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天氣陰沉,下了點兒綿綿細雨,天邊墨雲蔽天,庭前落花凋零,陰雨天沉沉,正是最適合安睡的時候。
沈懿澤睡眼惺忪,甫一睜眼,便見了坐在床頭看書的凌豫辭,那人溫熱的手掌有一搭沒一搭地撫著自己的腦袋,一副怡然自得的姿態。
雨打蕉葉,空氣裡瀰漫著淡淡的青草香,勾起了人身上的絲絲懶意。沈懿澤動身往外挪了挪,手臂一伸,攬住了凌豫辭的腰。
凌豫辭的目光從書頁上轉到了沈懿澤身上,語氣依舊溫柔繾綣,好似外頭那潤物無聲的薄薄微雨:“醒了?”
“嗯。”沈懿澤低低應了一聲,許是昨日做那事的時候哭的太狠,嗓音有點兒暗啞,還帶著一絲剛睡醒的懶勁兒:“什麼時辰了?”
“不過卯時,再睡會兒。”凌豫辭輕言哄著,手掌略往下移了點兒,輕輕給沈懿澤揉著腰。
身上的痠痛感瞬間舒緩了不少,沈懿澤被伺候地舒服了,又把臉深深埋進了凌豫辭的腹間,說話的語氣也悶悶地撒嬌似的:“王爺不虧是征戰沙場的,在床上都這般兇猛。”
凌豫辭被他這話逗笑了,跟著玩笑了句:“怎得這就受不了了?你若是願意,我倒是能讓你三天下不來床。”
沈懿澤忽然往凌豫辭甩了一掌,他抬起頭,一雙含情眼裡映著凌豫辭的模樣,嘴上卻還在貧著:“想我一世英……嗯,一世罵名,好歹也算鼎鼎有名了,真有一日死在了你的床上,以後史書留名,後人不得笑話死我。”
話音還未落下,沈懿澤就被凌豫辭封去了唇,凌豫辭的吻來的猝不及防,動作間卻溫柔似水,沈懿澤很是受用,凌豫辭起身時他還追上去親咬了一下人家的唇。
“大早上張口閉口就是死不死的,盡說些什麼喪氣話。”凌豫辭嗔怪了一句。
沈懿澤卻不以為然:“始皇帝曾尋長生不老之法不也無功而返,生離死別本是世間常情,最終都不過是黃土一抔不是?又何必那般避諱?”
凌豫辭嘖了一聲,伸出手捏了一把沈懿澤的臉頰,嗔怪了一句:“你真是……叫我不知道說你什麼好。”
兩人如平常那般玩笑打鬧著,都心照不宣地沒再提起賜婚聖旨的事兒,但那東西卻像是羽箭上的倒刺,橫亙在兩人心間,刺得人心痛,可拔出來了 只會更加鮮血淋漓。
閉口不談,不是因為誰也不在乎,而是他們都沒辦法坦誠面對。
沈懿澤抓過凌豫辭的手掌,眼神裡滿是熾熱,嘴上的話還是那般坦坦蕩蕩滿不在意:“我向來是不信有什麼來世的,就算有輪迴來生,那他也不會是如今的我,所以只求這輩子瀟瀟灑灑……”
“我信,”凌豫辭打斷了他的話,語氣堅定而又認真,“我信這因果輪迴,不是因為眷戀這世間的什麼春花秋月,夏蟬冬雪,只是因為期盼下一世……不,是後面的生生世世都還能再遇見你。”
世間萬般風景因你而不再黯淡,縱然滄海桑田有你在側依舊只覺得轉瞬即逝。
凌豫辭頓了一頓,手指輕輕劃過凌豫辭的薄唇,像是在撫平他所有的詫異:“就像當年我父親救下了你,才有了現在你我之間的親密一般,我曾經也不信什麼緣分,但我願意因為你去相信那些虛無的東西。”
屋外雨聲淅淅瀝瀝,雨後青竹愈發青翠欲滴,溫言如細雨,綿綿無聲,卻盪滌了心間所有的塵埃。
他們之間沒有山盟海誓的熱烈,凌豫辭真摯的情話卻更加動人,沈懿澤略有點兒不好意思地別過頭去,而後又猛然記起什麼,臉上掛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凌餘懷,你在這兒把我迷的神魂顛倒,就以為我會忘了你私做假賬的事兒麼?昨兒的事兒還沒說清楚呢。”
凌豫辭臉上的笑滯了一瞬,轉而又無奈地笑起來,他從沈懿澤身上翻身下來,只道:“果然是騙不住你,但是明燭,方才我說的,可都是真心話。”
沈懿澤卻不領情了,他跟著坐起身來,一心只關心那賬本的事:“所以你有對策沒有?萬一那賀洵真想魚死網破,誰還保得住你?”
凌豫辭拉過沈懿澤的手,細細地跟他解釋著:“前幾日我寄信於姜拯之時順便讓他替我提點一下子衿,如今正在貪汙案的當口,賀洵必然會打那賬本的主意,我叫子衿務必要提防著點兒。估計他也把那點兒證據銷燬了,子衿擅辯,跟賀洵再周旋一段時日不難,等我回了京,一切好說。”
凌豫辭做事向來謹慎,這種玩兒命的事他不會不給自己留後路,但是話雖如此,沈懿澤還是不免擔心:“那東西當真子虛烏有也就罷了,但是你畢竟真的跟西夏人做了交易,蕭穆若有心要徹查,你又當如何?”
“那大不了就跟他撕破臉皮了,我手上可有一整支北疆軍隊,你猜皇城那些禁軍攔不攔得住我?”凌豫辭一本正經道。
沈懿澤聽出了他這就是句玩笑話,就算蕭穆於他不仁不義,凌豫辭也不會真的起兵反抗,畢竟北疆軍隊守的是天子國門,身後卻不止有蕭穆,還有萬千普通的百姓。
“跟你說正事兒呢,你就這般大言不慚,真不怕隔牆有耳?”沈懿澤笑說著給了凌豫辭一拳道。
凌豫辭卻反握住了他的手,眼裡滿是笑意,他把凌豫辭拉進自己懷裡,才接著說:“先有軍糧貪汙在前,撥到北疆的糧食本就不足將士們過這冬的,這是他整治不力,推脫不掉的;後風頎進京請求朝廷撥糧,皇上卻沒有表示,這是棄他子民的性命於不顧,也是他的責任。北疆將士披肝瀝膽,百姓有目共睹,我自掏家底供給糧食何錯之有?”
沈懿澤瞭然,如今的蕭穆好偏聽佞臣讒言,但他再怎麼昏聵糊塗,也決計不會拿自己的名聲去開玩笑,此事若當真公之於天下,他蕭穆枉顧北疆眾將性命,必然會引得關中百姓的不滿。出於這等考慮,蕭穆大概也不再會去計較凌豫辭跟西夏人做的交易了。
即便是賀洵、姚既之等人上書彈劾凌豫辭,多半也會被蕭穆壓下去的。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歷代君王執政當世都想做個賢明君主,沒誰會想在史書留名的時候遭後人唾罵,蕭穆亦是如此,他是不會願意凌豫辭這點雞毛蒜皮的事威脅到他的名聲的。
“嘖嘖嘖,燕景王不愧是燕景王,這點心理戰術玩兒的真是爐火純青。”沈懿澤這話也聽不出是誇是損,直把凌豫辭氣得發笑,他低頭往沈懿澤頸肩吮吸了口,順著他的話自賣自誇:“那可不,若沒點本事,你夫君我都不知在戰場上死了多少回了。”
“你若是連這點本事都沒有,我沈明燭看上的可就是別人了。”沈懿澤貧嘴道。
“你敢?你若真喜歡了別人,我就殺了那個人,所以為了別人的安危著想,你只能喜歡我。”凌豫辭幼稚地跟他較著勁。
沈懿澤笑罵了一句:“幼稚鬼。”
近日來京城的氣氛低迷了不少,隨著貪汙案初審的進行,蕭穆格外重視起了朝廷官員的評議考核,錦衣衛的監管加大了力度,朝廷官宦人人自危,生怕一不小心受了牽連。
因而這既然的黨派廢儲之聲也消下去了不少,可這並不代表有的人就能安然不動。
“我前些時日派人去走訪了一陣,只在一個軍糧沿途的縣令府邸裡找到了這個。”宇文顥說著,往桌上放了兩顆翡翠珠子。
劉亦然接過來,仔細端詳了一番,這是宮廷妃嬪首飾中最常見的款式,許多妃子在打賞下人,或是通傳什麼資訊時用的就是這種翡翠珠子。
莫非劉知被構陷這事兒還與宮中的妃嬪有關?
可是後宮不得干涉朝政,別說是想聯合京城外的縣令設計這麼一樁大案了,就連私通朝堂前的官員都不大可能,誰會有這麼大的本事和膽略謀這麼大的一個局?
劉亦然心中隱隱有些猜測,只是單憑這兩顆翡翠珠子就想斷定背後主使,未免也太荒謬。
宇文顥似是看出了劉亦然的顧慮,他沒有置評,單說了句:“宮中許多嬪妃貴人的孃家多多少少都有做官的,在找到明確的證據之前很難猜測這珠子會是誰的,不過二公子放心,我答應過的事從來不會食言。”
劉亦然綣起手指,將那兩顆珠子攥進了手裡,沉默了片刻,才道:“謝謝柏舟兄肯出手助我。”
宇文顥沒接這話,只冷冷吐了個“不必”,招呼也沒打,起身便要走,此時門外的下人進來通傳了一句:“劉公子,賀洵賀大人誠邀您到賀府一敘。”
宇文顥頓住了腳步,他回過身,面上莫名現了一絲怒色,脫口便問:“我舅舅找你又是何事?”
劉亦然被他這話問得莫名其妙,只得扶額苦笑了下,說:“我又不是他肚子裡的蛔蟲,怎會知他打的什麼算盤?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宇文顥聞言,沒置喙什麼,只是沉吟了片刻後突然道:“我同你一起去。”
劉亦然:“哦,好。啊?”
宇文顥卻沒給他反應的時間,長腿一跨先出了門,只拋給劉亦然一句:“還不走?”
兩人一道來了賀府,在見到宇文顥的時候,賀洵先是詫異了一瞬,而後面上略有點兒不悅地說:“你來做什麼?”
宇文顥只抱拳,恭敬地行了一記禮,言語裡透著點兒冷漠:“散衙路上剛巧遇到了二公子,想著許久未見舅舅了,特來拜訪。”
劉亦然饒有興趣的看著這倆舅侄,面上的恭敬不過是粉飾,看起來兩人的關係也並不如傳聞中那麼親近。
賀洵不好地在此時就對人下逐客令,只能鐵著臉讓宇文顥留了下來,他差人給劉亦然倆人都沏了茶,也不避諱什麼,開門見山地就道:“子衿,眼下貪汙案已有進展,皇上已經開始了官員清廉評議的考定,何不在此時將那賬本拿出來,參他凌豫辭一個私通之罪,扳倒他就是易如反掌的事啊。”
劉亦然端著茶盞的手微微抖了一下,又很快穩住了,果然躲不掉總會來的,只是他剛收到凌豫辭的信,那兩本假賬早就被他連同那封信一起燒掉了,何來的證據讓你參?
劉亦然藉著喝茶的間隙,飛速在腦海裡思索著對策,卻只聽宇文顥搶先嗆了賀洵一句:“哼,舅舅,你莫不是忘了在那牢裡坐的人是誰,烏鴉尚知反哺,何況是人。子衿只是跟劉府斷絕了關係,可不代表他就是什麼忘恩負義之輩,你在這當口談論如何拉燕景王下水,不是誠心叫子衿難堪麼?”
賀洵被宇文顥這麼一懟,險些氣得背過氣去,他動了動唇,像是罵了宇文顥一句什麼,只是礙於劉亦然還在場,又沒有說出口。
劉亦然放下了茶盞,杯盞與瓷盤相觸,發出了“叮”的一聲輕響,他微微偏頭看了眼替他出頭的宇文顥,正見那人也向他這邊看了過來,兩人視線在空中交匯,劉亦然又頗為不自在地轉了回去。
劉亦然臉上掛著親和的笑,他看向賀洵,說:“賀大人,不是晚輩不願拿出那東西來,只是現在還不是時候。”
賀洵急功近利,眼下皇上正徹查貪汙案,此時拿出那賬本參凌豫辭一個罪名,必然會受到重罰,此時不動手,又待何時,於是他便問道:“這當口太子黨受創,如何不能動手?”
宇文顥的目光直落在劉亦然身上,饒有興趣地看他怎麼和賀洵兜圈子。
只聽劉亦然道:“賀大人,怎麼說我也同燕景王做了這麼些年的朋友了,他怎麼樣我還能不知道麼?凌豫辭這人,向來行事謹慎,怎麼會在離京前輕易就落了這麼個把柄在我手裡?”
賀洵若有所思,手指輕輕轉著茶杯盞,聽著劉亦然繼續往下分析道:“我雖是偶然找到的這賬本,但是你我都沒有查證過這裡邊兒的賬目是否都屬實,萬一這東西純屬凌豫辭憑空捏造,大人貿然拿了這東西去參燕景王一罪,不是反著了他的道了嗎?”
賀洵沒接他的話,看樣子像是聽了進去,做本假賬來騙取他的信任,再在他上書彈劾的時候,凌豫辭反將他一軍,扣自己個誣陷朝廷重臣的屎盆子,那他豈不是得不償失了。
屋子裡靜了一靜,宇文顥悠然自得地喝著茶水,目光就沒有從劉亦然身上離開過,先前他還擔心受了打擊的劉亦然會被賀洵套了去 現在看來,他的擔心純粹是多餘了。
劉亦然見有戲,便緊接著說:“凌豫辭縱橫沙場多年,最擅長的便是同敵人打心理戰術,大人又如何知道他不是在利用我來脫您下水?如今黨派爭鬥正因為劉知的入獄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上,若這賬本是假賬,大人您便是在構陷朝中官員,可不正中了凌豫辭的圈套?”
朝中刻意構陷其他官員者,按大周律法應革除其官職,還會因程度的不同遭到流放、杖刑等多重處罰。
好一記漂亮的唇舌之戰,劉亦然這話術,聽得宇文顥都想為之喝彩。
劉亦然的話無不沒有道理,賀洵不是那固執己見的人,朝中之人拉幫結派、勾心鬥角,為各自的利益無不盡其所用,能在其中誰敢說自己是清清白白、潔身自好的?凌豫辭想用此等方法毀他仕途,也不是沒有可能。
賀洵略一思忖,便應了劉亦然的建議:“你說的對,是我思慮不周了。”
見賀洵鬆了口,劉亦然也跟著舒了口氣,堵了賀洵一條路,自然得找點補,不然怎麼才能讓他善罷甘休?
“但是人不會百密而無一疏,在東西是上所記皆是屬實也未必,正巧不是柏舟兄在錦衣衛當值,讓他去探一探這賬本虛實,說不定真能套出凌豫辭的什麼把柄來。”劉亦然道。
突然被點了名,許久未發一言的宇文顥再一次看向了劉亦然,只是眼神裡多了幾分探究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