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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2章 恩祖

杭州城內一處精緻宅院之中,雖然遠離鬧市,接近於杭州城偏南的吳山西麓,不過勝在接近西湖,四周風景秀麗,很是一處適合怡養心境的好地方。

七月的杭州已經暑氣漸盛,呂惠卿端坐於後院的亭中,四角燃起了驅蚊蟲的艾草,耳旁聽著時時起來的荷塘裡的蛙鳴,彷彿是這陣子不斷湧現出來的事情一樣,竟然片刻也得不了平靜。

如今他所領的提舉杭州洞宵宮一職,是大宋朝廷專為安置老病無能的大臣或者是高階冗官閒員而設,只需要坐在家裡白領俸祿就行了。

但是他呂惠卿自認為還沒到老病無能之時,全是因為自己的才能與行事風格被新舊兩黨皆不能容,所以在哲宗在位的時候,就不被章惇同意回京入職,而到了新官家趙佶上位,雖然對他屢有關注,可惜關鍵時刻又被蔡京所阻止。

所以,閒賦在家的呂惠卿便為自己起了一個“恩祖”之號,便是藉此狂妄不羈的名號,表達自己內心的極度不滿。

五月開始,兩浙沿海鬧出了靖難海盜一事,他早有所聞。杭州的官吏只在乎海盜們窮兇極惡的戰鬥力,而對元符太子的說法從不上心。但他呂惠卿卻不一樣,他懂兵、更懂政治,哪怕只有隻言片語的戰報訊息,他也能看出攻打沿海縣城的這些軍隊訓練有素、令行禁止,而且名為靖難軍,出行有檄文,這樣的隊伍,你還說人家是海盜?

“天下承平太久,地方之官吏有些愚昧無知,可朝中的這些人都揣著明白裝糊塗啊!”呂惠卿當時就這樣想,不過,這些事也與他無關了,不過待在家裡感慨幾分而已。

不過,很快幾天後,李綱的來訪卻打破了他的寧靜生活。

李綱的父親李夔,當年受呂惠卿提拔,在鄜延路經略安撫司任職,而十四歲的李綱也在父親身邊隨待,得到了在邊關歷練的機會,在延安就素有勇氣之名,得到過呂惠卿的當面讚賞。而他被父親派去秦剛身邊聽用一事以探聽更多之事,當時也是得了呂惠卿的認可。

不管怎麼說,李夔現在雖然已經去了鄧州上任,但仍是以呂惠卿的幕僚出身自居。因此,李綱的拜訪,他還是十分樂於接見的。

“晚生李綱拜見恩祖先生!”李綱的見禮畢恭畢敬,沒有一絲馬虎。

曾經的新黨二號人物,甚至在最得意的時候敢於直接挑戰王安石的呂惠卿,如今卻似一位普普通通的居家老翁,回以李綱寬厚的微笑與反應:“伯紀是吧!當年我和你爹就說過,假以時日,汝必當為人物耳!今日再見,我可沒說錯啊!”

“先生謬讚了,李綱十分慚愧,虛度的青春年華,至少尚未考得功名在身,一直在家鄉碌碌無為。”

“哈哈哈哈!”呂惠卿搖搖頭道,“老夫現在雖然閉戶不出,但也能對這江浙數路乃至天下大事瞭然於心,伯紀你辦的《江南時報》當記首功。能辦好此報者,天下士人雖多,又有幾人可以做到?所以,功名一事,那是對凡夫俗子所講的目標,伯紀之志,不止於此啊!”

李綱來之前,當然清楚呂惠卿當前的狀態,那是對於外部事宜,無一不知、無一不曉,無論是他現在所創辦的報社之事,還是之前曾經在秦剛麾下的海事院任職之事,都不曾存過隱瞞之心。

和聰明人對話,原則也很簡單,大家本著開啟天窗說亮話的原則就可以了。

呂惠卿用來接待李綱的地方是在後院假山旁的一處亭子中間,正好在一處高地之上,四處可以看到庭院大部分之景,而且在下人們把茶水擺好並退下之後,便就只剩下他們二人。說明呂惠卿對於李綱這次前來還是有所準備的。

李綱心裡有數,便也就接上報紙的話題開口道:“晚生這次來杭州,便就是為了兩浙路這段時間的一件大事而來。”

呂惠卿眉頭跳動,但是不語,等待著李綱的進一步講明。

“溫州的瑞安與平陽,還有台州的黃岩,這三縣竟在一個月內,連續遭到同一夥海盜攻擊,並導致城破,城中財物、人口幾乎被劫掠一空,三位知縣更是因失城而自縊殉職。”李綱將此事說得平淡無比,彷彿就像是一則平常的官府通告訊息一般。

“知縣之責,守土安民也。雖丟城失民,但能以死謝罪,且不降於賊匪,便算是保全了朝廷與士人之面子,也是有擔當之官員也!”呂惠卿聽得波瀾不驚,面色如常,“伯紀若是能在報紙之上為他們著文立傳,彰揚氣節,也不枉是一件有益之事也!”

“先生的提醒,晚生甚是受教。不過這報紙所載,多是要關注各種稀奇隱秘之事。據悉此次侵擾的海盜,卻與往日不同,尤其是他們自稱是‘元符太子麾下之靖難軍’,攻城之前還會有靖難檄文釋出。而且據說這次三縣被擄之民中,竟然還有人是因不堪忍受地方盤剝,而自願隨海盜而去的事發生。”李綱說到這裡之後,便尤其關注著呂惠卿的反應,“要說這元符太子一事,其中多有皇宮秘聞、朝廷要事,晚生想起先生正好就在杭州,於是便想著前來拜會,再請教一二。”

其實眼下,幾乎所有的朝臣官員都在有意無意地迴避元符太子一事。因為在此時臣子思想裡,皇位是屬於趙宋皇家的家內之事,當初向太后定的調,勢到如今,諸位王爺都沒有意見,哲宗官家的兩位皇后,孟皇后與劉皇后,先後被趙佶奉迎在後宮的道觀裡,冊為了元佑皇后與元符皇后,目前也沒有任何異議。所以,除了像章惇當初跳出來直接反對的人,最終被徹底打倒之後,也就不太會有人在這件事情上多折騰了。

譬如秦剛之前擒住的宇文昌齡便就是如此,大多數的尋常官員更是這樣。

但是呂惠卿不一樣,其一他本身就是一個愛冒險、且所圖甚大的官員,否則他也不會冒著被天下人指責的風險,強行與王安石決裂,為的就是能夠登上宰相之位,一掌大權;其二就是他自元佑以來,一直被舊黨、新黨先後聯手壓制至今,苦於日久。雖然說趙佶在如今的朝政形勢之下,也有過想要啟用他的意思,但依舊是畏畏縮縮、猶豫不決。

“老夫今年已經七十三歲了!”呂惠卿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這麼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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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李綱卻是一聽就明白了,對方的意思是說自己的年紀已經太大了,也沒有精力再去折騰這些事情了。不過在他過來之前,秦剛顯然早就對他有過囑咐。

“先生一生,幾度起伏,但內有新法施行,外有軍功顯赫,縱使在此致仕,那也是文采風流,當之無愧的時代第一人也!”

聽著李綱的奉承之語,呂惠卿手捋長鬚,微笑不語,也並非是他自負,一是這些言語來形容他的一生並無什麼過譽之辭,二是他聽得這幾句話的重點在於後面的部分。

果然,李綱繼而講道:“恕晚生大膽直言,先生如果是激流勇退,或許難減身前身後之名,只可惜當今朝局之上,奸人弄權、任人唯親,在他們眼中,如您呂門一族,‘四世六登元輔,十子八捷南宮’之家,一旦先生徹底退隱,難免不會成為他們連根拔起、徹底打擊的重點物件吧?”

李綱所說的“四世六登元輔”,就是指呂惠卿與前面的呂蒙正、呂端、呂夷簡、呂公著及呂大防六人都當過大宋的宰相,而“十子八捷南宮”便是指呂惠卿這一輩的十位兄弟中,便就有八人中了進士。但是,隨著呂惠卿的被貶,他的這些弟弟們也紛紛受到牽連,要麼被貶、要麼被壓制。

果然,李綱的這幾句話,卻是真正地說中了呂惠卿的心坎。他一生自負無比,也極其自傲。在他這一輩的兄弟中,皆以他為尊,且不說長弟呂德卿,能做到太子中允、集賢校書、理崇政殿說書,皆都是他極力拉扯推薦,就是其餘的呂溫卿、呂和卿等弟弟,之前的官運,也大多拜其宰執之名而晉升。

在章惇掌握大權之後,對於呂惠卿的忌憚與排斥尚在同黨內部矛盾之中,所以也只是排斥與阻止他回京任職這一方面,反過來卻是對他的那些兄弟以及族內的子侄們還是有所照顧的。

但是,到了蔡京的時候,便就不再有什麼所謂的新黨舊誼。同時,由於趙佶一直信奉所謂的帝王之術,對於他這位三代宰執,也算是有所期盼。只是迫於蔡京的反對,對他的起復使用一直是猶豫不決,懸而至今。所以,要說他對趙佶沒有怨氣,那是不可能的。

關於元符太子趙茂的訊息,以呂惠卿的耳目渠道,不可能不清楚。在他精明無比的內心深處,也早就計算過,如果能夠證實趙茂的訊息不假,又有機會搭上這條線,那麼他呂惠卿再度回京為相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只是,眼前的李綱,還不足以讓他相信。除非,在他的身後,另有他人。

呂惠卿淡定自若地指著此時亭外的假山景緻笑道:“伯紀久居江南之地,應該更明白這江南園林的假山景緻,雖然都為人造,但卻講究天開的韻味。”

李綱心裡暗罵了一句老狐狸,呂惠卿剛才這句話的意思是指,即使是他有心想做某件事,也希望能夠有著足夠的外部原因與理由,彷彿是迫不得已、或者是順勢而為的意思。不過,這句話已經表明了足夠的誠意,他便笑著介面道:“先生所慮周全,凡事的確要看天時地利人和三者同一,方是上上之選。只是以晚生之愚見,眼下的杭州,已是這次兩浙之亂的中心之處,也許過不了多少時間,便就會有大事情發生。還望恩祖先生早作思量、早作準備。”

李綱首次來訪的目的已經達到,接下來也就再隨意客套閒聊了幾句,呂惠卿便就叫人點湯送客了。

可是他卻沒有想到,僅僅才過了兩天,杭州城的形勢果然就風雲突起。

“出大事了!出大事了!靖難海盜打到杭州城門口了,據說,據說他們還抓了帥司府的宇文帥守!整個杭州城的官府全亂套了,禁軍也開始全城戒嚴,還要徵集各大家族的家丁民壯去協助上城防守呢!”原本是外出採買的家丁此時忙不迭地跑回來報信。

“胡說!堂堂宇文帥守定然是穩坐杭州帥司府中,怎麼可能會被海盜所擒呢?”呂惠卿聽了之後便就訓斥下人。

“先生不知,就在候潮門外的官碼頭處,有人今天上午親眼看見宇文帥守帶了禁軍護衛前去檢閱新組建的水師,之後這支足有十艘戰船的水師船隊就沿江而下,說是去巡閱江防。然後一直沒見其回來,一個時辰之前,下游卻就來了一支打著‘靖難’旗號的海盜船隊,駛至候潮門那裡下了水營與陸營,圍住了兩處城門。宇文帥守他們音訊全無,定然凶多吉少啊!”

呂惠卿一聽之下,便就想起了兩天前李綱過來所說的“杭州城這幾天必有大事情發生”,他腦筋一轉,立刻安排了兩撥人,一撥去請李綱,一撥去繼續打聽情況。

李綱很快便過來了,依舊是後院的老地方,兩人坐下,再無旁人之際,呂惠卿便直接開口道:“果如伯紀所言,這所謂的‘靖難軍’今日便已打到了杭州城下!而且,據說帥守宇文伯修已經身陷賊手,伯紀你訊息靈通,可知其中確切的情況?”

李綱也是點點頭說道:“今天事先突然,不過此事大體不差。其一是這支所謂的水師船隊,是由蘇州應奉局的朱勔為邀功而臨時組建,船上的人員多為其應奉局局役以及一些沒有戰鬥訓練的商船水手,所以他們要是一旦遇上海盜的話,定然是輸多贏少;其二是我在帥司衙門那裡找人抄到了海盜在城外勸降信的複本,現在特意帶來,請學士一觀。”

說完,李綱便送上了抄錄的勸降信的複本。

呂惠卿接過來只是簡單地一讀,便大體判斷出這信非假,而信中所講的宇文昌齡被擒之事也大體有了證實。不過,他略略思索了一下,卻突然問出了另外一個問題:“伯紀,老夫一向視你為自己家之子侄晚輩,你說一句實話,記得當年秦徐之在開東南海事院時,你便在其手下做事,那海事院赴南洋巡閱時,就曾與流求人有過合作聯絡。那這次的所謂‘靖難軍’言稱元符太子正在流求,你說說看,他與此事有何關聯?”

李綱今天顯然做好充足的準備,對於呂惠卿如此直白的提問回以更直白的答案:“難道恩祖先生不知,建中靖國三年六月,先帝及先太后曾下詔,令秦徐之為資善堂翊善,輔佐元符太子麼?”

李綱這個回答顯然是偷換了一個概念,即秦剛為翊善時,趙茂還只是越王,其元符太子之名乃是趙佶即位之後,民間百姓口中所傳而已。

不過呂惠卿自然清楚李綱所言之意,只是皺了皺眉追問道:“如此說來,這秦翊善便是一直都在元符太子身邊?”

“壬辰宮變,既然是一併失蹤,如今因‘靖難’再現,應該如此吧!”李綱不露聲色的說道。

“如此看來,這秦翊善未免過於膽大包天,肆意作為了吧!如今天子在朝,卻興兵作亂,妄言靖難,就不怕遭到天下人的唾棄嗎?”呂惠卿一臉肅然。

“先生差矣!”李綱此時站起身,用更嚴肅的表情回道,“大智慧之人,應知對世間諸事辨其真偽,考察動機便足看清大半。元符太子為先帝之唯一骨血,便為皇儲。秦翊善既為太子之師,何必挾其出逃?反之,若他二人同時失蹤,又是何人受益?其實明白這一理由的,天下人何其多也,不過大家都只想明哲保身而已!”

“不管如何,起‘靖難’之師,便就是再興兵火,終究是生靈塗炭之為,元符太子尚且年幼,而這筆賬還是要算到秦翊善的頭上來!”呂惠卿口中對秦剛稱呼得客氣,可批評之意一絲一毫不得輕鬆。

“先生在杭州住了許久,也知近年奸臣弄權、官員貪腐日益嚴重。僅僅為了迎合天子的奢華愛好,這蘇州應奉局跡行斑斑。剛才所抄錄的勸降書信中便就提及,太子靖難之舉中的重要一點,便就是為其所封越地百姓平冤作主,卻又何罪之有?”

“伯紀此言,可不像是一個居於民間的報紙主編啦!”呂惠卿意味深長地說道。

“先生此問,自然也不像一位閒賦在家的貶臣麼嘛!”李綱針鋒相對。

“若是老夫雄心不已,伯紀可有什麼有用之言可以告吾?”

“宇文昌齡既然被擒,朝廷自然不會坐視一路帥守之職一直空缺,如果不出所料的話,此次先生復出此位的可能性極大。所以李綱受人之託,想向先生傳幾句話!”

“善!可言!”呂惠卿一語雙關,意味深長!

“莊子有云:‘世之所謂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只是比干剖心,乃是勇於諫言且堅守忠臣大義之典範,此事者,已有章子厚勇而擔之;伍子胥渡江,卻是以個人之韌勇而報一邦之仇,行非義不死之舉,此行者,願恩祖先生能行之。”

李綱與呂惠卿之交往,一直用其自號稱之,既是對其行無比尊敬之意。更是為了加強借用莊子所述的兩位古時忠臣之代表,意思就是章惇已經透過最激烈的行為,類似於比干一樣,自剖其心,表露忠誠之心跡,所忠,然而卻無法改變已成其錯的現實。然後像伍子胥這樣,因其父兄之冤,而忍辱負重,不惜投奔吳國,為吳王盡忠,最終盡起一邦之兵,滅楚復仇。這樣的忠臣,卻是如今最貼合呂惠卿的現實,並希望他能夠效仿的。

果然,伍子胥之說,算是徹底開啟了呂惠卿一直盤桓於心頭的癥結,他稍作沉吟,但提出了自己的條件:“兩浙路之越州,乃太子之封邑。偶老臣能為兩浙之帥,必息兵止爭,以避傷民。然朝廷之事未決之前,乞能許老臣與東京朝廷虛以委蛇,為兩浙之民暫避戰火。”

“先生悲天憫民,想來也是太子殿下所希望看到的情況,應該是與此言心有慼慼焉!”

“老臣於今日起奉太子殿下鈞旨是從。殿下仰承先帝宏德,不以老臣風燭殘年不棄,惟感激涕臨,願以死相報。如不能及太子登極之日,當老天下之老如越地之老,幼天下之幼如越地之幼,為以仁愛之君主,則老臣一生弘願當償也!”

“先生之心懷天下蒼生民眾,殿下必會認同此金玉良言!”

“老臣止有一子名淵,不喜詩書文章,只好四處遊歷修道;還有兄弟子侄若干,他們之中,如果有願意遠避海外,比如就在那流求之地的,還望秦翊善可以安排之。”

“此事合情合理,李綱代恩師先應下了。”