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8月29日,海南軍分割槽電話通知縣武裝部要正式收歸軍隊建制,8月30日正式下發檔案。檔案規定了收回軍隊建制的相關規定,關鍵是在編人員的去留。一是年齡限制,二是身體條件,三是原身份,四是本人自願。武裝部移交地方以來的四年間,人員變動較大,原軍事科長、政工科長等交流為鄉鎮領導,鄉鎮武裝幹事調入縣武裝部。我和部長以及部分人員符合再次入伍條件,只要本人願意,可以正式恢復軍人身份,職級待遇不變。
我自己十分興奮,表示完全贊成迴歸軍隊建制,也有部分人員必須調出武裝部,由地方政府進行妥善安置。
“你自己考慮好,現在是個很重要的十字路口。不返回軍隊也有好處。你們一個部長政委雖說是處級,其實沒有什麼實權,完全不能與一個地方處級相比。”老婆懇切建議。
“你說得對,地方一個副縣長的工資雖然比我低,但他們建起一座屬於自己的磚瓦房很容易,可我卻做不到。然而,我還是喜歡軍隊職業,崗位榮耀,符合血腥男人的職業。”我談了自己的感想。
“哼,血腥男人,吹牛。你可能對我有血性罷了,除此之外都是懦弱。軍隊業務單一,堅持一日生活制度,這些對你可能有利。”老婆開玩笑。
1990年9月26日下午2時,州縣人武部交接工作領導小組組長分割槽參謀長宣佈編制,縣委書記主持,舉行了交接儀式。縣人武部收歸軍隊建制工作正式完成。
這對我們國家和個人來說都是一件大事,從中可以窺見國家戰略方針的區域性調整,意味著我個人轉業地方整整經過四年後,又重新入伍,正式加入軍隊序列。在和平年代,一個人一生髮生兩次入伍的機率很低,但在我身上發生了。這對我今後的人生道路有著重要影響。
1990年12月5日,海南分割槽召開會議,我到軍分割槽後先到了原力司令員辦公室。他見我後就說:
“你調了,瑪多縣,是平調。既然這樣,先去吧,不要講條件。服從組織分配,但不要帶家屬孩子,從咱們分割槽要個房子,把家安置在亥海南。”
當時原司令員已經決定退休,我調動之事他也是剛剛聽說。然後我去了分割槽新調來司令員辦公室,他給我講了些大道理。
“你看,瑪多縣就在跟前不遠,幾個小時就到了。”他居然指著一幅地圖說。
我表面裝得很自然,其實心裡卻說:“可笑,地圖上距離當然近!”
兩位司令員都不約而同地要求我服從組織分配,按時報到。我雖然感到突然,但仍然表示無條件服從。
下午會議宣佈各縣人武部領導班子命令。
不管怎麼說,我還是感到始料不及,回家後告訴了老婆。她當時就哭了。我給她做工作,也講了些道理。她哽咽著說:“果洛也是人去的地方,雖然地方艱苦我們倒不怕,想不通的是你這幾年辛苦打拼,把基礎都打好了,工作理順了,他們卻把你要趕走,而且要趕到那麼艱苦的地方,這些人的心夠狠的了。”
“說趕走不好。軍隊就這樣,不要說調動,就是讓你明天到前線打仗,也要說是”。我補充道。
“本來就是趕走嘛,是為了安插他們自己的人。這就是沒有靠山的結果。”老婆說話比較極端。當然,我自己心裡也不是個滋味。
1990年12月12日,我從新海縣武裝部調往麻多縣武裝部報到任政委。新海縣武裝部部長和後勤科長送我同車前往,還有我妻子。兩縣之間距離約280公里,崎嶇搓板路面,顛簸難走,高寒缺氧,荒涼滄桑。與亥南地區差別較大,我當時三十七歲。
下午五時到達麻多縣。縣城坐落在一面緩坡大山山麓,房舍被丁字形水泥路面分為三大部分,縣電影院對準進城路口,周邊地域遼闊,視野開闊,除了遠處隱約起伏的山巒,不要說村莊,就連牧民帳篷都很難見到。乍一看,荒漠空曠的地方突然出現幾座房舍,與周邊環境完全不相干。縣城海拔為4250米。縣武裝部坐落在縣城西段,由南向北的簡陋院牆內梯次排列著四棟平房,靠後北側還有廁所和豬圈。四排房屋中間有一個溫室,緊挨著有一眼水井,大概有二十米深。其他單位都一樣,飲用水一律為井水,還沒有拉上自來水。火爐燒煤取暖,一年四季都是烤火期。營房內都盤有火炕。
瑪多武裝部部長把我們請進了他自己的家,煮了一鍋羊肉,熱情地接待我們。同時作簡要介紹:“因為武裝部剛剛收歸軍隊,一切工作都有待理順,從頭做起。由於人員交流,原來政委調走後辦公室還沒有騰出來,目前大灶還沒有起灶,政委暫時委屈一下,乾脆住在我家,你看怎麼樣?”
當時我非常驚訝,怎麼會是這樣?我估計送我的家人和兩位同事也一樣吃驚。我們相互瞅了瞅,然後看著我表態。
“哦,謝謝部長。住在家裡不方便吧?我看武裝部房子還是不少,隨便騰出一間,生個爐子,支個床板不就行了?”我表示不太願意住在私人家裡。
“政委,這裡的房子長期不住人,地面和牆壁都是冷凍冰涼的,我是怕你受寒感冒。”他解釋道。
“還是把房子收拾起來,生上爐子好好烘烤一下,不會有事。”我進一步要求。
“哼,不會有事?你怎麼知道不會有事?完全怪你,我當時要求你轉業地方,你非要繼續留在軍隊。現在怎麼樣,一個團級領導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我們不知道情況這麼差,早知道的話才不來這個鬼地方呢。”我老婆突然淚流滿面地埋怨起來,我們都感到有點突然。此時我看了一下瑪多部長,他的臉上出現了很無奈的表情。我估計他非常不好意思,因為我老婆的話完全是針對他的。
“瑪多部長已經說了,困難是暫時的,會好起來的。”興海部長微笑解釋道。
後勤科長也勸我老婆放平心態,不要傷了自己身體。
我態度堅決。瑪多部長也點頭表示同意,他招呼武裝部相關人員騰房收拾。送我的兩位同事住在縣招待所,我們兩口子住在瑪多部長家裡。第二天他們返回。
到了第三天,給我騰出的房屋好像可以住了,我從部長家搬了進去。當時沒有感覺到特別的不適,這與我還年輕,身體素質不錯有關。
然而,誰能料到,此地一待就是六年,環境艱苦和單位條件差算不了什麼,更加令人悲哀的事件等待著我,為閃光前程編織的夢想,將在一團疑雲中猶如雨後彩虹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1991年3月12日,我和瑪多部長從果洛分割槽參加會議返回瑪多縣,車上還有一名新調來的幹部。我們到了興海縣大河壩,吉普車大梁裂開一條口子,我們找了根鐵絲纏繞紮緊,大約用了兩個小時。到了溫泉兵站加油,行至瑪多縣三岔路口以東約五十公里處,有一駛往玉樹的大卡車,始終不給我們讓道超車,卡車裝滿貨物行駛緩慢,這樣壓了足有二十公里路,鳴笛打喇叭都無濟於事,無奈,我們只好跟著大卡車緩慢行駛,加之這天風沙大,老式北京吉普密封差,不一會車內瀰漫了塵土,我們暫時停下來,休息一會又行駛,但又及時跟上了卡車,連續按喇叭,大卡車不但沒有讓路,反而出現了驚奇的一幕:從駕駛室內扔出一個啤酒瓶,差一點砸到我們車窗擋風玻璃。
“這可能是個醉駕司機,很危險。怎麼辦?”我們的司機問道。
“朝天鳴槍。”部長脫口而出。
部長說著自己拿起隨車攜帶的衝鋒槍,“砰”的一聲朝天鳴槍。奇怪的是卡車司機毫無反應。又連續鳴槍,依然如故。
“哎,奇怪,難道是個聾子?”我們的司機說。
“打卡車的車胎。”部長說著稍許瞄準,我也屏住了呼吸:“砰”的一聲,也許路面不平車輛顛簸的原因,沒有打準前輪車胎,卡車左前方冒起一股灰塵。這時卡車才慢慢靠右停下。我轉身看那個卡車駕駛室,裡面有兩人。司機以驚恐的面孔望著我們。我們的小車走到前面停下,司機跑過去就要動手打卡車司機,部長也跟著到了卡車司機跟前。
“你們為啥不給我們讓路?整整壓了我們二十公里,假如我們執行緊急任務,你們能擔當得起嗎?你要承擔法律責任的!”
“對不起,我們沒有聽到,確實抱歉。”司機雙手合十,幾乎做出磕頭狀,求饒似的說道。我們的司機和部長還是不依不饒,臭罵一頓後撂下一句話:
“我們先走了,你們今天晚上到瑪多縣武裝部,我們再算賬。”我仍然聽到他們求饒的聲音。
“好了吧,不要讓他們來縣上。”我勸他們倆。
“哼,你以為他們會真來啊?這個司機看到我們帶有武器,才做出可憐的樣子,假如是別人,他們才不咬你。”部長回答。
後來我們分析,因為那天風大,沙石路面塵土捲起,我們是由東向西行駛,跟在卡車屁股後下風處,加之卡車倒車鏡損壞看不到後面。卡車司機沒有發現可能屬實。
1995年4月底縣上召集了一次重要會議,我和部長一起參加。會議內容主要是傳達一名北京市委書記辭職問題,當時檔案說是因為一名副市長的自殺而引起。後來才暴露出問題並沒有那麼簡單,市委書記犯有嚴重失職和腐敗罪。我感到非常震驚,那麼有名望的高層領導人物,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人的貪慾真的無法控制嗎?我思緒萬千。
1995年5月6日,我帶著孩子(十二歲)上山撿幹牛糞。瑪多縣城周邊都是大草原,距離縣城三公里的地方就有牛糞。在牧區,千百年來牧民以曬乾的牛羊糞做燃料,取暖做飯。武裝部有充足的機磚煤可燒,但是孩子在早上七點二十分上學,老婆在七點三十分上班,機磚煤點燃起火緩慢,總是來不及吃早飯。而幹牛糞卻不同,燃火迅速,火勢旺盛,加之瑪多地區高原風大,火爐吸力強勁,可以立即燒水做飯。我和孩子踏著一輛三輪車,帶了幾條麻袋,向廣袤的草原進發,撿拾幹牛糞。孩子雖然只有十二歲,撿牛糞卻比我快,我父子倆各自揹著麻袋,在草原上來回奔跑著,下午踏著裝滿牛糞的三輪車回家,因為我沒有騎過三輪車,草原沒有什麼車路,加之騎行不當載貨量重,三輪車不慎翻車,牛糞撒了一地,辛辛苦苦撿拾的牛糞,約五分之一被摔碎。還好,孩子反應快,及時跳車,沒有造成傷害。這時,我們出發時帶的一點食物和水已經用完,一屁股坐在地下疲憊不堪,由於缺氧,孩子的嘴唇都變成了青紫色。
“阿爸,你不會踏三輪車,我來吧?”孩子居然對我說。
“啊?你踏空車可以,裝了牛糞踏不動,再說不安全。還是我來。”我回答。
我倆重新裝好牛糞後開始上路,但是孩子執意要試一下,到了較平坦的路面,我同意讓他試一下,他還真的扭著屁股踏著三輪車前行了一段路,很是可愛。我父子倆折騰到了下午,老婆由於擔心騎著一輛腳踏車來接我們,安全返回。這件事我和孩子都高興,既鍛鍊了身體,又新增了燃料,還保持了勤儉節約的本色。我感慨:同一時期內,同一個國家裡,同一條政策下,有的貪官汙吏住在氧氣充足的高樓大廈,拿著應得的工資還嫌不夠,瘋狂地榨取人民的血汗錢;有的軍隊團職領導,卻待在海拔四千多米的艱苦地區,為解決燒火做飯問題,自己踏著三輪車在撿牛糞。如此懸殊的條件,到底說明了什麼,不用我多說。從那時至今日已經過三十多年,腐敗現象並沒有杜絕,腐敗分子仍舊猖狂,貪腐金額直線飆升。
儘管如此,我們武裝部院牆上赫然寫著幾個醒目的大字:海拔高標準高,缺氧不缺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