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下襬著一尊九環熏籠,熏籠中放著兩塊清淡的上好香餅子,熱氣上來,滿室清甜香氣。
但與屋子裡的溫暖不同,鍾銘的眼神裡沒有什麼溫度,看著輓歌的時候,帶了些審視。
他身著一襲白衣,佇立於屋中,氣質冷清,看著不沾一絲煙火氣。
壓迫感太強,輓歌下意識握緊自己衣角。
等了幾百年的人如今醒了,本該熱情迎上去,訴說百年相思,輓歌卻察覺到了一些阻擋在二人間的距離。
對於鍾銘來說,他不過是睡了一覺。
對於自己來說,這幾百年,她變了很多。
她怕自己的改變惹得對方不喜。
她很緊張。
她是鍾銘撿來的小狗,是鍾銘親手帶大的小孩。
自己變化這麼大,站在鍾銘面前,她有一種站在夫子面前,等待成績的忐忑感。
“鍾銘,你終於醒了。”
鍾銘點點頭,因臉上戴著面具,讓人看不出他是什麼表情。
“我睡了多久?”
“三百年整。”
輓歌在打量鐘鳴,鐘鳴也在打量輓歌。
她本就長了一副顯年輕的小巧臉龐,百年不見過去,多了幾分成熟,倒是沒怎麼見老。
問完話,鍾銘便不再開口,輓歌等了一會,見對方沒什麼要和自己說的,心中有些急躁,釋放神識去檢視對方的身子。
鍾銘一抬眼,輓歌的神識被她原地震懾住。
輓歌臉色一變,因疼痛,額頭上沁出一些汗珠。
“還有事?”
鍾銘的話比他的眼神還要冷淡。
輓歌自知自己冒犯了,見鍾銘並不想過多交流,心中即便有再多話語,也都只化為一句,“沒有,你早點休息,明日我再來看你。”便落荒而逃。
繞過迴廊,輓歌沒忍住隔著鬱鬱蔥蔥的樹,看向鍾銘的屋子。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鍾銘對她的態度裡帶了些煩躁。
輓歌走後,鍾銘一個人靜立房中。
睡了太久,他剛甦醒半日,腦子裡還很混亂。
想起剛剛輓歌走時看向自己的眼神。
喜悅、緊張、委屈。
鍾銘垂著眼,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這半日,不塵已將自己和輓歌為他甦醒而做的事全部告知他了。
一邊感嘆二人對自己居然付出這般多,一邊又壓著心中的莫名感覺。
她竟與別人結為道侶了。
她竟與別人約定再續前緣了。
鍾銘說不出自己是什麼感覺,只覺得自己不過了一覺醒來,很多事情便不同了。
翌日一早,鍾銘開啟房門時,便見到了早已等在屋外的輓歌。
“你醒啦?睡得好嗎?”
昨晚回去後,輓歌便連夜去找了不塵。問了他許多事,輓歌才知道,不塵在她和儲彥打算同歸於盡時,快馬加鞭回到了晚來山,馬不停蹄地將魔玉搗碎、煉化後,他便給鍾銘服下魔玉。
一炷香後,鍾銘便醒了。
醒過來後他精神不太好,詢問了不塵一些問題後,便聽著不塵講述了這幾百年的事。
“鍾銘時不時走神,臉色偶爾也會變得奇怪,這久我有些事情需要處理,你就好好照顧鍾銘吧。”
輓歌回想著不塵的話,聽著鍾銘對自己“嗯”了一聲後,見對方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頓覺不自然。
“進來坐坐?”鍾銘側過身,讓輓歌進屋。
輓歌欣然接受。
她有很多問題想問鍾銘。
比如魔界的神諭,比如顧睿得到的神諭,比如他為何沉睡。
比如他為何只給顧睿託夢,而不給自己。
只是她沒想到,鍾銘先她一步提問。
“你與那個江輕言,當真結為道侶了?”
江輕言。
三年來,沒有什麼人敢在她面前提這個名字。
第一個在她面前提這三個字的人,被她教訓了一番。此後,無人敢在她面前提起江輕言的名字。
乍然聽到這三個字,輓歌還覺得有些懷念。
“嗯。”末了,輓歌加上一句,“怎麼了?”
鍾銘沒有回答,手指不經意彎了一下。
“後悔嗎?”
“什麼?”輓歌沒有明白鍾銘的“後悔”二字指的是什麼。
“剖他的金丹,讓我甦醒。這件事後悔嗎?”
鍾銘聲音低沉。
仔細聽起來,他同江輕言的聲音也有些像。
除了眼睛像之外,輓歌又找到了鍾銘和江輕言的相似之處。
漏窗外有陽光照射進來,空中漂浮著白色灰塵。
輓歌仔細想了會,然後搖搖頭。
“你待我恩重如山,我不悔。”
鍾銘手指鬆開,眼尾輕微揚了起來,帶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只是輓歌接下的話,讓他的笑意全無。
“不過我欠他那麼多,沒有什麼能夠補償他的。你既然已醒,我也沒有什麼好留戀的。等我選個好日子,便去陪他。”
“你竟要為他赴死?!”
鍾銘一向都是冷清,這般急切的語氣,輓歌還是第一次聽。
“我們已約定好再續前緣。”
輓歌說話的時候,鍾銘不眨眼的盯著她看。不知為何,輓歌有些心虛。
鍾銘於她來說是師父,是恩人。她於鍾銘來說,是妹妹,是晚輩。
和鍾銘說自己單獨決定的事,這件事還關乎自己性命,輓歌說起來並無底氣,但眼睛卻是堅定的。
“這三年來,我每天都想快點找到魔玉,這樣我就可以早早去找江輕言了。”
“就因為愧疚,你便做到這種程度?”鍾銘不解,眉頭皺得死死的,“你若是真想彌補,我可以讓他投胎轉世到好人家,一生平安快樂度過。”
輓歌聽鍾銘說完,安靜了一會,瞧著對方臉色不太好,似是氣到了,趕緊替自己解釋。
“你覺得我是因為愧疚?”輓歌輕笑一聲。
小姑娘徹底長開。
從前青澀面容時,樣貌便已經驚為天人,如今長開了,一笑百媚生。
“我沒有那麼胡鬧了,鍾銘。我是真的心悅他,心甘情願同他再續前緣,心甘情願去結束我的性命。”
隨著輓歌說完話,她面前的石桌應聲而碎。
輓歌詫異的看著鍾銘,不理解他為何如此生氣。
鍾銘意識到自己失態,站起身來,垂眸盯著輓歌看了幾息,留下一句“晚點說。”便化為一縷白煙,離開了晚來山。
輓歌盯著鍾銘離去的地方,神色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