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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3章 權臣

七月起,呂惠卿接詔,就任兩浙路經略安撫使,兼知杭州,算得上是臨危受命,指望能在他的手上行出力挽狂瀾之舉。

非常之時,即使是一些平日裡對他頗有不服的一些官場政敵,在此時的杭州,卻也偃旗息鼓、不再亂躥。因為在這樣的節骨眼上,確實也是沒有其他人能比前宰相更有威望壓得住眼下杭州的局面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呂惠卿燒得準確而果斷:

第一把火,呂惠卿要求徹查蘇州應奉局擅自組建杭州水師一事,雖然此事的前因很清楚,也是得到了前帥守宇文昌齡的默許,但是整整十條戰艦,首航巡察就全軍覆沒、同時還引來了敵軍臨城,其中不能不說有著種種疑點與不可解釋之處。而據逃回後來贖回的禁軍聲稱,當時江面一開始交戰,應奉局主官朱勔就獨自駕乘小船逃走。呂惠卿知道朱勔逃回了蘇州老窩,也沒指望能將其抓回,但還是簽發了勒令其限期前杭州接受調查的公文再說。

第二把火,呂惠卿宣佈:鑑於兩浙路面臨著極大的海上安全威脅,所以需要將出海、海運、海貿及一切相關事務,盡數收歸由安撫使司全面接管。這樣一來,就相當於將原來的市舶司架空,卻是直接把控住了兩浙路的經濟主脈。

第三把火,呂惠卿更是直接派出自己的幕僚團隊,其中就有他臨時徵召的李綱,全面接手與杭州城外江面上的靖海海盜間的談判。並在正式接觸了一次後,便就高調宣佈獲得了突破性的進展:海盜們終於同意釋放了目前已經沒有大用的前帥守宇文昌齡。

老帥守現在的作用的確不大,但是象徵意義絕對強烈。他在回來之後,也算是心灰意冷、直接以病重為由,回鄉退隱去了。

此外,海盜們經過談判後同意,將會在另外一些相關條件得到滿足的前提下,很快就會從錢塘江上撤軍。

這三把火一放,呂惠卿在杭州城的威望迅速升起。更有許多市民在街頭巷尾地議論,不愧是前宰相,光看這殺伐果斷的精神氣,就一定能夠穩定兩浙路的大局。

實際上,今天的兩浙路安撫使司,利用眼下的戰時特別情況,不僅僅是鞏固了對於全路的軍權把控,同時更是收住了十分關鍵的經濟權,控制住了大半兩浙路的命脈。

杭州現在的絲綢、茶業與青瓷業非常成熟,已經成為了兩浙路的集中地,還有上等的白鹽。這些產業原本的蓬勃發展,受到蔡京所推行的鹽鈔、茶引等政策的衝擊與影響。之前無論是轉運使司,還是市舶司對此都無可奈何。

而現在,由於海盜的逼近,戰時的狀態,便就讓呂惠卿名正言順地把這些權力全部抓在自己的手上,然後頒佈了一系列的法令、規則,解除了那些盤剝政策的束縛與影響,更是直接與秦剛那裡派來的流求商人實現了完全對接。

實際上,在李綱代表的兩浙路帥司與靖難軍的談判中,大家真正關注的重點是:如何在繼續保持汴梁朝廷對於兩浙路的控制表象下,實現兩浙路與流求、以及京東東路之間的實際經濟、商貿關聯。

為了讓經略安撫使司對於商貿經濟方面的管轄權師出有名,秦剛給呂惠卿出了一個所謂的“戰時統購統銷”的政策,宣佈由於兩浙路的主體商貿嚴重依賴海運,而眼下海上海盜猖獗,為了確保兩浙各地的境內平安、避免民眾商賈的巨大損失,決定將兩浙路境內的所有商品暫時都收歸官營。由官府統一收購,然後得以官府禁軍、水師的保護,再進行統一外銷。

“既然是統購統銷,那麼收購的價格自然就要向下壓一壓。這樣的話,官府便可以從中多賺到一些錢。不過,收購價格雖然壓下來了,但是商戶們的頭上,沒有了之前蔡京所搞的種種斂財政策盤剝,他們實際的收益反而還會上升。更是因為有了今天兩浙路官府的保護,他們還可以避免了昔日在運輸過程中的風險與損失。所以,兩浙路的商賈們,一定會舉雙手歡迎帥守這一項舉措。”李綱對呂惠卿講解道。

“秦徐之果然是經濟作戰的大宋第一人啊!當初老夫在鄜延路時,就曾親眼看他一手玩商貿、一手玩備戰,硬生生地從西賊手上奪回了橫山。今天來看,在這兩浙路上,看似和談退兵,實則在明裡暗裡,就將兩浙路的商品銷售權悄悄地拿走,同時又可將流求與京東東路的原料、加工品大量進入到兩浙路進行加工、生產……老夫實在是佩服之至啊!”呂惠卿感嘆道。

“觀文須得小心。眼下以戰時為由,要杭州、明州、溫州等沿海之地推行此策,問題都不大。但是,畢竟蔡京一黨在兩浙盤桓已久,所以等到他們緩過來後,極有可能會有反對之舉!”

“嘿嘿!”呂惠卿冷笑了一聲,“他們可別把老夫當成是宇文伯修那種想致仕回鄉的老昏之輩。這回上任,還沒有動過手裡的刀子呢!想丟官帽的,直接排好隊,等著我來一個個地摘乾淨。只是,這統購統銷之策,老夫先前掌管市易法的推行,深知此等商貿之事,諸多關要之處,切莫要交予官吏經手,反倒是尋些信任的本地商賈委託行事更為妥當。伯紀你久居江南,又在海事院做過事情,一定會有些可推薦的人選吧?”

“觀文但有委託,晚生定要極力促成,必會去尋些地方上素有口碑、又有人脈以及商業資源的縉紳之士,以不辜負學士之期望。”

“呵呵,我的期望其實不值一提。這兩浙路乃是江南關要,江南又是東南之首。正所謂‘牽一髮而動全身’,老夫這一腳邁出便已身不由己。不知你家老師這麼長的時間下來,也該露露面、和老夫交待交待情況了吧?”呂惠卿這已是第三次提出要與秦剛見面了。

“觀文勿怪,晚生這次過來正想稟告,家師明日就會抵達杭州,正是為了來與觀文一晤。”李綱卻是早有準備地回道。

“哦?徐之前段時間不在杭州城外?”

“觀文恕罪,家師其間回了一趟流求處理要務,此前不便對外透露行蹤,所以並非有意推託。”李綱解釋道。

“好好!如此說來,老夫倒也是釋然了。”

秦剛出現在呂惠卿在吳山麓的私宅後院之時,卻是一身儒士青衫的打扮,面貌雖無大的改變,但是其眉宇間透出的神情,便是讓人看著就覺不凡。呂惠卿雖然早有各種預期,但是第一眼看到之時,卻也不免愣神了一二,但也是轉瞬即逝,立即起身降階而迎。

人在家中,呂惠卿沒有穿上正式的官袍,反而是與秦剛之間多了幾分真誠與親密。

秦剛則快步上前:“呂觀文早有邀約,秦剛俗務繁雜,卻是怠慢了。”

呂惠卿則不以為然地說道:“旁人此言多有虛誇,然吾卻以為徐之此言實然,何慢之有?快快請坐。”

坐下來後,院中下人送上茶湯,呂惠卿卻事先了解到此次秦剛入城,僅帶了五名隨從,而進入他家後,後院門口也只有兩人候立,便直言不諱地說道:“徐之你如今是何等身份,但卻能以應吾之邀約,孤身入城,何其膽識!何其誠意!老夫一生自負,但這膽識氣度,卻承認要輸你兩分啊!”

“觀文謬讚了!所謂膽識,只對君子而不可對小人也。此次來杭赴約,以吾本意,有伯紀一人相伴即可。但是人在軍中,身邊護衛他們守土有責,還是執意隨來,只是有點打擾了老觀文的清靜與安雅了。”秦剛的這句話既是一句謙虛解釋,也有對呂惠卿的恭唯,“此前兩浙路的諸多爭端,雖然是我們這邊先興兵刀,但究其本意,終是為了越地生民生存之大計,也是有幸得到了觀文相助,秦剛來此相謝了。”

呂惠卿卻是沒有接話,只是安靜地擺弄著面前茶案上的茶葉、茶水與茶杯,與通行的點茶手法不一樣,這次他招待兩人的卻是此時不多見的一種綠茶,僅從這些茶葉的香味與形態上,秦剛大致能夠判斷出:應該便是剛剛成形的西湖龍井。

亭內只聽得呂惠卿偶爾的弄盞沖水之聲,倒是平白給秦剛這邊施加了一點點的無形壓力。

李綱見氣氛有點壓抑,於是嘗試著開口:“觀文是否對眼下的和談協定有些什麼疑問,想要詢問吾師,今日大家正在坐在一起,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呂惠卿正好衝完了三杯茶盞,便一一在各人面前放好之後,方才微微笑道:“伯紀說得好啊,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老夫已過古稀之年,但之所以還能被你們遊說勸動,並非是為杭州或兩浙路來收拾破爛攤子!徐之你素來做事胸有成算,能否先來個知無不言呢?”

秦剛此時端起面前的茶盞,先是仔細觀賞了一下,再品嚐了一口讚道:“老觀文沏的一手好茶,此茶色嫩光潤,香鮮味甘。尤其它在衝開之後的形制及佳。秦剛正好這次前來拜訪,帶了一對琉璃茶杯,想來是是最應此茶葉的沖泡,伯紀你快快呈上來。”

雖然秦剛岔開了話題,但是呂惠卿也是好茶之人,對茶具也有研究,從未試過用琉璃器具沖茶,也是十分好奇。

李綱經提醒,立即從身邊帶來的東西里取出一隻木匣,再開啟來,裡面赫然放著一對用絲絨隔著的透明玻璃杯,立刻便讓呂惠卿瞪大了雙眼。

此時宋代雖有玻璃工坊,但並因原料及工藝水平限制,多呈綠色且不夠透明,在叫法上也會沿用琉璃的名稱。而流求格致院在秦剛所知道的一點常識點拔下,又引進了海外的優質石英原料,並不斷嘗試配方調整,終於能夠做出一些高透明度的白色玻璃製品,例如眼前的這對玻璃茶杯,其到中原之後,狀若水晶,價值千金,仍然供不應求。

秦剛親手拿出一隻玻璃杯,並小心再次沖泡了一杯龍井茶,果然透過杯身便可清晰地看見每一瓣茶葉漸漸旋轉著舒展的姿態,竟然別有一番風味。

“我知觀文喜葉茶,此杯晶瑩剔透,要比瓷盞更適觀賞茶葉形色,乃是我流求特產,聊表心意。”秦剛將這一對杯遞過去後。

“徐之所出之物,多有不凡。”呂惠卿手持此杯,眼中多是歡喜神色,隨即便直言道,“這如此透徹之琉璃杯盞真是世間少見,老夫既收下此等不俗之物,卻更明白在這世間做人行事,也是越通明透徹越好啊!”

“老觀文果然是做過宰相的人,這看事點理,的確是通明透徹!”秦剛笑道。

“哈哈,既然是要說通透話,索性便說得更通透些!要說這曾經做過宰相的,就在這兩浙路也並非只有老夫一人,而那人,想必你們在過來之前,就已經見過了吧?”

李綱聽著略有一驚,再去看秦剛,倒是神色自若,似乎早有預料一般,這才放下心來。

“呂觀文廟算無遺,在下不敢隱瞞,來杭州前,的確是先去過湖州一趟。”秦剛坦然承認。

“老夫與那章子厚本是同鄉,又是昔日王荊公門下干將,本該齊心合力、相互提攜。只可惜這章子厚容不得人,更容不得老夫在朝。我倆之間也算是相爭相殺了十幾年,卻沒想到到了這個時候,卻還是要算到了讓老夫來應這個急。”呂惠卿的表情平靜,看不出一絲喜怒之色,繼續侃侃而談,“章子厚他定然是算準了老夫正好人在杭州,又不甘心會錯過這次可為家族後人謀求將來安身的大功勞,才向你來推薦吧!”

“正是。”秦剛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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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只是光算準這點,也是小看了老夫!”呂惠卿卻是傲然起身,眼望著亭外的景物,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之後,才轉身過來,卻是說出了一番令秦剛也頗為意外的話語:

“老夫受神宗皇帝簡拔,屢委重任,整頓朝綱,遂令新法有成。其後哲宗親政,雖未至朝堂,但也能在邊陲重地節鎮。嘗感懷神宗隆恩,愧不能全才以報。先帝為神宗子,當今官家也為神宗子,老夫在外,又近致仕之年,本無選擇之理啊。”

呂惠卿的這句話說得有點講究了,這句話表面的意思是:提拔並重用自己的是神宗皇帝,他為了報答知遇之恩,就算是最後被神宗放出了京城,再之後哲宗繼位了,也沒有重用他,但是為了報答神宗皇帝的恩德,他都是無所謂的。

呂惠卿是說明自己真正尊重與效忠的只是神宗皇帝,對哲宗也只是因為他是神宗的兒子。換句話說,就算是現在的趙佶,同樣也是神宗的兒子,對於他呂惠卿來說,與哲宗趙煦其實沒有太大的區別。所以,他是不會像章惇那樣,因為無限效忠趙煦,既而堅定地支援趙茂而反對趙佶。

“老觀文乃為世賢才,自然不會糾結於尋常之理。”秦剛微笑著介面道。

“哈哈!借徐之吉言,老夫自然會有自己的主意。要說這天下治理,一看明君,二看賢臣與權臣。以君子之賢而為臣者,行事落腳處處皆有束縛與顧慮,終難成就大事,難成明君之臂膀。而屢得強權之權臣,其說一不二,權炳濤天,再有功績一二,必會驕縱狂,甚至凌駕於君王之上,風光無比。所以賢臣無為,權臣難以善終。老夫一直被外放京外各地,後半生便碌碌而為;而那章子厚雖獨相多年,權傾天下,到頭來,還不是一貶再貶,難以起復。秦徐之,你與老夫說一說,倘若有這麼一日,太子一旦重繼大位,你是做個賢臣乎?權臣乎?”

呂惠卿的這番話便是極有份量,也極為大膽。

因為在事實上,大家都更傾向於看重權臣,可面子上總還是要推崇一下賢臣。但是呂惠卿卻是直接將這兩者都推出來,再以此詢問秦剛,其用心昭然於紙面。

實際上現場更緊張的卻是李綱。

他自始至終地信任甚至是崇拜自己的老師,從西北到東南,從老家再到萊州,以及在眼下不惜反抗朝廷興起靖難軍,事實上他們的內心都有一個隱藏的理由,一旦靖難成功,太子趙茂重登皇位,秦剛不僅本是天子恩師,又是壬辰宮變的託孤重臣,同時還是靖難舉兵之地的執政,妥妥的三位一體的權臣。

但是,世事往往還是需要蓋上一層紙,當呂惠卿直接將這張紙挑破之時,卻是考驗著秦剛的智慧與勇氣,更是在直接探詢他的野心與底氣。所以,李綱雖然沒有開口說一個字,但同樣十分期待著秦剛的回答。

“觀文可知道,秦剛在家鄉菱川書院一直力倡格致之學,格致世間萬物,首要便在於定義。比如這‘權臣’,權是何權?臣是何臣?權臣之權,多來自於帝王所授,今日信之,明日任之,再者縱之,時日一長,權柄彙集,以至把持朝政、反噬於帝王。所以,權臣便多有不忠不義之名。”秦剛卻以格致學中的定義一詞開口,雖然講的都是眾人皆知之理,但其分析方法、闡述形式卻是讓人耳目一新。

“但是,如果權臣之權,授有所約、信有所憑、任有所束、縱有所制。那麼,這樣的權臣,便為秦剛之追求與遵循的方向!賢,為權之襯托;權,為賢之倚仗!如此的權臣,方為國之幸事!而非不忠不義之人。”

秦剛的這番話語,雖然不多,但字字有據,擲地有聲,先是把李綱聽得是心潮澎湃,繼而呂惠卿也聞之默然,繼而再次舉起手中那隻透明玻璃茶杯,細細地凝視著杯中還在緩緩旋轉的翠綠茶葉,不再繼續剛才的這個話題了。

李綱明白,縱使如此自傲的呂惠卿也是被如此簡明扼要的話語所震撼住了,能夠做到這種效果的,也唯有自己的老師。於是,接下來,他便適時地提起了杭州城與靖難軍之間的一些後續具體安排,彼此倒也說得甚為流暢。

而呂惠卿也不客氣,問起秦剛是否可以讓李綱就直接在他的安撫司府中擔任一個幕僚官,這樣也更加有利於雙方的資訊溝通與協調。

秦剛自是應下。

直到秦剛與李綱最後告辭離開,看著他們緩緩離開的身影,呂惠卿終於是在心底裡喃喃說道:“好個秦徐之啊!你這‘授有所約、信有所憑、任有所束、縱有所制’十幾個字說得是如此透徹,這哪會是個權臣的信條?分明就是個……哈哈哈!”

“章子厚你個老殺才,自以為能夠算計得了老夫的念頭,卻哪裡能算過,你所推崇的此人,最終能夠成就你對先帝哲宗的交待嗎?不過這個魏武之風的秦徐之,實在是老夫所欣賞喜歡的!此等的勇氣!此等的霸氣!更有此等不俗的運氣!老夫碌碌一生老矣,卻沒有想到,臨了還是遇上這樣一次的千載難逢的機會!”

秦剛與李綱離開呂惠卿的宅第之後,只是確認了雙方在接下來的合作與推進中,不再會有先前殘餘的敵意,但卻沒有意識到對方對他的評價與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