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澈若無其事的解開小香囊,再次掏出了銀絲奩盒,掀開蓋子,無名指指腹按壓在羊脂一般柔軟荼白的香膏上,緩緩的打了一個旋兒,動作輕柔的倒像是在愛撫情郎肌膚一般。
葉侍衛的目光在她指尖停留了片刻,突然拔高了語調對她道:“方才我見眾人鬥毆時,險些將公公您也牽扯進來了。”
他頓了一頓,目光移向她臉上,語氣甚為體貼關懷:“公公沒有受傷吧?”
“多謝大人關心,方才他們並未傷著奴才分毫——”
她扶起袖子,正要將指尖沾染的沁涼香氣替李蘭舟抹在耳下,手腕卻突然被人用力抓住。
“你們到底是什麼人,竟敢冒充宮中侍衛和內監,究竟意欲何為?”
那葉侍衛盯著她,語氣和眼神卻立時冷了三分,全然不似方才面對同袍時那般開朗直率。
成澈看了一眼自己被人鉗制住的手腕,臉上作出一副無辜表情:“大人何出此言?”
葉侍衛眉毛一挑,臉上表情倒洩露出一絲得意。
“玄甲軍將士雖與御臺軍不同,大多出身卑微,但容王對他手下的將士們卻向來關懷備至。每至酷暑,容王府便定期分發玄甲軍每人一顆清心丸,服下後可清心靜氣、散熱解暑。若她真是玄甲軍將士,根本不可能會因中暑昏倒。”
說著,他轉動鴉青色的瞳仁,目光從地上昏迷不醒的李蘭舟身上掠過,移向成澈握著銀絲雕花奩盒的指尖。
“且你這指腹上的印子,是弓弦勒出來的吧?”
葉侍衛掌心一收緊,成澈不吃痛的“嘶”了一聲,手裡的銀奩盒頓時滾落在地上,她指尖的纖細淤痕亦暴露在兩人的目光之下。
聽到這裡,成澈再也掩飾不住語氣中的玩味之意。
“大人見微知著,不去刑部斷案著實可惜了。”
“少他媽跟老子嬉皮笑臉。”
葉侍衛冷著一張俊臉,又收緊了她腕上的力道,言辭犀利的威脅道:“快招,你們到底是什麼人?三天兩頭進宮作亂,如今竟還在光天化日之下混入宮城,到底策劃著什麼陰謀?這次可別想再逃出去,或是自盡什麼的。”
成澈只覺得自己手腕都快被他的大掌給捏碎了,瞪著水靈靈的眸子央求著他:“大人冤枉啊,我雖不是內監,但也是宮裡面的人,絕不是什麼宮外的可疑人士。”
“宮裡面的人?”
葉侍衛眯起眼睛,似是一臉不信。
成澈弱柳似的略一頷首,眨眼道:“大人可曾聽說過杜若?”
葉侍衛思忖了一陣,皺眉反問:“你說的是一種花嗎?”
“不是花,是我的名字。”
成澈見他有此一問,便安心一笑,正式開始胡謅:“我叫杜若,是後宮中的一名郎官。”
“郎官?”葉侍衛冷笑一聲,用眼神點了點她指尖的弦印,“若是後宮郎官,手上怎會有弓弦勒出來的痕跡?”
成澈眨了眨眼睛,莞爾一笑,將手指伸向他眼前。“不是弓弦,是琴絃勒出來的印子。喏,你看。”
“琴絃?”
葉侍衛一怔,眉宇舒展,慢慢鬆開了她的手腕。
“……嗯,聽聞宮裡面確有一位玉郎大人琴藝極佳,人稱琴仙在世……”
他喃喃自語的沉吟片刻後,又警惕的瞥向地上昏睡未醒的李蘭舟。
“那她又是誰?”
“她……她是隨我一同入宮的貼身侍從。”
“侍從?”
男子嫁入妻家時,確實可從貼身小廝中選擇一名陪嫁,可這名侍從長相如此豪邁、並且根骨奇佳,倒是一點也不像綠柳街出身的郎官會帶在身邊的侍從。
葉侍衛皺了皺眉,還沒來得及多想,就聽見耳邊傳來一聲啜泣。
他回過神來,見成澈居然低垂下腦袋,委屈巴巴的淌眼抹淚了起來。
“你怎麼了?”
他尋常接觸之人都是軍中鐵骨錚錚的硬漢,沒想到對方會突然哭起鼻子來,沒見識過這種陣仗,他一時間手足無措,連質問的語氣也都放軟了下來。
“你……既然是後宮中的郎官,為何鬼鬼祟祟的喬裝成這副模樣,還跑到校武場來四處閒逛?”
成澈紅著眼眶,抽抽搭搭的道:“大人有所不知,我雖出身卑賤,但淪落深宮,卻也實非我願——”
她說了一半,用餘光偷覦他反應。那葉侍衛在原地僵立了一陣,兩隻手突然開始上下摸索起來,半天才從衣襟內摸出一張藍色絲綢帕子,遞給她。
“你…你慢慢說。”
俊秀的眼眶中倒是透露出一股清澈的愚蠢。
成澈點了點頭,接過帕子,一邊擦拭眼淚一邊對他比了個“請坐”的手勢。
兩人面對著平躺在地上的李蘭舟,肩並肩一起在一條長凳上端坐下來。
成澈接著說道:“女帝陛下雖將我自民間強掠至深宮,可我心中早已另有所屬——”
她見那葉侍衛沉默不語,眸子裡如死水一樣平淡無波,似是對這種兒女情長的話本故事不甚感興趣,便機敏的將話鋒一轉:“——我身為男兒,心中早已屬意鐵血沙場,怎甘心被拘在這深宮之中,成日裡只能繡花彈琴?”
聽到這裡,那葉侍衛抬起頭,原本還帶著一絲疑色的眸子裡突然放起光來。
“我明白!”
他一把握住了成澈的手,情緒竟有些高昂,仿若看到知己一般,一時間倒也忘了尊卑禮數。
似乎是發現自己的舉措未免唐突失禮,葉侍衛怔了怔,忙又鬆開了手,俊朗的面龐上閃過一絲靦腆之色。
成澈斂去眼底吃味的神采,假作傷心的嘆了口氣,抿唇道:“唉,可惜我只是一名後宮小郎官,雖說有志成為沙場上的鐵血男兒,卻也不能離開後宮半步……”
“所以,你便讓身邊侍從扮作玄甲軍,替你瞞天過海,從玄天門偷溜出來?”
“我自幼雖在南樓楚館中長大,心中卻一直憧憬舊時英烈們馬革裹屍的壯志豪情。如今身陷宮闈,雖不能親赴沙場,但若能瞧一瞧校武場上御臺軍大人們的神勇風采,也算了卻心願。”
話說到這般田地,成澈自己都認為謊話編得有些離譜,她抬起雙眸,偷偷觀察起對方臉上神色。
葉半的臉上時而鎖眉惆悵,似乎是想起了什麼煩心事,時而又振奮起來,像是受到鼓舞了一般。
“想不到你我竟同是天涯淪落人……”葉侍衛若有所思的喃喃自語道。
看起來,他對於成澈所描繪的處境非但並未起疑,反倒十分感同身受,與她說話的態度竟也轉變得和善起來。“我原以為自己已經夠倒黴了,如今聽了你的境遇,倒比我還要慘上許多,至少我還能……”
他頓了一頓,收回臉上的悵然之意,在成澈的肩頭上輕輕一拍,寬慰她道:
“不要妄自菲薄。你心中有鴻鵠之志,指下有風雷之音,即便身處後宮,有朝一日想必也定能實現自己的抱負。”
成澈內心有些詫異。
“風雷之音?”
這可有意思了,杜若的曲風向來婉轉悠揚、自在得閒,可說與“風雷”二字毫不沾邊。
成澈笑著擦去了眼角的淚花:“想不到大人對音律之事亦如此通曉。”
“呃,我……”葉侍衛一哽,像是覺察出自己說了多餘的話,臉上顯出一絲慌色,口中亦有些支支吾吾起來。“我……我是聽老蔡他們說的……”
成澈端他如此笨口拙舌的模樣,心中打趣他方才在比試臺上的諸般“臥龍鳳雛”行徑,看起來倒也不全都是演的。
“對了,還未請教大人姓名?”
葉侍衛爽朗的擺了擺手道:“什麼大人不大人的。我姓葉,單名一個半字,你叫我葉半就好。”
“……葉半?真是一個有趣的名字呢。”成澈沉吟了一陣,抬起頭甜絲絲的一笑,眉眼蹙成兩道彎彎的月牙兒,“既然葉兄現於宮中任職,為何此前從未在紫宸殿上見過你呢?”
玉郎位階在後宮之中位屬六品,與御前侍衛在朝堂上的品級倒也不相上下。
她端葉半與自己年歲相差不大,性格待人豪爽,比起互為吹捧,還是直接稱兄道弟更能與他拉進距離,於是便學著他方才稱呼“費大哥”的語氣,親暱的稱了他一聲“葉兄”。
葉半確實受用,語氣坦然的笑道:“雖說這宮城內的御前侍衛統共只有三百員,但這三百人裡也不是誰都能服侍於御前的。我初入宮廷未久,身手不佳,還沒有這個資格,也就偶爾替兄弟們值一下夜罷了。”
身手不佳?
成澈低頭看向自己腕上的紅印子,卻並未戳破,只將話題繼續引申,言辭間無半點責怪之意,反而盡顯體貼之情。“宮中值夜,一來便是七八個時辰,想必十分辛苦……方才聽說,近日夜裡還有人進宮作亂?”
葉半背身走向庫房裡的兵器架子,執起一把環首佩刀別於腰上,看似漫不經心。
“沒有沒有,宮中近日一切安好。方才……是小郎官你聽錯了。”
成澈挑了挑眉,識趣的不再繼續追問下去,不過她此刻卻已有眉目。
想不到還真讓江婉屏猜對了。容王府早有動作,只是迫於某些原因,刺殺未能成功,因而她此前並不知情罷了。
而這個叫葉半的侍衛,方才口口聲聲說宮中近日有賊人作亂,又曾聽過她的琴曲。
或許,他便是容王府行動受阻的原因。
眼下,成澈雖已有七成把握,但她心中亦有個疑問還沒有弄清楚,此時尚且不便將自己的真實身份與目的和盤托出。
他明明是宮中侍衛,若身懷絕技,為何偏要故意隱藏自己的身手?
看來,她還需要再花費些時日,想辦法摸清楚此人的來歷,解開此疑問,才能放心顯露自己的女帝身份,將他收為羽翼。
就在這時,在地上躺了許久的李蘭舟突然虛弱的睜開了眼,模模糊糊的看見成澈正坐在自己的身邊。
“陛——”
她剛要張口,便被成澈迅速捂住了嘴巴。
“?”葉半疑惑地皺起了眉。
“畢——竟我二人是偷溜出來的,”成澈一隻手捂著李蘭舟的嘴,面上神色卻十分自然,她瞟了一眼窗外,看不出半點驚慌侷促。“天色不早,我們也是時候回去了,後宮郎官私自踏出玄天門可是重罪,還請葉兄莫要將今日之事傳於第四人知曉。”
葉半因她與自己境遇相似,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親近之意,想了一下便答允道:“老蔡和費大哥他們都是實誠人,想必不會多疑。放心,我不會告訴其他人的。”
成澈雖面色如常,但李蘭舟聽得自家主上這一番話,自然也就乖乖閉嘴,不再多言。
成澈幫著攙起仍有些頭暈的李蘭舟,便與葉半告辭離去了。
臨走時,成澈回頭看了他一眼,對上他目光後,便連忙頷首一笑,以表禮謝。
葉半目送著她們離去,只覺得這小郎官生得實在俊俏,只可惜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要受那女帝擺佈,下半輩子只能囚禁在深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