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他知道,在大家剛剛結識,剛開始瞭解彼此很想了解但還沒深入瞭解的時候,哪一個如果突然冒出一點頭的話,無疑會給人留下很深的印象,因為這時大家都憋著一股氣,各自在尋找著機會。
一次現代文學課後,他把自己所想的以寫信的方式寄給老師,不知老師是出於鼓勵還是好玩,竟把他在課堂上大大誇獎了一番,並當堂給點名亮相,當他當著全班人紅著臉站起來時,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江容該在吧。一想到她此刻一定正用不知如何欽慕的眼光看著自己,心中一股得意的勁頭油然而生,不過表面上還得若無其事,兩手不知所措的搓著,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
他站起來後,老師不停的向班上同學介紹他的見解思想,他誠惶誠恐的,眼睛卻在緊張的搜尋,極力希望此時能望見江容微笑著讚許的目光。當他眼光剛向前鋪開來,第一眼看見的卻是在明亮的玻璃窗邊,一個女孩手託著左腮,右臉微傾,含笑著向這邊注視,她的頭髮黑中略微發黃,自然的披在肩上,在微風的吹拂下耳旁幾根沒掠到耳後的頭髮微微晃動,在白皙的面龐上拂來拂去。
一下子 他看呆了,似乎忘了自己此時身在何處該幹什麼,直到老師連喊幾聲“坐下”自己才回過神來。可是一回過神來,立刻又懊悔起來,因為最希望看到的江容看自己時的微笑一直沒看到,後來回想起來決定好笑,不知自己當時怎麼有這樣的想法的。
他很清楚但憑這樣一次是很難完全打動一個女孩子的,後來無論上什麼課,只要是能突出自己的,他都不遺餘力。大學教師們的課就像是嚼一碗永遠也嚼不完的現飯,幾十年如一日,嚼什麼,怎麼個嚼法,嚼後什麼味道,都是那麼個老框式。他這人有些不知天高地厚,鬍子還沒長齊,卻喜歡對著鬍子頭髮一般白的大師大家們評頭論足,就像在老教授們的現飯裡滲一些辣椒,營養沒什麼,吃起來卻是另有一番滋味,漸漸的,在班上也有了點小名氣。
人一到了這時節,就像入了魔境,不知想的是什麼,也不知為什麼要這麼想。一天到晚還喜怒無常,常常是莫名其妙的發火,莫名其妙的興奮,想法設法的使自己出眾,在他自個兒認為做了件出眾的事後,總要想方設法的看江容一下,假如她人不在,或是沒看見,就立時洩了氣。
在一次體育課上,因為是自由活動,男生則打籃球踢足球,女生則三五成群到處轉轉,反正就那麼大點地方,誰幹什麼大家都看的清清楚楚。可能是有女生在看的緣故,他們這些踢球的踢的格外賣力,雖然他並不知道江容在哪裡,但總以為她一定在正在某處觀看,甚至可能在為了他暗暗鼓勁,他一想到她那捧著小手,歪著身子的可愛勁兒,就渾身是勁,當他晃過一人,用力的將球打進門裡時,高興的躺在地上叫喊,眼睛卻飛快的把附近掃了一遍,最想看到的當然是江容拍著手跳著的樣子,可是附近仍然沒看到她,他有些失望,但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看,就抱著這個隱隱約約的希望一直堅持賣力到比賽結束。
當他疲憊的穿起衣服,無意識的往四周望時,突然眼睛一亮,江容不就在兩臺階交界處嗎?他斜披著衣服,盡力壓抑自己,還是腳步很急切的向她走去。她和一個女孩在一起,就是那次把筆還給他的那個女孩,看見他走來,她攏了攏頭髮,低下了頭,和身旁女伴低聲講著什麼。偶爾把頭抬了抬,但眼睛始終沒對他望。隨著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那個女孩似乎有點不知所措,她用手戳了戳女孩腋窩,似乎在說,你怎麼啦?那女孩笑了起來。
不知從哪一天起,人們便覺得他的女朋友是江容,久而久之,他自己也不自覺的往這方面想,從江容的臉上的眼神中看的雖不是十分明顯,好像也有那麼一回事,究竟是怎麼回事,到了哪一步,她也說不太清楚。但那種 不可分離的感覺到了。上班級時,他總是先要兩眼四處望望,看看她在不在,只要不在就心裡空蕩蕩的,那天的課根本上不好,她也像是一樣,在眾人面前顯得很有些矜持,但一旦他們單獨在一起時,有時激動的直哆嗦,他為了顯示自己的男子漢雄氣盡力裝出一副平靜的樣子,可一看到她因激動而變得通紅的臉就禁不住湧起一股衝動,一把摟住她,下頜擦著她的臉,她也早有了默契,身子緊緊貼住他的胸膛,生怕什麼把他們分開似的。他們就像用膠水貼著的信封和郵票,幾乎天天粘在一起,講著些可愛又可笑的廢話,像那個時期所有年輕人一樣,半年很快就過去了。
下學期剛一開學,他就提前一天到校,歇了一小會兒,就迫不及待的去車站去接江容。他焦急的盯著從車上下來的每一個人,看到她來立馬奔了過去,她沒反應過來吃了一驚,看到是他後鬆弛了下來。他笑著說,累了吧?說著把她的大包接過來,又把她的小包也拎在手上。她始終未置可否,聽任他忙碌。他也沒在意,只是一個勁的找話說,她很少做答,必要時也嗯一聲。
到了寢室,他跟她把包放好東西收拾好後,停了一會兒,看著她,一個假期沒見了,她顯得有些疲憊,透著一股慵懶勁兒,很是動人,他禁不住上去吻了一下她額頭,她用手輕輕的擋了一下,說我累了,想休息一會兒。他想想也是,就出去了。
第二天他又去找她,她還是那句話,他覺得有點兒不大對勁。他說,你哪裡不舒服,要不要上醫院看看。她說不用了,你走吧。他愣了一下,想她是才來,所以還是出去了。
後來他又去找了兩次,兩次她都不在,明顯是要躲著他。這下他可火了,一次下課後他走到她身邊,別的女孩見他來就都走散了。他說,你是不是在躲著我?她看了他一眼,沒作聲加快步子往前走,他追了上去說,究竟怎麼了?她說,沒什麼。說著就拐入了另一條道。他氣得說不出話來。接連幾天,他沒去找她像所有這時候的人一樣,他開始了自個兒喝酒說胡話。
就這樣過了一星期,有一天她寢室的一個女孩找到他說,你怎麼不去找江容了?她這幾天苦的很。他說,我管不著。那女孩頓了頓說,這是你們自己的事兒,你看著辦吧。說著就走了。他看著她走,一股無名火直竄,不過過了一會他還是去找了江容。
這次約江容出來,一塊兒看了場電影,相互間都沒說什麼話。他覺著這麼下去不是個事兒,就想盡量顯得幽默點,說了幾句笑話,卻說的澀裡澀氣的,她沒什麼反應,他顯得非常的難堪,甚至顯得有些後悔。沒想到這時她竟淡笑了一下,笑過之後,便不再出聲了。電影散場後,他牽住她的手,她頓了頓,又抽了出來。看著他面子上過不去,就主動問了他一聲。
想想這時候的他真像是生的賤,不管多大的氣,只要她一開口,所有的氣都消了,於是抓緊時間,不斷說著,看他滔滔不絕,她有時頓住一會兒,冷一會兒場,到他有所察覺也自然停下來後,她又搭上句把話,他以為她轉了心意,就不斷說起來,似要把這幾天的壓抑全都傾述出來。沒料到此時的她再也不再出聲,臉上也沒什麼表情,只是抓住根樹枝看著。他似乎終於明白了過來,頓時全沒了興趣,說我們回去吧。她也沒出聲,分頭走了。
接下來幾次都差不多,他們見面話越來越少,講話也似乎越來越謹慎了,似乎在努力維繫著,不去觸碰一根紅線劃定的圈子,遠遠的看著,不願越雷池一步,小心的維持著這個把他們圍在一起的圈子。他終於寫了封信。
夜深了,街上空蕩蕩的,昏黃的路燈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參差的灑在空洞的馬路上,形成一片斑駁的陰影。一個路人頭向前側著,靠在 路旁電線杆上打瞌睡。卡、卡、卡-----一陣高跟鞋撞擊地面的聲響在空曠的街道上顯得格外清晰。
“師傅,請問一下------”
路人猛地清醒了過來,他睡眼惺忪的,沒弄清眼前是怎麼回事,自顧盯著女孩看了半天。女孩見他這副模樣,立刻變了臉,閉上了嘴。
“小姐,你要到哪裡去?”路人貿然上前搭訕道。
女孩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自顧往前走。
“對不起,請不要誤會,我絕沒有惡意。”
止步。沉默。一刻。
“請不要誤會,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想,夜這麼深了------”女孩尖刀一般的目光在路人臉上掠過,路人不禁打了一個顫。
“你一個人走路------”
“謝謝,我走夜路慣了。”
“哦,我也是趕路的,困了在這裡歇一會兒,看和小姐是不是同路------”
“我喜歡一個人走路。”
路人沒了話說。女孩剛要走,他忽然問道:
“對了,你剛剛問我什麼事?”
“你聽錯了,我剛才什麼也沒問。”
“怎麼回事,是我剛才錯了,還是現在錯了。”路人低頭搔了搔頭皮,燈光下他的影子模模糊糊的,再抬頭看時,女孩已經遠去。
這是他寫給江容的第一封信,很難想象,在這個年齡的人,也許只有在這個年齡的人,才有這樣的情書。他寫好後,用信封裝上,貼上郵票,放進信箱。
三天後,他也收到一封信。
你不是路人 我無話可說 我不是問路者
路不在你嘴裡
路在我腳底
你需要走
我需要想
你還在想
我卻走了
我清醒時
你還在執迷
你笑了
我卻哭了
你終於明白
我是瘋子
問路者
少了一隻眼
被問者
多了一顆心
這是第一次放假回家。坐了20多個小時的火車,又經過七八個小時汽車的顛簸,把本就暈車的他真弄得腦袋像要爆炸似的,恨不得把頭取下來找一個地方放好。車一到站,他的腳一踏在地上時,身子哆嗦的像樹枝上抖動的樹葉。就這樣子還走了10多里路才到了家。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癱倒在地,背靠著牆,包往屋裡一甩,覺得自己完全垮了下來,閉上眼躺了好一會兒。
“你罵你媽的個X,你跟老子來搭。”
“個老不死的,一天到晚到外面流就好,到家裡搭個豬屋就要了你的命。”
“瘋婆娘,你不要罵的,罵起老子火來,老子兩腳踢死你。”
“有本事的你下來踢,把我踢死了好跟那個老騷X跑是唄”
“嘩啦”一聲,接著是一聲爆喝,他父親一腳踢斷了 豬屋屋頂的橫樑,抽出一根木棍,一路跳下來,就要劈下去時,他站在了他父親那兒,一言不發,頭髮亂糟糟的,臉色蠟黃蠟黃的,死死盯著他父親,他父親和他母親一下都住了嘴,發呆似的站在那裡,好像一下子沒搞清是怎麼回事。
在車上時,他一直想著回家後怎樣好好的睡一次,及到了床上,卻是一點兒睡意也沒有。已經10點多了,家裡人早已睡著,發出輕微的鼾聲,他卻還在努力的把眼閉上,覺著閉上眼比睜開更吃力,索性睜開眼。屋子裡黑黝黝的,橫樑上傳來老鼠吱吱的叫聲,外面偶或一陣腳步聲,並伴隨低低的聽不清的講話聲,很快就消失了。
他心裡亂糟糟的,一會兒想起了學校的事,一忽兒又想到火車上,服務員推著一車報紙雜誌之類的走過,有一個學生模樣的拿起一本雜誌,翻了翻後沒買,遭一頓奚落,“窮學生”。一忽兒又想到家裡兩老的爭吵。在學校裡早就料到了,知道家裡就要吵的,可真到了家裡,還是沒法忍受就這樣吵下去。這麼大把年紀了,不想著把一家人的事弄好,整體就是吵來吵去,想起來就讓他心焦,有一刻甚至都感到受不了,一把掀開被子,大口大口的喘氣,可過了一會他又平靜了下來,感到一股涼意,又把被子拉上。他就你這樣,一刻也沒停著,不知什麼時候才迷迷糊糊睡去。
“你這個瘋婆子,你還要不要人活的?”
突然他被一陣爆喝驚醒。
“好啊,抓到你的把柄了吧。”
“老子怎麼遇到你這個冤家的喲,老瘋子,你再說一句,老子就一把捏死你。”他父親暴怒的聲音讓他隔了兩間聽起來都心驚。
“好哇,好哇,好大的本事啊,會做戲給人家看了呢。”他母親仍在罵,不過聲音小多了,後來聲音越說越小,他終於聽不見了。
可就在他迷迷糊糊合上眼不久,又是一陣大吵嚷,還夾雜著拍鞋板砸茶杯的聲音,這次他眼睛始終未完全睜開,只是暈暈乎乎的聽著,也想著起去勸勸,但眼睛就是睜不開,不知是無力睜,還是懶得睜,就這麼個樣子,到了第二天天大亮,再也睡不下去了,就開始爬起來,覺得後腦勺特別重,想起昨晚那些說不清楚,有些卻又十分清晰的片段,想起都有些後怕,卻沒曾想到,這只是這個暑假這樣生活的開始。
第二天一大早他母親就把飯做好,接連喊了幾聲他的名字,他答了聲“來了”。又喊了幾聲他大弟的名字,沒有回應,他走到大弟跟前說,“喊你吃飯呢,沒聽到?”他大弟頭也沒抬說,曉得了。他不再作聲,另一個弟弟早就騎車上班去了。一會大家來到桌上,一碗辣椒、一碗茄子、一碗豆角。他父親鐵青著臉佔了一方,他大弟端著碗,用筷子在三個菜碗裡各拔了一下,走開了。他端著碗,在一邊悶悶的,沒說什麼話。他母親嘴裡卻嘮個不停,“在學校呆那麼久,瘦了,家裡也沒什麼好吃的,學校裡有豆角吃嗎?”屋裡沒一個人搭話,有時他看不過去,笑著說上幾句,完後屋子裡又只剩下母親一個人嘮叨。
到了天塊黑時,他父親扛著钁頭回來了,大弟這時也不知從哪兒鑽出來,不聲不響的生火做飯,他看見他父親的臉色,也不知咋辦才好,趕到灶前,幫忙燒火。
他父親把钁頭往牆邊一輪,幾步走到廚房,一看火都還沒生起來,雙腳一跳,“你們還是不是屋裡的人啦,別人到田裡搞的要死,你們到屋裡連一口火都懶得燒?”
他和大弟沒作聲,把柴放進灶裡,用口一吹,外面風大,風從煙衝裡回灌,嗆得他們眼淚都流出來了。
“說清楚,你們下午都到哪裡去了,這還懶得像樣子?吃的從哪裡來?”他父親越說火氣越大。
“哎喲,孩子也是剛回來。老二和平兒(村裡人)有點事扯住了。”後面趕來的母親開始打圓場,她兩手泥灰都沒拍掉,就趕到灶門口。
“老子不要你這個瘋婆娘說,就是你把他們慣壞了的。”
“還會死啊,還會死啊。”母親劃了根火柴,猛吹了一口,一股濃煙從灶裡噴出,她接連咳嗽了幾聲,待喘息莆定,又罵道“搞點事沒人陪都不行,個老不死的。”
接下來那頓飯也不知怎麼吃的,而那晚他父母親斷斷續續又吵了一夜。剛開始他實在難以入耳,跑到爆吼的父親那裡說了幾句,他父親看著他的臉,像看一個陌生人似的,止住了爆喝,在屋角一言不發的坐了下來。隨後他又走到母親那兒。母親一邊揩著眼淚一邊訴說,孩子,不是我做孃的要吵,我和他過了那麼多年,他的事要好多有好多。那老狗日的太不是東西了,他不配做你們的老子啊。
他還沒開口,他父親又吼起來:“放你孃的屁,你跟老子把話說清楚,你這麼害人怎麼得了?”他扭身看了他父親一眼,他父親氣鼓鼓的又坐下了。他又走了幾步,來到母親跟前,這麼多年來,他第一次才真正看清母親的像。母親的臉黑中泛青,臉上滿是皺紋,頭髮凌亂不堪,幾縷搭在前面的頭髮被淚水沾溼了緊貼在臉上,讓人看了禁不住一陣心酸。
他慢慢走到母親跟前說,媽,媽,你不要說了,你聽我說兩句。母親這時停了下來,看著他。他把頭側在一邊,頓了一會說,媽,你把我養了20多年,有些話我是不該說的,你今年也是快50的人了,還有幾年呢,我在學校還有幾年,兩個小的過兩年也還要說親事,等著錢用,家裡本來夠糟了,還這麼鬧個什麼呢。你和爸這麼多年都過來了,怎麼最後幾年就熬不過去了呢,逃難就業就這麼幾年了。你們這麼一吵是要把個家吵散的,吵散有什麼好,還要我怎麼跟你們說呢。母親流著淚說,孩子,我聽你的,要我和他好是不行了,日子過的長伴了,甩也甩不掉,我不是朝幾個孩子著想,孩子,不是嚇你的,早個多就死了。
好不容易他母親沒了話,他又到了他父親那兒,他父親正大口大口的生悶氣,見到他就身子發顫,他說 我跟那女的有關係,我拿祖宗十八代打咒,通他媽的跟那女人有半點關係。這時他母親說,你不要不承認的。他父親跳了起來,我承認,我承認通了你媽。他們倆又開始對罵起來,他夾在中間像只四處受氣的老鼠。
他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上床睡覺的,到以後成了日常。每次回到床上,總要小心翼翼的留心著那邊的一些聲響,戰戰兢兢的等著下一場大風暴的到來,每晚他就那麼惶惑不可終日的等著,對一切異常警覺,甚至連那邊傳來的間斷的咳嗽聲都特別敏感。有時老鼠爬過桌上瓶子的偶然一次摔擊聲都讓他心驚肉跳,從上床的第一份中國起他就暗暗的祈禱夜晚過去,而每到這時他大腦都格外清醒,黑夜像與他作對似的,在他每次精疲力竭的迷糊睡去後醒來時窗外仍然黑糊糊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