東宮的時候殿下已經不見了?這麼大的人怎麼可能會平白就消失了?別是被禁軍的人抓了去。”
宇文顥跟在劉亦然身後走著,他手裡抱著刀,神色倒是比劉亦然淡然許多,聽著劉亦然這麼問,他才沉沉開口答了句:“陳甄都死了,那位姜成瑜的屍體也被安頓得好,想必殿下現在應當安然無恙。”
聞言,劉亦然猛地轉過身,這猝然的動作倒是嚇了宇文顥一跳,他頓住步子,看著怒氣衝衝的劉亦然同他道:“你心可真大,萬一要是太子殿下出了個什麼好歹,你如何擔得起這個責任?”
宇文顥滿腹的無所謂,竟是毫不避諱道:“皇上都駕崩了,誰還能治我罪不成……”
劉亦然驚愕了一瞬,猛然撲上前去捂住了宇文顥的嘴,看了眼四周無旁的什麼人,他才敢出聲訓斥道:“這種話你都敢在皇宮裡講,真不怕那些個老臣口誅筆伐了你。”
宇文顥漠然的眼神裡多了絲別的什麼情緒,劉亦然看著滿身血汙的他,一時又不知該說什麼好,無奈嘆了口氣便放開了人,而後掏了一方帕子遞給宇文顥道:“趕緊先擦一擦吧,一身的血腥味兒,難聞死了。”
宇文顥無言接了帕子,忽然像是看到什麼似的,眼睛亮了亮,同劉亦然道:“你看誰來了。”
劉亦然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見到了頹然的蕭謹。
蕭謹垂首在皇宮裡走著,少年的眼裡佈滿著血絲,先是聽聞父皇被害,又是親眼見著摯友倒在自已面前,此時的他周身透著一股喪氣,只知道渾然無目的地四處逛著。
“殿下!你沒事兒吧?”陡然聽見了有人呼喚,蕭謹這才緩慢抬頭看了眼,只見了劉亦然滿心焦急地往他這邊奔走過來。
蕭謹這才像是找回了神識一般,他猛然撲到了宇文顥跟前,也顧不得宇文顥身上的髒,直抓起他的袖子急切道:“柏舟,前段時日餘懷兄讓你們錦衣衛私下裡探查朝廷裡的叛賊是不是?那高弋沒有那麼大的本事,他背後一定有人,此番叛亂定也是他們陰謀的一部分,背後那人不除大周便過不了這劫,餘懷兄也定會有危險,你們可有查出那通敵的賊人究竟是誰?”
蕭謹話說的急,面上神情卻出奇地平靜,在人人自危的時候他居然能騰出空子來琢磨這個問題,看樣子蕭謹藏著的本事還遠不止於此,那麼平日裡他展現在眾人面前那不諳世事的模樣,多半是他的偽裝罷了。
劉亦然汗顏,就算蕭謹再怎麼有本事在世人面前糊弄,他也只不過還是個剛及冠的少年,要是讓他知曉了策劃這一切的人是能同他推心置腹的三王兄蕭泠,這孩子難免會心傷吧。
宇文顥卻沒有劉亦然這麼多顧忌,蕭謹既然問了,他便也如實答了:“哦,是三王爺,通敵叛國的是他,發動叛亂的也是他。”
劉亦然心一緊,只見蕭謹的手脫力了般垂了下去,他還當是蕭謹難以接受,便想出言安慰一句:“殿下,其實……”
話還未說完,卻被蕭謹開口打斷了去:“子衿,你不用勸孤,家國大義和兄弟私情孤還是分得清的,通敵乃是死罪,他蕭如沐不仁不義在先,那便怪不得孤不講情義了。”
劉亦然看著蕭謹攥緊的拳頭,他深邃的眸子裡多了幾分厲色,凜冽的聲音飄在耳邊,當真有了幾分蕭穆的影子。
蕭謹才是那個皇位最合適的人選,凌豫辭看人的眼光當真是一點不錯。
蕭謹話音方落,宇文顥便躬身拜了下去道:“還請殿下恕臣不請自奏之罪,錦衣衛的人,此時估計已快到三王府了。”
在偽裝這方面上,蕭謹做得確實很出色,但少年人心思難藏,當真的聽到已經有人去捉拿蕭泠的時候,蕭謹面上還是閃過了一絲動容,卻仍是未發一言。
一旁的劉亦然忽然想起什麼似的,顧不上什麼君臣禮節,直插了句話道:“殿下,錦衣衛的人來報說,他們到東宮時陳甄的人已死,究竟是何人救了你?”
劉亦然這麼一說,蕭謹立馬就繃起了根弦,他們只顧了眼前的內亂,倒把沈懿澤那茬給忘了。自已的父親是使得他家國破滅之人,這種時候沈懿澤怎麼可能會不做點兒什麼,還大發善心地來救他一命?
“是沈明燭。”蕭謹趕忙道,“大周腹背受敵,他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快!把他給追回來!”
蕭謹說著,已經邁出了步子要去追人,又被宇文顥按住了。
“殿下,此時恐怕已經追不上了,還是先把我們自已的事兒料理清楚吧。”宇文顥道。
夜幕漸臨,月出東山,晚風捎來了一絲清涼,撫不平的是少年波瀾不平的心境。
另一邊蕭泠的府上,黎澈大步邁過迴廊直朝後院奔去,在那張向來不苟言笑的臉上,難得浮現了一絲不同尋常的焦灼。
而當他走進後院時,看到的卻是蕭泠不慌不忙悠然喝茶賞花的模樣,而他身側立著的,是面露不忍之色的高弋。
黎澈幾步跨到了蕭泠面前,急急忙忙道:“主子,捎往北疆的信件被錦衣衛的人劫了去,眼下他們已派兵殺了過來,現在走還來得及……”
黎澈話音未落,只見蕭泠不疾不徐地放下手中茶盞,面上神色依舊平靜,溫言打斷了黎澈的話道:“黎澈,在籌謀這一切之前,我早就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了。我蕭如沐此生沒什麼大志,苟活至今也不過是想替母親報了仇,如今蕭穆已死,我的任務也完成了。”
黎澈訝然,他這才意識到什麼,可不等他出言說些什麼,便先聽得蕭泠接著道:“那封信是我有意叫高弋送到錦衣衛面前的,我就是想叫蕭穆知道,十餘年前他自已親手埋下的禍根,這報應終究會回到他自已身上。”
從這盤棋最開始落子的那一瞬,便是一盤死局,蕭泠就從來沒有想著要把自已乾乾淨淨地從裡面摘出來。
黎澈半跪在蕭泠面前,聞言,他面色又沉了下去,帶著點兒茫然的失落,輕聲道:“所以為何連我也要瞞下來?”
蕭泠頓了一頓,復而又輕笑出聲,話音一如既往地溫軟:“若是讓你知道了我這般魚死網破,你是絕不會讓我去冒這個險的。”
黎澈低垂著眸子,叫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緒,高弋攥緊了腰間的刀柄,亦似不忍似的別過頭去。
蕭泠卻坦然,三人間的氛圍陡然沉寂下來,他便開口勸慰道:“黎澈,自我打算要了蕭穆性命的那一刻開始,我便註定再也脫不開身了。你同高弋跟了我這麼些年,我給不了你們一點兒好處,如今在錦衣衛的人追過來之前你們快走吧。”
從此山高水遠,你們便同我再沒什麼瓜葛,謀逆弒君的罪名,只需要一個人揹負下來就好了。
蕭泠默然道。
黎澈卻低沉著嗓音道了句:“來不及了。”
“你們要幹什麼?這兒可是王府,豈能容你們隨便硬闖?”很快院外便響起了王府下人的高喊聲,高弋繃緊了神情,手掌握緊了腰側刀柄,已經做好了迎敵的準備。
錦衣衛的人,追過來了。
“我們奉太子殿下之命捉拿叛賊蕭如沐,膽敢有阻攔者,別怪我們手上的刀不長眼!”
蕭泠正準備起身,黎澈卻突然出手劈在了他的頸間,不待蕭泠反應,人便已經先暈了過去。
黎澈上前接住了笑泠倒下的身體,高弋驚了一驚,幾步上前,怒聲質問:“你幹什麼?”
黎澈神情依舊冷冷的,他的目光落在蕭泠臉上,淡然地對高弋道:“他對你有恩,你也不想他就這麼死在這兒吧?王府書房裡有條密道,帶他離開這兒。”
高弋明白過來黎澈的意思,又擔憂地開了口:“那你……”
黎澈卻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道:“你再廢話兩句,咱們誰也走不掉了。”
高弋立馬便閉嘴了,他上前從黎澈手裡接過蕭泠,邁開步子直朝書房奔去,剛走出兩步,又聽黎澈同他道了句:“替我好好照顧他。”
長風來過,吹落了桃花幾瓣,院裡無人點燈,清冷的月光灑在了故人身上。
黎澈面上依舊不見情緒,他端起石桌上的茶盞,將蕭泠未喝完的冷茶一飲而盡。
錦衣衛的人很快便找到了這裡,空蕩蕩的院子裡,只見了黎澈一人在悠閒地喝著茶。
宋璃月持著雙刀,掃視了一圈沒見到其他人,而後出聲問道:“蕭如沐呢?把他交出來,姐姐我可以饒你不死。”
黎澈手裡玩轉這茶盞,他冷哼了聲,不屑道:“錦衣衛是無人可用了麼?居然派了你一個姑娘家家來捉人。”
宋璃月握緊了手中雙刀,毫不客氣地回懟道:“哼,少瞧不起人,有本事,拿命來保你那主子片刻安寢罷。”
黎澈提刀起身,他轉過身來,在看到宋璃月的時候,悠悠然地開了口道:“阿姐,十年了,你可還記得我?”
“你……”宋璃月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因為震驚,手中的刀差點兒掉落下去,好在還是穩住了心神,又喃喃確認道:“你真的是阿徹?”
“十年前薊北的冬日是真的很冷啊,阿姐,你說你去給我找吃的,就再也沒有回來過。”黎澈冷聲訴說著,手中的劍已然出了鞘,直指向宋璃月,在微冷的月光下泛著銀光。
宋璃月雙手微微發著顫,像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人說的話,又忍不住辯解了幾句:“不,這十餘年來我一直在找你,可為什麼……去年中秋在皇宮外我問你,你又說你不是宋離徹?”
宋璃月似乎亂了心神,身後的男人又忽然按住了她的肩膀,道:“宋璃月,你別忘了今晚宇文大人派你來是幹什麼的。”
宋璃月猛地回神,手指攥緊了雙刀,又厲聲道:“阿徹,告訴姐姐,蕭如沐在哪兒?”
黎澈屹立的身姿決絕果斷,沒有絲毫退讓的意思,不管來人是誰,他手裡的劍都不會動搖半分。
宋璃月雖然心有不忍,但是家國大義在先,她又豈能罔顧私情?
這對姐弟闊別了十餘載,誰也不會料到再見時,竟會以這種刀刃相向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