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頭老母遮門啼,挽斷衫袖留不止。在冷清的早晨,臨廣城外,一派生離死別的景象。
燕來主僕二人只是臨廣城外暫時的過客,但在這離苦悽別、肝腸寸斷的傷感氣氛中,還是禁不住流下兩行熱淚。
一看腸一斷,好去莫回興。
臨廣城外是這次徙民戍邊的集結地,所轄郡縣的縣丞負責親自移送本地區徙民隊伍到邊關。
所有的徙民隊伍則是在大煜翼王的統一率領指揮下,徒步遷徙到遙遠的北地邑郡府。
為了防禦北勒再次入侵,大煜皇帝聽從朝臣建議,在北地邊境劃出一塊兒疆域,設定為邑郡府,並任命了一名武將為護邑校尉,統管邑郡府的軍政事務。
蜿蜒的墾田隊伍在官兵的監領下向北蠕動。
燕來主僕二人碰巧與莊子上阿婆的兒子們編在一隊。阿婆的二兒子牛進攜帶妻子和兩個孩子,三兒子牛寶夫妻二人。
燕來二人能與牛進兄弟二人一道遷徙,甚是高興。牛進牛寶憨厚善良,一路上也多有照應燕來二人。
“公子怎得也要去墾田?”牛進百思不得其解。
當初在莊子上見到的燕來,身邊還帶有個小廝,就那氣質與舉手投足間的教養,怎麼看怎麼也像出自大戶人家,絕對不是粗人。
“今後大哥與我兄弟相稱就好。小弟名喚燕來,家住京城,但家裡突遭變故。來臨廣投奔親戚不成,落得居無定所,身無分文。迫不得已才去墾田,只為安生立命罷了。”
燕來的話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話中自帶幾分傷感。
“看兄弟相貌,像是讀書之人。你若不嫌棄俺們,今後你就是俺兄弟。”牛進憨厚地笑著說。
“當日阿婆給我二人水喝,路上又承蒙大哥的照拂,小弟感激都來不及,哪有嫌棄兩位大哥的理兒呢!”燕來深深行了一個禮。
“兄弟莫要客氣才好。”
“好!”燕來開懷笑了。
牛進的兩個孩子,一個七歲,一個五歲,牛進牛寶二人各推了個獨輪車,孩子們走不動,便坐在獨輪車由父親和叔叔推著前行。
孩子們生的壯實,嘰嘰喳喳的,鬧騰的很。飛絮也才十五歲,愛逗孩子們玩。有了孩子們,一路上除了冷點,也不覺乏味。
隊伍辭去江水,穿過平原,渡過黃河,翻越關隘。萬里赴邑,冷月入夢,寒氣入骨。
有的農人受不住艱辛,試圖逃跑,被官兵抓住後,與犯人一道被押走。
老人小孩兒受不住長途跋涉,倒下夭折的也不在話下。
領著隊伍遷徙墾田的主指揮,便是當日燕來偶然遇見的黑衣人,翼王慕南雲。
慕南雲親自率眾生遷徙到邊關邑郡府,以防地方官員組織不力,影響朝廷遷徙墾田政令的實施。
慕南雲身邊的侍衛,經過一番打探,把燕來的身份翻了個底朝天。梅沈兩家的姻親關係,他比旁人更瞭解。
他受沈逸所託,借來臨廣之機,暗中查探梅燕來的下落。不曾想京中熱議的又是逃婚、又是暴病的大腳女被他這麼輕易碰上了。
該如何處置她呢?慕南雲臉上露出玩味的一絲笑意。這一笑,讓手底的侍衛感覺有點摸不著頭腦。
慕南雲騎著一頭純白色戰馬,威武顯赫,藉著巡視隊伍的機會,鬼使神差地竟然找尋著燕來所在的編隊,他只想看看這個大腳女的狼狽模樣。
天色灰濛濛,沒有一絲生氣。凌烈的西北風捲著少量的雪片,打在人的臉上如同刀割一般。
人們不得不裹緊棉衣,踉踉蹌蹌頂著風雪艱難前行。
眼看著風雪越來越大,沒有要停的跡象,離下個補給站還有很遠的腳程。
考慮到老弱病殘體力不支,穆南雲下令,讓隊伍行至眼前的山腳下,找藏身處躲避風雪。
當天晚上,在一個較為寬敞的山洞內,燕來病倒了,發著燒說著胡話,急得飛絮直哭,牛進牛寶也急壞了,扯著嗓門問隨行的人有沒有郎中。人群中無人應答。
人們都忍著飢餓,凍的瑟瑟發抖,哪還顧得下別人的死活。就這樣,飛絮守著燕來熬了一夜。
第二天天氣放晴,耀眼的日光照射著白白的大地,尺厚的白雪折射出的光芒刺的人眼睛都睜不開。偶爾會有一絲清冷的風飄過,讓天地間凍的更加厲害。
人們收拾東西繼續趕路,燕來仍舊病著,毫無起色,飛絮留下來陪著燕來。
這場風雪擊倒了不少人。山洞中生著病無法趕路的人大多是老人小孩兒,家人只能留下來陪伴。
慕南雲清點人數後,帶著護衛親自巡視徙民病情。
“官爺——”飛絮發現了先前見過幾次面的黑衣人,清脆地叫了一聲。
慕南雲朝著她們走過來,發現燕來躺在地上,身上蓋著一層薄薄的被子,面色蒼白,閉著眼睛,嘴唇乾裂,凌亂的發咎散落在兩鬢。
慕南雲動了惻隱之心,蹙著眉小聲嘀咕了句“你這是何苦呢”,便蹲下伸手摸摸燕來的額頭,很燙。
燕來微微睜開眼,嘴角動了一下,露出一絲淺笑,就又閉上眼了。
慕南雲立刻叫來御醫,只見御醫給燕來把了把脈,拿出了針灸包。
慕南雲親自扶起燕來,為她圍起被子,讓她的頭撐靠在自己肩上,御醫在她的頭後和頸部施了針。
“怎麼樣?”慕南雲抬頭問御醫。
“染了風寒,加上過度勞累,風寒便加重了。已施過針,吃點藥丸,喝點熱粥,休息幾日方可恢復。”
飛絮幫著慕南雲扶著燕來又重新躺下。
慕南雲只得命一些士兵留下暫看護老弱病殘人員。臨出發時,也為這些人員卸下了必要的生活物資。
慕南雲高度懷疑自己是不是也病了,因為他不知道究竟為何要擔心那個跟自己毫不相干的逃婚女。
他已經騎著馬走出一里路程,突然停下,命身邊的貼身侍衛林川,原路返回去照看燕來。
林川也想不通,主子讓幹啥便幹啥。看主子那魂不守舍,像吃了蒼蠅一般不自在的表情,也不敢多問一句,便撥轉馬頭返回。
林川進入山洞,直奔燕來二人身邊。他的出現,讓飛絮很是詫異。
“官爺,你要幹什麼?”飛絮緊緊護住燕來,睜圓眼睛瞪著他。
“我家主子命我來。要我做什麼只管講。”
飛絮這才放鬆警惕。
實在是剛才進來一些兵丁,像土匪一樣,罵罵咧咧,不止調戲小娘子們,還翻搶徙民的東西。
他們倒希望這些老弱病殘都快快死掉,他們好儘早趕去下個補給驛站。這前不著店後不著村的地方,凍的人們縮住脖子連氣都懶的出。
“弄點熱粥,我家小……哥,身子虛,要喝點熱粥。”
林川轉身出去,不一會兒端回一碗粥。飛絮扶起燕來,將粥慢慢喂下去。
燕來逐漸好起來了,兩日後,便能走路了。但是很多人就沒這麼幸運了,大多病死在山裡。
第三日,眼看著天空陰雲密佈,暴風雪又要來臨。
所有人員,不管身體怎麼樣,都必須起身,否則就可能被凍死餓死在山上,因為天寒地凍,已無任何物資供應了。
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小男孩兒,鼻涕和著眼淚,冰涼的小手拉住燕來央求道,“大姐姐,救救我阿孃。”
“去去去,什麼大姐姐,是大哥哥。”飛絮一把扯開孩子。
看著可憐巴巴的孩子,燕來心裡的柔軟還是破防了。“飛絮,別這樣,怪可憐的,去看看他阿孃。”
“這冰天雪地,咱們自己都顧不過來,怎還操心別人的事!”飛絮極不情願,但架不住燕來的堅持。
山洞光線暗淡,一個角落裡隱約蜷縮著一人。
燕來隨小男孩兒走過去。“阿孃,你醒醒。”男孩兒小心翼翼搖了搖奄奄一息的女人。
女人用盡力氣睜開眼,挪動嘴唇。“大兄弟,求求你帶俺家小寶走,給他口吃的,下輩子我給你當牛做馬。”
還沒等燕來開口,女人頭一耷拉就嚥氣了。
燕來也無奈,她自己很虛弱,但看著孩子可憐,一狠心領著走出山洞。
林川在洞外等候,看見燕來二人,除了身上挎的包袱,手中還牽著個孩子,他很是納悶。
自己的命差點丟了,怎麼還有心思拉拽個拖油瓶。主子交給他看護的人腦子是不是不正常,也罷,主子最近腦子也不太正常。
飛絮看林川的體格,簡直是健壯如牛,關鍵是他身後還跟著一匹棗紅色大馬。
“官爺,這個孩子就交給你了。”飛絮不由分說地把孩子交在林川手裡。
“這這…”林川一時沒反應過來,“哎哎,姑奶奶,我不能帶孩子。”
“你不帶,難道讓你家主子來帶?”飛絮摸著孩子頭頂叮囑道:“小寶,跟著官爺騎大馬。大哥哥們到下個驛站找你。乖啊!”
飛絮說完便扭頭扶著燕來,踩著嘎吱嘎吱的雪地,深一腳淺一腳,追向隊伍。
燕來回頭向小寶溫柔地笑笑,示意他跟著林川,便揮了揮手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