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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等待戈多》中的《愛情與死亡》

十六

春節後的一天也不知是初幾,他父親回來說,跟我回趟老家吧。他說前一陣不是回去過嗎?他父親說,去你奶奶墳上燒幾張紙。他當時驚的跳了起來,什麼?他父親低著頭,眼對著電視說,10月初7去的,你隔的太遠了,沒打電報給你。隨後他們都沒說話。他還是那麼楞站著,望著他父親,他父親好像很專注的看電視,一會兒後,當電視上幾個孩子邊唱邊跳的正歡時,他父親突然扔下一句話:明天早點跟去。說完轉身就走了。

他和父親在一起一直都沒話,一路上買車票、上車、一二百里一直到老家他都沒講什麼話,他父親好像也習慣了這樣,上車時把包裹往下一放,自己坐在裡邊,他也自然的坐外面那個座位,在車上他有些昏昏沉沉,坐外面又沒個靠的,有幾次話到嘴邊想跟他父親換個座位,但又馬上退了回去,儘管非常難受,卻也不明白為什麼忍得了這樣的難受而又開不了口。頭暈的厲害,想睡又睡不著,不睡又不行,頭連個靠的地方都沒有,就一會兒低著一會兒俯仰=著,一路到了老家。

他的腳一挨地,立刻就有了種踏實的感覺,雖然頭還有些木,但無疑是清醒了許多。他說,外面去哪兒?他父親說,先去墳上再說。

這是一片不小的墓地,其實那時的人都修不起石堆磊成的墓,都是用土堆成。離村頭最近的人家也有兩百米。近20年前,他的家、他奶奶家,還有另外一戶,三戶人家就在墓地旁,都是茅草屋。土墳堆前有一條不小的河,河水終年不息的流著,三個小茅屋就在河邊立著,茅屋斜對面有一條路,把河兩岸連起來,聽母親說,他小時候很愛看電影,那時放電影常在河對岸,有時天發大水把那條小路淹沒了,他也隨著大人捲起褲子趟水到對岸去看電影。每次看完電影回來,看到墓地上有火一閃一閃的,他問那是什麼,奶奶總是撫著他的頭說,那是鬼火,死人打著燈籠在找人。他常嚇得直往奶奶懷裡鑽,走過土墳堆故意把頭偏著,臨了快看不見時卻又把頭伸出來張望,看一眼後趕快縮回去。

後來他家移到離這好幾百米的人多的地方,再後來他讀書上學,差不多把這忘了,想不到隔了這麼多年後又會來到這裡。時已近傍黑,天空像小孩用鉛筆塗抹後的紙板,土墳堆就在一大片農田的盡頭。正值正月時分,田裡只有稀疏的麥苗冒出來,周圍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枯土,大大小小的土墳堆密密麻麻的排在那裡,上面下面稀疏的點綴著枯草,有些墓上還蓋著些缺了口的破碗。冷風一陣緊似一陣的吹著,墓地上一些紙屑胡亂的飛舞著。他父親從包裡拿出一些香火紙錢之類的,把包交給他。他拎著包看父親把一疊疊紙錢拿出,小心的擺弄好。他往四周望了望,墓地上空蕩蕩的,周圍也沒看見一個行人,在暮色陰雲下,遠處的村社顯得昏昏暗暗的。

“跪下,這是你奶奶的墳。”在父親低沉的喝聲種,他彷彿才知道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他雙膝本能的彎下去,眼睛直直的望著火光中漸漸黯淡下了的紙錢,紙錢在火光中跳躍著,掙扎著,慢慢變焦,很快成了灰燼,在風捲揚中吹散殆盡。

起來,外面現去基美叔家。父親拎起扔在地上的包就走,他機械的站起來,望著那堆被風颳的差不都的紙灰,有些混沌,那時候也沒人拍張照,他奶奶就和那麼多的 人統一當無名埋在那裡,土堆很快就會隨風吹散。

基美叔一家很是熱情,問寒問暖的,飯菜也很是豐盛。吃過飯後,父親和基美叔在火堆邊聊著,他和基美叔大兒子海寧一塊出去走走。海寧是他光屁股長大的夥伴,他家還在茅草屋時,海寧家離他家最近,他們當然在一起玩的也最多。現在海寧早已結婚了,他問海寧現在搞麼事。海寧說他爸幫他在鄉政府找了個活兒,沒編制的,工資拿不了多少,主要是多認識幾個人。自己則在閒裡搞點批發生意。海寧最後說著笑了起來,又問他在幹啥。他說,差多了,在讀書。海寧說,讀書好呀,多認幾個字總是好的。又嘆了口氣說,我總是讀不進去才混成這樣子的。他說,現在南方有一句話就是,最沒用的人才去讀書,你現在錢也掙了,什麼都有了,還什麼不好,我以後出來搞一輩子還抵不上你做一次生意搞的多 。海寧停了停說,多讀點書總是好的。

他們不再說話,一直走到河邊,河岸上有一顆很粗的柳樹,小時候他們常爬到樹幹上小手捏住鼻子,閉了眼睛,一躍到河裡,好遠才起來。現在這顆樹往河裡歪的更厲害了,根下的泥土很多垮到了水裡,樹幹到處都是裂開的樹皮,很顯然好久沒人爬了。

他們正站著,海寧的兒子跟了出來喊道:爸爸,我要吃葡萄乾。海寧掏出兩元錢喝道:和媽媽一起,要媽媽給你買去。然後衝他苦笑說,一天好幾塊,簡直像拿工資。

他笑著沒吱聲。還在茅草屋時他也吵著找他奶奶要吃的,就把手中的竹筒拿了便打,竹筒磨的特光亮,他見了如獲至寶,一把奪過竹筒就跑,待他奶奶嚷聲不見了,他又順手撿了根竹竿,放在胯下,把竹筒放嘴裡,邊吹邊圍著草屋轉圈,他把那當成了當騎兵用的小號。現在的孩子是不同了。他扶著樹幹說。是不同了。唉。海寧扒下一塊樹皮扔到水裡,又沉默了一會,他笑著說,你現在怎麼教那小東西啊。還教?海寧笑著說,我們這些沒文化的怎麼教?不就是要吃的給吃的,要玩的給玩的,還能咋辦?

哦,他倒沒了話說,過了一會他又問道:他常出去嗎,我是指他出去和別的孩子一塊玩。

別的孩子?海寧笑了起來,你以為還和我們那個時候一樣啊。笑話。現在都只個把孩子,家裡什麼都有,誰還讓他到外面去啊。海寧說著又笑了起來,笑過之後用受捶著樹幹說,真有意思,那時候外面什麼都沒有,像今天的電視機,還有那麼多玩具,都沒有,照樣玩的起勁。現在的孩子什麼都要,什麼都有了,還是不合他的意。

他把身子斜倚在樹幹上,閉上眼睛,彷彿又看到了他們穿著開衩褲在村裡倉庫前稻草堆裡鑽來鑽去的情形,每個人幾乎都一身黑,,不是穿的衣服,而是沾上的灰,臉上、身上,不知疲倦的嚷著跳著,常常一鬧就到深夜。河灘邊、倉庫前、大堤邊的溝哇裡的每一個角落,對他們都有無窮的魅力,現在想來,真是恍惚一夢間。怎麼就長大了呢?

天晚了,還是休息去吧。海寧說。

第二天吃過飯後他說想到池濱家看看。海寧先是沒答,沉吟了會兒說,好吧。他隨海寧來到一個三間房的屋子前,屋很矮,屋頂 瓦上長滿了青苔,牆是黑的,門開著,裡面很黑,屋當中有一張木桌,顯然是才吃過飯,一個老頭在忙著收拾飯碗。海寧走上前說,大爺給您拜年了。老頭見是海寧,忙不迭的又是讓座又是倒茶。海寧說,您別忙別忙,又說池濱在家嗎?老頭咕噥了一下說,在後面院子裡呢。他隨海寧來到院子裡,四處望了一會兒,只見當中一個穿灰棉襖的人在澆糞海寧走上前去說,池濱,你看誰來了?池濱抬起頭,手裡握著糞舀子,有些放傻的望著他們。他背有點駝了,臉色灰黑灰黑的,眼神有些茫然,似又很快恢復了漠然,根本認不出他了。

怎麼發傻了,這是東洲啦,不記得了?海寧在一旁說。池濱臉上漸漸有了一絲笑,立刻悟到什麼似的,低下頭看自己的衣服和手中的糞舀子,終於衝他們笑了笑,算是做了回答。隨即他放下糞舀子,拍了拍手,把他們引進屋裡坐。他父親為他們端上茶後,他們三個手上端著茶,寒暄之後好像都無話可說了,躬著身子大聲的喝著茶。他抬了抬頭,池濱父親正縮著身子,遠遠的在一旁站著,像一截燒了一半的頭頂發黑的木頭,靠在牆角。他又把目光移到明明身上,明明沒注意他,只看著茶杯裡滾燙的開水,碩大的手掌輕輕的轉動著茶杯,粗大的手背上佈滿了枯枝敗葉般的紋痕,喝一口茶像喝一口藥一樣,費力的嚥下去,眼珠都快擠出來了。他們就這麼坐了一會,最後還是海寧說,我們該走了。他和海寧先站了起來,明明像搞忘了似的,最後一個站起來,嘴裡蠕動著,但沒說出什麼話來,海寧像來時那樣笑著和他握了握手,然後問候了一聲他父親。他父親緩慢立起身子,似乎費了好大的勁,彷彿聽到老木屋門拉開的的聲音,勉力笑了笑,他們走了。

十七

每次假期回到學校,要好長一段時間才還原,這次歸來後,感覺和江容似又回到了起點,他們之間就像一個始終逆時針運轉的大輪,上去蹬幾下就轉幾下,一停下來就開始倒退,並很快還了原。果然當他找到她後還沒等她說話,她就冰冷的丟擲幾個字:什麼事?他早料到沒甚好結果,卻也沒想到會是這樣子,他上前握住她的肩說,怎麼啦?她雙肩一聳,甩掉他的手:怎麼怎麼啦,本來就沒什麼。這下可把他搞糊塗了,他擋在她前面說,“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沒怎麼回事。”

“你究竟要我怎樣?”

“我沒要你怎樣?”她根本沒看他,頭盯在地上說,“讓我走。”

“我真搞不懂,我們怎麼總是這樣呢。”說著他又擋在了她前面,她臉色極兇,輕輕的推開他,聲音低沉的說:“讓我走。”

他看著她的臉,似乎有股從未有過的陌生,忽然間有了一股怯意,本能的往旁邊一讓。

回宿舍後他訕訕的提不起勁來,他總是弄不明白,他們之間又出了什麼問題呢,為什麼每到這時就會弄成這樣呢?他總感覺他們之間有種隱藏在心底的隔,究竟是什麼東西,也說不出來。當他們在一起盡情玩耍時,都好像只是為了忘卻它,躲避它,把它擱置起來,到了最終不得不面對時,卻顯得十分的無助,連坐下來細細想想細細談談的機會都不給對方。

看著他的悻悻而去,她往後癱倒在床上,用被子蓋住了他的頭,她知道這次傷了他的心,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到了晚上在床上她把自己和他兩年多來的經歷回了一遍,似乎也沒有做錯什麼,可總覺著兩人就是不可能真正走到一起,在一起似乎就是為了維持,維持一個大家聽起來都能好聽點的結局。這何必呢?

過了兩天,她收到一封信。信中是一個戲《等待戈多》的片斷:

愛情篇(上)

弗:過來,讓我擁抱你一下。

愛:別碰我。

弗:你是不是要我走開?

愛:別碰我,別問我,別跟我說話,跟我在一起。

弗:我想念你------可是(你不在我身邊時)我又覺得很快活。

愛:瞧,有我在你身邊,你的心情差多啦。我也覺得自個兒呆更好。

弗:那你幹嘛要爬回來?

愛:我不知道,我怎麼說好呢?

弗:說,我很快活。

愛:我很快活。

弗:我也一樣。

愛:我也一樣。

弗:咱們很快活。

愛:咱們很快活。

弗:咱們很快活。咱們既然很快活,那麼咱們幹什麼好呢?

貝克特《等待戈多》(第二幕)弗:弗拉季米爾;愛:愛斯特拉岡。

兩天後,他也收到一封信,只有幾行字,來自波德萊爾《愛情與死亡》中的片斷:

我和我的愛人正在走。我們來到一所房子前面,房子門關著,我們正要走過去敲門。這時,門開了,從裡面走出一個高大健壯的漢子,他眼裡閃著溫柔的光,只對我們露著一條腿。突然他從身後拔出弓箭來,射出一支箭,箭擊中我的胸部,然後他收回那條腿,關上陰鬱而黑暗的城堡似的門。我倒在地上,我的愛人繼續前行,我以為她發現了我倒在地上。假如她發現的話,一定會停住腳步照料我。可是我失望了,因為我的愛人繼續在走,我才明白我並沒有被注意到。我倒在地上,我的血順著路旁的水追逐了一陣,但是,當它流盡時,便停止了追趕。

印象中她並不是個文學青年,但波德萊爾《愛情與死亡》在那個年代非常流行,她肯定看過,沒想到以此來回復,是如此的恰切。

不知不覺的,他和江容分的是越來越開了,剛開始還有些說不清的東西在裡面,日子一久,也就漸漸淡了,漸漸習慣了,他又恢復了先前閒得無聊的生活。

十八

這之後已經記不清是什麼日子了,他們宿舍的6個男人被邀請去慶祝一個女生的生日,大家說笑了半天,就纏著宿舍的老三,讓他請過生日的女生唱一首歌,因為大家都知道,這小子老早就對人家有點意思了。頓了片刻,老三說,“明天你是否依然愛我。”

“午夜的收音機,輕輕傳來一首歌,那是你我早已熟悉的旋律———”

沒有誰會想到老三會點這首歌。那是童安格的歌,這個名字在今天已沒幾個人知道,但在他們那個時代,他幾乎成為一個標誌,他的歌象愛與哀愁,耶利亞女郎 ,一世情緣,把根留住等,差不多人人都會唱,但最讓人痴迷的還是這首“明天你是否依然愛我”。

他們先是一楞,釋然後大笑不覺又都靜了下來。在這樣的時候大家似乎都明白了老三的心意。女孩子笑了,她好象也明白了這一切,但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唱,她唱的不怎麼好聽,可是很用心,他們都在鼓掌,只有老三沒有,他聽得特別用心,好象把每個字都要嵌進心裡,他那副樣子真讓人心疼。

老三的期盼終於化成了空。第二年剛開學,他就收到了女孩給他的一封信,信上有這樣一句話,“北方的橡樹與南方的木棉是不能長在一起的”,在緣分的天空下,這個極為成熟的黑龍江女孩與我們來自廣東的老三終究沒有走到一起。

不過他卻永遠的記住了這支歌。不知怎麼,在以後的許多年裡每次聽起來都彷彿是一臺久遠了的留聲機,在滄桑的歲月轉碟上漸漸地釋放出喑啞的聲音,象有一股莫名的風在經年吹拂,把人帶回遙遠的過去重又接納。這裡記錄了一種不可思議的經歷,特別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聽著童安格那充滿磁性卻又極具穿透力的聲音,真叫人有種說不出的無助和傷感。

打這之後406的一些人紛紛開始了行動。老二是黑龍江人,都說東北人爽直,不過在他身上我看到的更多的是成熟,一種似乎超出全班所有人一截的東西。當他與同是中學同學的物件走到一起時,沒有一個人會酸溜溜的說什麼青梅竹馬,更多的人想到的也許是水到渠成。

老五也許是他們宿舍聯誼的最大受益者,他身材高大,外表冷峻穩重,內心卻顯示某種不可思議的瑣碎與柔弱,似乎隱隱透著一股被嬌蠻和任性徵服的渴望(他剛開始不理解,後來才弄明白,有的男人真是希望這樣)。他的物件——他們406的聯誼夥伴一位來自貴州的女孩正好填補了這個空缺。很快他們的老五就吃到了苦頭。

他記得還是上學後的頭一個半年的一個冬天的夜晚,衝進宿舍的老五渾身哆嗦,青鼻涕直流,那年暑假髮大水,冬天出奇的冷,可以想象他穿著單薄的毛衣在外面得在零下10幾度的天氣是怎麼熬過來的,要知道為了證明愛的程度,他把厚重的軍大衣都結結實實 的裹在了那位可愛的野蠻女友身上了,電視上都這麼做的吧,他們當然不能免俗了。

老六的名字被提及時班上的男人總是帶著一臉的壞笑卻又似乎捎著點察覺不出的酸楚,原因在於當人們說起這一屆中文系40多號男人時,只記得起他才象一個傳說中的該是中文系出來的男生。其實單從外表來看老六無論如何也不象天生該被嫉妒者所具備的魔鬼般的征服力,倒更象一個現在時興叫的鄰家男孩,身材還算高但印象中老是低著頭,衣服穿的也一般般。

人們第一次對他側目是在開學後不久的一次上課前的間隙。眾目睽睽之下,全班最受人關注的一個女生匆匆的把一疊紙交到老六坐的桌前,到宿舍後才知道那是該女生把老六寫給她的一首詩還給他,還附了簡短卻又不失強硬的回言。往後的日子他所見到的老六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後來的一天在上課的時候我們很驚奇的發現老六與一個陌生的女孩坐在一起,到宿舍後才知道那是他高中時的女友。

再後來的日子大家發現他與又一個更陌生的女孩走到了一起。是專科班的,聽說是內蒙的,臉上卻沒見風沙的粗獷,很秀氣。一次次精疲力竭的出外約會後還得在信紙上應付來自過去的火辣辣的問候,做個讓人羨慕的男生其實也挺不容易的。最慘的一次是他高中時的女友來到學校後他和內蒙的那女孩才出去沒多久。善良的老大和老三買了點飯菜陪著一臉陰霾的她在宿舍裡坐著,直到天色擦黑才見到興奮歸來的疲憊的老六。

至於化解這種看似不可能的矛盾的能力他從來沒懷疑過老六,大抵在中國對一個男人而言最寶貴的也許是這樣一樣東西,他總是讓你很喜歡和他在一起。他話不多,總是讓你講的多,當你某種失態而試圖收回那有些氾濫的話語時,他總能很自然卻很巧妙的打消你這些念頭,讓你不自覺的盡興傾訴。使你覺得他總是在用心的關注你。你和他在一起很輕鬆,這種東西大概就是所謂的魅力,老六讓他知道男人的魅力也許真的是有魅力之說的,它似乎不是完全可以量化的相貌和身家,究竟是什麼,他也說不清楚。

老三後來又找了一個,是他們的老鄉。他似乎已完全換了一種方式,具體的情況連他這個同在一個宿舍的也不大清楚。他們在沒有故事的地方結束,如此的不動聲色,不事張揚,就象一陣輕風吹掠的過程,我們對它製造傾盆大雨的期望沒有得到實現。

老大好象沒有找物件,但一天到晚挺忙的。

當然同樣的還有他。與老大不同的是,他把大多數的時間都交給了床,蜷縮在宿舍樓那間總是發出咯吱咯吱響聲的床上,在學校裡我還是儘量避免見著他們,他那些熟悉的人們。不僅是為了減少尷尬,也是為了延長自己的希望,他對生活永遠都缺乏足夠的信心,因而無法縱情於自感帶來光明的一切,他所做的也只有在獨自一人時一遍遍回味杜撰來的幸福。

有時候當宿舍其他人都去忙正事的時候,他也會邀著老大去外面撮一頓。他們常去的小飯店叫“好再來”,老闆娘揮起泛油的毛巾往桌上方一抖,總會看到成排的蒼蠅簌簌掉下,每到這時,老闆娘總會朝我們歉意的笑笑。他和老大每次來這裡通常也就是10塊錢,半斤酒5塊,一個葷3塊外加一個2塊的湯。象他們這樣的在別的飯店也許根本坐都坐不下去,但老闆娘好象從來沒給過他們臉色看,無論來去都是那個笑臉,不誇張很實在,看了挺受用的。

只是他這個人的酒量實在有限,才二兩下肚嘴就有點把不住了,吐倒不吐就是話特別多,說過後差不多都記不起了,但有一次回到宿舍後還沒管住,瞎說了一通。後來隔壁宿舍一個同學對他說,你每次喝完後都這樣嗎?多討人厭啊。他想自己可能真是挺討人厭的,把自己窩在心裡的一大堆所謂心裡話藉著酒兒一塊倒出來,自己倒舒服了,要人家聽的人咋辦啊,要他是絕對受不了的。可老大從無怨言,印象中他老是那張笑臉,淺淺的,一點點的笑意,一直掛著卻一點兒也不覺著虛,特別是他每次叫著他時,從沒推脫過。

在寬敞明亮的大學殿堂裡還遊蕩著這樣一批幽靈(說他們是幽靈也許並不恰當,因為他們實際上構成著大學學生群體的主體,約佔七成左右)他們既缺乏埋頭學業一心考研的理想和耐心,也不具備靈活處世的手腕和能力,由於他們太過平常,在整個大學期間他們就成了最早被人遺忘的一批。沒人關注,沒人同情,他們中的許多人也沒有過戀愛,當然也有一些做過各方面的嘗試,結果只能是比不嘗試的更糟。於是他們大多則把目光轉向另一邊,煙、酒、撲克、音樂、睡覺。一般是每週總歸有那麼一次,三四人一夥,每人五六塊錢,湊到一個陰暗僻陋的小酒館,兩瓶酒,三四個菜,喝得滿臉通紅。酒桌上趁著酒興,把一腔腔怨氣一句句苦語都倒出來,有時甚至邊喝邊哭,喝完後一上路就什麼都忘了。搖搖晃晃到宿舍,喝多了的到廁所把剛吃的酒菜連同那些難言的苦衷沒流盡的口水淚水一同翻江倒海的倒出來,然後身子一歪,把自己完全交給了床。剩下的沒興致的自各做自己的,有興致的又找人圍成一桌,兩三副撲克合在一起,乒乓的敲著桌子。天明到天黑,飯前到飯後,開燈前到熄燈後。沒亮了再鑽進被窩。特別興奮,又好象特別悲涼。

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社會上時興起了一種叫麻將電腦的東西,很快就吸引了這些空虛的大學人。在聽厭了那些空泛的毫無實際意義的大道理後,他們從老父老母皺巴巴的匯款,自己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一日三餐裡擠出點錢來,幾乎是全身心的投入到這場讓人無比痛心(因為基本上是以輸為主)卻又無法割捨的新型遊戲中來。到了三四年級,大學課程日漸稀少,老師上課對下面學生到課人數通常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上課更象是興趣來了之後的一點業餘愛好,逃課則成了彼此心照不宣的事實。早上出完操點完名後就匆匆直奔麻館。室外則有熟悉的主人帶著迷人的笑容在等著他們。進屋後點上一隻煙,衝守在門口的老闆點點頭,慢悠悠的吐出一口煙,將失戀後的痛苦、前途的焦慮、難捱的寂寞連同這美妙無比的菸圈幾一起拋在腦後,聚精會神開始了這最為真實也最富刺激的人生體驗。通常都是一坐一整天,回來時已是漆黑一片且大門緊閉。大門可以翻,但宿舍裡只能低聲下氣喊裡面人開門。一般來講,這時回來的人都是飢腸轆轆,兩手空空,還得這麼硬停著熬過幾天。當然也有例外,只要看著他們紅著臉從小酒館出來時,多半是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