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家裡沒什麼人。小弟上班去了,大弟吃飯時都不在桌上,吃完飯碗一丟更是看不見人影,他就獨自一人呆在家裡,太久了實在太悶了,也出去轉轉。這天在屋後小樹林裡,看到鄰居的一個小女孩在吃餅乾,小女孩臉鼓鼓的,眼睛大大的,一吃身子一晃,還用小手擦擦鼻子。他走過去蹲下身子說,美美,給個給我吃。小女孩看了看他,沒見過,警惕的用雙手抓住餅乾,貼在胸前,嘴裡停止了嚼,站在那兒恨恨的盯著他。
來,給我吃一個。他笑著上前去抓女孩的小手,女孩嘴一鼓,往後一縮,然後扭身就跑,他一把抓住女孩的小手,沒想到女孩大哭起來,他趕忙鬆開手,這時女孩的媽媽出來了,喊道,為麼事?看到事他,笑著說,小孩子怕生,還不認識你。他尷尬的點了點頭,然後勉力笑了笑。
他轉了一會,覺得有些無聊,就回家 坐在床上,拉拉開關,沒電,順手拿起枕邊的一本書,看著看著漸漸迷糊起來,不知什麼時候又睡著了,醒來時天已微微擦黑。大弟不知什麼時候回來,飯已做好了,父親把農具往牆角一扔,坐在一邊開始吃起來,母親總是退幾步到家手上或是拿著一塊磚頭,幾根木柴,到家後也總是不肯閒下來,把凳子擺正,跑到廚房,把灶門打掃乾淨有沒有水,再舀瓢豬食。大弟還是端著一碗飯出去吃,吃完了再來盛一下。
每次吃完晚飯後是他在家走的最遠的時候,這時大多數人都是在家看電視打麻將。他一個人悄悄出門,揀一條平常的人少的路,大約百十來米就是一條磚渣路,兩邊都是挖的大溝,白天人很多,晚上很少有人走在路上此時喧鬧了一整天的鄉村終於平靜了下來,從各家門縫裡透出的微弱燈光沖淡著些許暗夜,路兩旁水溝裡的水在不停的小聲的流著,不知哪兒來的一些光亮映得溝面半明半隱的,溝兩邊是一些低矮的草木,風吹著發出簌簌聲響。
他就那麼漫無目的的走著,有時停下來扶住路旁樹幹,看一會溝裡黑黝黝的水面。有時看著忽又抬起頭,看著繁星密佈的天空,咋一看去,雜亂無章似的,看的越久,就越像有某種東西在召喚似的 ,那些一動不動的星星像似乎在暗示著某種說不出的規則,又像有某種不可抗拒的期盼和力量似的,他盯了好久,重重的嘆了口氣,這走開了。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的過去,家裡吵是吵,倒也沒出什麼事。這天吃飯時父親還是像往常一樣一人佔著一邊,兩手把碗端著,猛扒幾口飯,再夾一大筷子菜,一股腦兒吃下去。吃完後他忽然說,你上了個大學,還沒回老家一趟,要讓人家看看啦。他停下了手裡的飯,望著對面的牆壁出神。這時母親很不放心的走過來,把他頸下的扣子扣好,又把翻折的領子折過來,輕輕拍著他肩上的灰,拍著拍著忽然哭起來,這孩子回來後沒享過一天福,成天價的為家裡事操心。
整整6年沒回老家了,下車後又看見了熟悉的大堤,環繞著大堤的還是一排排的柳樹,枝葉非常厚,一陣風吹來,有股特別的涼爽味兒,他索性將襯衫上的紐扣全解開,看看天色還早,就坐在草地上歇歇,一會兒功夫,身上的汗就幹了。嘆了口氣,,重新把口子扣上,又上路了。這時父親已先走了。
他家搬走後,他奶奶家還留在這裡。他本可以往村子的一條大路上進去的,但不想撿人多的地方走,記得有條小路通往他奶奶家,就沿著這條小路直接找了過去,碰見了村裡的兩個中年人,朝他瞥了瞥,眼睛快速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就走了,他也懶得理會。
他很快找到了奶奶的家。周圍人家房子都換上了新的,他奶奶家還是一個三間屋的土牆房,門沿外黃土泥都掉去了,露出裡面的土磚,上面塗滿了孩子們用小刀刻的橫七豎八的各種記號。兩扇用桐油漆的大門油漆已剝落,一卷一卷的,大門上像佈滿了麻麻點點。門前的大青石上已是灰白色。
他站在門前平地上,四處看看,一個農村常見的大灰坑就在大門的斜對側,一隻小豬拴在那裡蹦來蹦去,渾身沾滿了稀泥。門的另一對側是根砍倒了許久的木頭,兩端都已變得潮黑,木頭上棲著幾隻雞,縮著脖子立著,偶爾也撲哧幾下。
他在那裡站了一會,竟沒看見人。這時奶奶隔壁家有個小孩的皮球滾了過來,小孩跑了出去,把皮球拿起,看到他在那兒待著,只看了一眼,又自顧自拍著他的皮球進屋去了。
他走上前去,輕輕的推開大門,吱嚓,木門發出一股像樹木快斷的聲音,一股黴味兒撲面而來。他本能的轉了轉頭,頓了一會兒,又轉過頭去,適應了許多,屋子光線很暗,牆壁也黑乎乎的,一時什麼也看不清。他又迴轉來想把門開大點,一下子撞到了一把椅子,撞在膝上青疼青疼的。他揉了揉膝蓋,上前把椅子扶起,慢慢的站起身來,把門開的大點。
屋子裡並沒有亮多少,當中深櫃上一張毛主席像已經發黃,下角捲了起來,牆面黑乎乎的掛滿了一些沾著灰的小東西,大蒜種呀、小塑膠袋、小釘錘呀。牆的一邊還貼著一張黃忠像,大刀被撕去了刀頭,只剩他滿身灰塵的拿著刀柄孤零零的站在那兒。
這堵牆的盡頭,是一個沒有門的牆口,他順著牆口走去,又碰到了一把小椅子,他沒蹲下去扶起小椅子,徑顧自的往前走。
這是房間,更暗了,只能睜大眼才能依稀辨出。當中是一個青色的大缸,缸上堆著一大堆舊衣服,缸旁是一個老式的抽屜桌,桌上厚厚的有一層黑垢,一面佈滿了灰的鏡子放在正中,兩邊胡亂擺著些雜物,油燈、罐頭瓶、火柴盒,還有一個缺了角的碗。桌旁是一張舊木床,床上的蚊帳一邊放下,一邊用夾子夾住。,裡面是一床黑底銀白花心的被子。10多年前他和奶奶睡時蓋的就是這床被子。他慢慢上前去,坐在床沿上,輕輕的用手摩挲著被裡,表皮很粗糙,下面那層花底花紋早已磨平了,裡面的棉絮也早已結成一塊了。他不停的用手搓著,那粗糙的被子搓起來有一股特別的感覺。他把包放在桌上,自己一屁股坐在床上等起來。
直到天快黑,他奶奶才回來。他叫奶奶別做飯,只弄了點水擦了一下,倒在床上就睡,他實在是困極了。
第二天天大亮才醒,已經好多天沒這麼痛快的睡了,他揉揉眼,伸伸懶腰,及拉著鞋開啟窗子,感到一股從未有過的親切感。
他躡手躡腳的走到廚房,大聲說到:奶奶,我來幫您燒火了。奶奶笑著說,老這麼遠跑來,還是客呢。他說,看您說的,把我當什麼人了。奶奶說,小狗養的,好會說話,去,幫我把櫃裡的鹽罐拿來。
“好的。”他一蹦三跳跑去。
“別猴急,屋子黑,當心撞著。”
“知道了,奶奶。”
“小狗養的。”
他來到櫃子前,還是那個黑漆漆的碗櫃,裡面兩層,上一層放著鹽缸、油缸,下一層放這些現菜:豌豆、辣醬、醬羅布等。小時候他常常趁奶奶出去,偷偷溜進廚房,踮著腳,用手抓碗裡的豌豆吃,兩個小手一手抓一把,抓完後用頭輕輕撞擊櫃門,把門合上。出來時用腳把廚房門輕輕勾上,再飛快的跑出去,吃的滿嘴上下黑乎乎的。這時他又情不自禁的拿起一顆豌豆往嘴裡一塞,“砰”,嗯,好吃。這時奶奶在廚房裡大聲喊起來,“快不吃了,那還是前天的豌豆。”
一頓飯才吃完,只見父親氣呼呼的走來說,“吃好沒有,回去吧。”
奶奶停下手中正洗的碗說,“怎麼啦,好不容易來一趟,這麼早就回去。”
父親長嘆一聲,“氣死人啦,走吧。”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疊,大概一百多塊錢,遞到奶奶手裡說,“這點錢您拿著,以後有機會再來看您。”。奶奶沒再作聲,把手擦了擦,接過錢看著他們。
他說,奶奶,您多保重。奶奶說,好的,路上小心。
他一邊應著一邊退了出來。他家老屋就在奶奶屋旁,也是個土屋,已賣給了別人,但他們一家人在那個土屋裡生活了近20年,窮,被人瞧不起,他父親在屋裡看起來兇的不得了,到外面什麼也不是,誰也瞧不起,實在沒辦法才移到一百多里外的地方。因為僱不起人家的拖拉機,只好用家裡的一頭驢、一臺木版車把家裡的東西堆上,分批拉走,一共跑了三趟花了三天。到第三趟時,兩個弟弟、母親、父親還加上前兩趟一些沒拉完的東西仍然塞了一車。驢已經非常吃力了,呼哧呼哧的喘著粗氣。父親說,它已經快吃不住了,這麼下去要把它拖死的。所以除了駕車的父親,母親、兩個弟弟只能一個坐上面,輪換下來有兩個得在地上走。100多里的路程,母親走的是多些,兩個弟弟怎麼也得走5 60裡地。最小的弟弟到後來實在是走不動了,該到他下來走的時候怎麼也不肯下車,被暴怒的父親揚手就是一巴掌,然後也不管母親的哀求,硬是把他給拽了下來,就這樣他哭哭啼啼走完了最後的10幾里地。那年他13歲。
路上父親一直氣鼓鼓的不再說話,直到到了家後才再度說起,唉,再也不回了。前面的明耀說,你又回來幹啥,手裡又不帶點東西,人家怎麼好喊你上家裡吃頓飯,人家又不欠你?
從家裡再到學校的他簡直變了個人,彷彿一下子老了許多,再也提不起任何精神,更不用說江容的事了。儘管在班上時天天見面,總會生出些以前的幻象,特別是有時她的裝扮一變讓人耳目一新時,他就想到她可能會去赴某個約會,又是嫉妒,又是憤恨,對某一個和她講話時間長一點的男孩都會無端懷疑,甚至想著什麼時候讓她難堪一把,就這麼持續了一段,漸漸的平靜了下來,心安了許多。不過這又多了個難題,中文系本來就沒什麼課,小課去也行不去也行,課下又沒事幹,這麼多時間怎麼打發呢。這麼多閒著的時候不能不讓他想起以前的那些日子,其實大學裡戀愛不僅僅是一種願望,也不僅是一種需要,更多的是一種壓力,在大家都這麼搞的時候一個沒泡妞的男人是很難在別人面前抬得起頭的。因此他很快學會了打牌。
那時在整個男生宿舍,最為流行最為親切也最受歡迎的除了錄音機就是撲克牌了。中文系一般下午沒課,晚上更不用上晚自習,因此從中午吃過飯後,四個人圍坐在桌前,劈里啪啦,一般是兩副撲克合在一起打,到晚上11點半熄燈。打牌,這裡傾瀉這過剩的青春過剩的精力,還有難耐的孤獨和說不清的苦悶。每次熄燈後抹黑上床時,大腦特別興奮,怎麼睡也睡不著,心裡卻特別淒涼,曾不止一次想著不這樣了,可天一亮,又還了原樣。早晨6點半匆匆趕到操場,做完操後回來洗臉刷牙,接著就是早餐。晚上睡不好,早晨根本沒胃口,可又不得不吃。當費盡氣力把幾個饅頭吞下肚後,渾身上下熱氣騰騰,可一走到教室就沒勁了,第一節課還能撐一會兒,到這節課快完和上第二節課時,班上像放了排,大批大批的趴在桌上,沒睡的人也懨懨答答的,而講臺上的老師一般不看下面學生的,他們眼光總是盯著頂上天花板的某處,目光凝重,有時給人感覺像是在進行某個嚴肅的禱告似的。
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對入學時所謂的學業尤其是自己所學的那些文學課的態度逐漸發生了改變。一般說來,這些課沒多少人真願聽,即使剛開始那位很有魅力的女教師所您的現代文學課不是很多,每週也就兩三節課,就是這樣,聽課的觀眾也在緩慢的流失,特別是一些有了點社會經歷的男生更是不願聽她的課。
畢業後他與一位很世故的同事談話時一提到她的名字鼻孔裡哼了一聲。他提到學校的老師時更多的是一位從未帶過他們課的女的,中文系的主任,留校的,很會做人。這位主任所展示的處世技巧和政治手腕要比她所講的那些文學的東西經得起時間的考驗的多。一個人不要說以後去搞政治,就是以後到社會上把文學當飯吃的人從前者身上的受益也更多。相反,一個人稍懂點社會世故,回過頭來再想想開學時被她講課時講的文學人生的那些東西吸引,更象是一場不堪回首的小兒幼稚病,所以很多成熟的男人們提起那些文學課時總沒什麼好印象。
時間就像一個高明的麻醉師,在你日曆上每翻過一頁就給你注射一滴麻醉藥,才一年多時間,不僅對江容當初那種陌生的神秘感已蕩然無存,甚至對當時怎麼產生這種感覺,是不是真的都在懷疑,他覺著自己是再也引不起那種感覺了。
一個星期六下午,吃過晚飯的他像往常一樣慢慢走出學校大門,他在門口頓了一下,突然決定不去看錄影了,信步向左拐上一條路,說來也怪,每次來校坐車都經過這條路,現在到學校快兩年了卻還沒到這條路上轉過。
街上人不多,店鋪也不多,幾十米才一個,他一個個經過,走到路邊一個小經銷店一看,路邊再沒有房子了,他懶洋洋的轉向這店鋪對面的山頭,乍一望去,山上光禿禿的,反正沒事,就往山那邊走去。
山前起伏不大的坡地上,有一些石頭磊成的牆。好多都垮掉了,也有些還留著些稜痕,石牆中間有幾間石屋,石屋牆上有一些石縫,一顆小樹就長在石縫裡,上下都枯了,根有一大半露在外面,風吹起來抖動著,像老頭頜下亂蓬蓬的鬍鬚。石牆靠路那邊,有一道石槽,槽底都皸裂了,胡亂散著些石子雜物。一個石柱緊挨著石槽石柱高高大大的,柱頂放著塊巨石,遠遠望去像是一個人站在那裡守著石屋子。在石屋周圍還有些小的柱人,大部分肢體都殘缺不全,但仍保留著各種姿勢。順著石門走進屋去,須得躬身才行,屋裡沒有陽光,牆底下還雜生些青草,一陣風吹來,很有股涼意。他禁不住走出石屋,外面暖和多了。他繞過石屋,石屋後也有一個石人,這石人沒有手臂,面板褐黃,身上瘢痕累累,頂上石塊斜放著,身子斜扭著,似乎在無聲的訴說風雨滄桑。它面板紋理圈輪橫七豎八的,細看又像有點章法,看的越久,就越覺得有某種神秘規則似的,似乎這紋理活動起來,連帶他自己的心臟也在跳動。他上去不自覺的用手摸摸,又冷又硬的,又用舌頭舔了舔,還是一樣。就嘆了口氣,轉過身去。
突地,他眼睛一亮,前面不遠的一塊巨石上,一個女孩斜躺在石牆上。她上身穿黑花格襯衫,下面是寬大的白裙,一條腿平伸著,另一條腿則略略蜷起,一隻小手就放在蜷起的膝蓋上,另一隻手垂著,旁邊放著一本書。她一點也沒注意到別的,她的頭微微仰著,正對著西斜的太陽,黃昏的餘暉參差灑在她臉上,身上,柔黃柔黃的,長髮在空中得到最大限度的伸展,風吹動著,像有人在後面託著似的,臉上額上沒有一絲頭髮。她張著嘴,微微笑著,像是陶醉在某種意想不到的歡樂之中,慢慢的,眼睛逐漸閉上,臉上呈現嬰兒般的陶醉神情。風還在不停的吹,她的裙服開始加大幅度的搖擺,兩條白皙的腿若隱若現。此時放在她身邊的書沒人管,風吹動書頁發出嘩嘩的聲響,在空曠的山谷裡迴盪。
他在那兒站了許久,起初很是激動,像是在審視一樽年代久遠的風景畫,後漸漸平靜了下來,不過始終沒走上前去,儘管早已認出她是誰了。
以後上課他可留神多了,每天早晨7點過一刻,就早早的到了教室,大約十多分鐘後,她就來了。對了,到現在為止,還沒說出她的名字,該說了,她叫李婷。她似乎總是一個人,一個人獨自進來,經過講臺時匆匆用手搙搙垂在耳邊的正對著眾人的頭髮,不聲不響找個靠窗座位坐下,然後偏過頭去,一手撐著臉頰,靜靜的看著窗外,偶爾有人找他借抹布時回過頭微微一笑,給了抹布,又扭過頭去,她一排的座位很少坐人,人們走後面很遠也不坐她那兒。下課後她總是等那批最性急的人走後才合上書本,將書在桌上輕輕的撣幾下,慢慢的站起來,再望一會兒,就匆匆走入人群中,她像是不習慣在人群中,顯得有些慌。他也常常在這時候出去,基本上在他後或隔一兩個人,在她的腳一踏上樓梯,好像又恢復了安靜,每次在樓梯拐彎處借者身體前傾的一剎那自然的扭過頭來,向後望一望,就像後面有人叫她似的,然後很快的轉過頭去。
他好像習慣了這種程式,也離不開這種程式,儘管他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他似乎置身於某種漫無邊際的等待之中,有一種淡淡的滿足,或許還要加上某些朦朧的念頭,他只能每天在這種安靜的程式中來回著,他只能每天在這種安靜的程式中來回著,擔心哪怕是非常細微的差錯也可能打破這種程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